彼时李建成正折了一支开得艳烈的桃花在手中把玩，葱白的手指划过深红浅红的花瓣，颜色对比极其明显。听得自家新出炉的小辈迷茫的发问，满脸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这天下哪有什么大同社会，不过是一些人对现实失望后所产生的幻想罢了。”娇嫩的桃花在葱白的指间抖落，李建成漫不经心对李倓说着自己的看法，言辞犀利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我看就是你们站的太高，总觉得一切皆在自己掌握之中。九天成立的初衷可能确实是为了天下苍生，可是九天是人又不是神，是人就有私心，你们怎么能保证每一代九天就是真的对社稷黎民有善心呢？”

“要我说，九天连现在百姓的安稳都无法保证，又拿什么让别人相信，他们会带来往后的天下大同？”

说罢也不管被自己一番言论惊得失神的李倓，自顾自往前走了，长琴还在前面等着呢，给小辈的心理辅导就到这里了。

李倓这次是真的惊了。

同行的这段时间里，那位看起来颇为沉稳的长琴先生时不时就失去了踪影，于是便只有自己面对这位……招猫逗狗无所不作的少年先辈了。

又一次替李建成付了帐的李倓，默默想着是不是那位长琴先生早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躲得远远的把烂摊子扔给他了？这位先辈，果然是真的只有十六岁吧？

李倓原本以为李建成跟孙思邈一样活到这个时代的，只是相比起孙思邈而言更加驻颜有方而已。多接触了几次后，才发现，他以为是因为无聊才拜入藏剑门下的前太子，并非是活了百年的老妖怪，而是真的，实实在在的十六岁少年。

不是自己熟知的那位太子殿下。

他离家之前不曾经历隋末的动乱，自然也没有开创大唐基业的过去，更没有，血染玄武门。

他并非不知道历史的进程，可他提起李世民时，还是用最柔软的语气说他的弟弟有多么好，有多么黏他。

一身剑法沾染了西子湖畔的灵山秀水，少年纵爱玩闹了些，却非不知分寸，骨子里仍是藏剑如风的君子气度。否则江湖上又怎么会有藏剑的昭明公子“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赞誉？

正是他最好的时候。

或许是想证明些什么，或许是想保护些什么，李倓下意识对少年更好了些。

而今李倓听到了少年这番通透的话语后，猛然醒悟过来。尽管年少，可他也并非不知事的人。相反，少年有一颗极为清醒的心。

看来，那位长琴先生和藏剑大庄主，把他教的很好。

这样也好，即使日后少年回去了，玄武门之事，也不会再度发生了吧。

后来他同少年又同行了一段日子，每一天少年都过得相当精彩，即使有时自己离去办事，长琴又消失无踪，少年一个人也能玩出花来。李倓曾问过少年来到异界这么久，可有想过家？少年说大唐纵横百万里，何处不是他故乡？想看看自家未来的江山，他便跑遍了整个大唐。

他看着少年去见识苗疆的五毒潭，却无意间救下了唐门的唐书雁，杀了乌蒙贵后又一把火烧了天一教的总坛，那些曾经在上辈子祸害了无数百姓的毒尸，再也没有出现的机会；同少年一起跟天策府的军爷拼过酒，看过洛阳名满天下的牡丹花，在唐门逗弄黑白相间的滚滚团子，听长歌门的琴音同长琴先生的琴有什么不同，观过秀坊女儿江海凝光天地低昂的剑舞，三生树下明教友人的猫瞳流光溢彩，雁门关外苍云军的铠甲漆黑幽冷……最后少年人回到藏剑时，一手拎着一个小孩儿给自家师尊交差。李倓经历过少年是怎么捡孩子的，只能慷慨少年一如既往的好运气。

那两个小孩儿眉宇间有着不同于一般流浪儿的精神气，衣服破旧却相当整洁，高马尾的那个是浩气盟未来的少盟主，散发的那个是恶人谷未来的少谷主。

一个叫穆玄英，一个叫莫雨。

李倓说这两个小孩儿他都认识，都是未来的天之骄子，身上却带有不足之症。少年拍拍头嘟囔着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麻烦，便拆了身上一个制作的颇为精巧的护身符，将里面的药草磨碎化在水中给莫雨灌下，恶人谷从前的小疯子就安静了下来。少年小声说把叶好给他的护身符拆给别人了不知道也好会不会生气，却也没对要莫雨怎样，往后莫雨便也没有发病的机会。至于穆玄英的三阳绝脉，也在谷之岚送来的药下无所遁形。顺带一提，藏剑山庄六庄主的三阴逆脉也是这么解决的。

哈哈，三庄主夫人和六庄主两条命，藏剑山庄可是欠了唐门七秀好大一份人情呢。三庄主夫人是七秀坊的叶好受唐无乐之托出手相救的。听谷之岚说，药方和大部分药材也都是出自唐门的毒手公子唐无乐之手呢。

藏剑山庄五庄主失魂落魄的表情相当精彩，唉，看得他都不忍心告诉他，其实唐无乐是玩他的，人根本没有死呢。

才不要，他俩的事自己解决吧，现在唐无乐可是他的杀手锏和底牌，国事总要排在家事前头，谈恋爱可以，不能耽误公事，对不对啊？

李倓最后也没能从李建成口中知道那个护身符原本的主人，也就是杀了康雪烛的那个七秀弟子到底是谁。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天宝七年，他的至交，已经长成了俊朗青年的李建成终于成功破碎虚空，同长琴先生离开了这个世界。

叶英大庄主说，因为他心性足够坚定。

天宝六年，李隆基退位，带着杨贵妃周游天下。

新皇是自己父亲李亨。

在挚友和他自己不知道但确实存在的暗手帮助下，李倓轻而易举被封了太子

日后还有很长时间。

如少年所说，他会让大唐变成自己最喜欢的模样。

我的先辈，我的至交。

我会做给你看的——

终有一天，九州华夏，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大历三年，太子倓继位，改元和泽。帝在位三十七年，近忠良，远小人。励精图治，锐意改革，国力强盛，上承开元气象，史称‘和泽盛世’】

第17章你如惊鸿（上）

叶凡又做梦了。

梦里暗沉沉的天空漆黑无月，唯有不时闪现的点点星光，点亮了夜幕。

嘉陵江边修竹林间，有个身形优美的少年人手执飞镖，指间微动，飞镖便齐刷刷的冲了出去。闪耀的银色像是少年眼中狡黠的光，要把这黑暗撕开。

可叶凡只看见了少年被半扇银面覆盖的脸庞，分明是满眼自得的神采飞扬，却在他即将触碰到时，成了银面破碎后的鲜血淋漓。

然后他醒了。

旁边榻上的唐小婉被惊醒了，披衣起身，倒了一杯茶给他，轻声细语的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叶凡握着茶杯，惶惶然地看着他的妻子。晕黄灯光下，唐小婉明丽的容颜，恍惚间和记忆里少年张扬的眉眼重合在一起。

他怎么敢说，他梦到了谁？

“小婉，我们和离吧。”

金水镇一别，叶凡再没有见过唐无乐，也不曾得到过唐无乐的任何消息。

大婚之时，前来送嫁的只有唐无言和唐无影，而原本最疼爱唐小婉的唐无乐，至始至终都未曾出现。

唐无言说，唐无乐被他哥按在唐家堡内养伤，所以没能出席这场婚礼，请叶五庄主见谅。

唐门弟子众多，哪怕是嫡小姐出嫁，到了两位本家公子，其中一位还是未来的唐门门主，已经很是给出嫁女面子了。更何况叶凡和唐小婉这对新人，已经是耗费了三大世家不少精力。

这么恍惚想着的叶凡，并没有发现唐无言回答他后转身走开，眼里潜藏的悲痛。

同样在招待来宾的，叶晖却发现了。

叶晖心里清楚，若不是叶凡和唐小婉私奔之事差点折了唐门二公子，霸刀和唐门是不可能这么快同意他五弟和唐小婉的婚事的。眼见唐无言的异样表情，现在只希望那位二公子无恙了。

叶晖转头，刚好看见叶凡精神不振的模样，顿时气生：“既然是你好不容易求来的亲事，摆出这张脸做甚？没来得让唐门以为我藏剑山庄轻贱了他们家姑娘！”

叶凡也只得压下心中万般思绪，牵着他答应要保护的姑娘。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红盖头揭下，是唐小婉明媚的容颜。

叶凡却想起了金水镇逃离之时，恍然间看到的唐无乐黑白分明的双眸。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唐无乐的眼神。

像是眼里的星，全都落下了。

温软的烟雨江南到底是适合养人的。成亲半年后，唐小婉的身体渐好，叶凡便在她的央求下，带她回唐门省亲。

唐家堡深掩在巴蜀群山万壑之间，饶是有唐门弟子带领，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顺利到达。待得入堡见了唐老太太和唐小婉的一众兄弟姐妹后，已是落日时分。

叶凡扫了一圈，仍未看见那个人。

唐小婉显然也发现了，犹豫了半晌，还是鼓起勇气轻轻问了一句：“无乐哥哥呢？他怎么不在？我都好久没看见他了。”

原本笑语洋溢的大厅，因着唐小婉这句话，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唐无言心里哀嚎，这小婉妹子怎么这么不会看情况呢？无乐要是能来，还会不来吗？

唐小婉显然没想到她一句话就造成了这个局面，下意识拉了拉叶凡的衣袖。叶凡眼见她眼里的惊慌，叹了口气，道：“无乐兄素来待小婉极好，小婉也是许久未曾见过他了，此番也是想回来看看他。”

唐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既然是小婉想见无乐了……无言，你便带叶五庄主和小婉过去吧。”说罢便由身边侍女小心扶着，离开了席位。

叶凡和唐小婉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点慌。

待到穿过重重幽篁，来到唐无乐的院子门前时，唐无言便先停下了。

回头对叶唐二人说：“小婉妹儿，你要注意下情绪，叶五你要看着点小婉。”

唐无言的语气斟酌又斟酌，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些什么，就让唐小婉先进去了，叶凡随后跟上。

完了，唐无言想。

叶凡听到唐小婉撕心裂肺的哭声时，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这一切都抵不了亲眼看见的场景。

唐小婉伏在唐无乐身边，嚎啕大哭，而唐无乐，却没有给唐小婉任何反应，他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去哄这个妹妹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而叶凡已经看不到唐小婉了。

他怔怔的看着唐无乐，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小心翼翼地喊：

“无乐兄……”

“唐无乐……？”

“无乐？！”

轮椅上的俊朗青年眉眼平静，见不到往日的一丝桀骜。搭在背后的原本该如墨的青丝，早已化作暮雪之色。

让叶凡最心痛的是，金水镇的那一眼，竟然是他最后看到唐无乐完好的眼眸。

那双笑起来仿若倒映万千星辉的眸子，暗了。

不管是唐小婉嚎啕的哭声，还是叶凡不可置信的询问，白发青年都没有给予丝毫反应。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唐无言在后面说。

“无寻哥带无乐回来时，无乐差不多没气了，唐门所有医者都拉不回无乐。”

“但无寻哥不信，无寻哥求了万花医圣出手，却也只是暂时保住了性命。”

“后来是无乐在五毒教的一位朋友，用了五毒的蛊。人是救回来了，却也只是这样了。”

“五感尽失，一夜白头，双腿俱废。”

……

唐无言后来说了什么，叶凡都听不见了。什么时候走的，叶凡也没注意了。

他只是痴痴的看着唐无乐，缓缓抬手，似要去触碰唐无乐的脸庞，却在即将碰到时缩回了手。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为什么要以与小婉私奔的方法来替她摆脱与霸刀的联姻呢？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他爱的人到底是谁呢？

叶凡看着晕黄灯光下唐小婉的容颜，说：“小婉，我们和离吧。”

“原本我们就不是真夫妻。”

“我想回去照顾无乐。”

一字一句用认真语气说着的叶凡，没有发现唐小婉越来越悲伤的视线。

“好，我们可以和离。”

“可是叶凡，你去哪里照顾无乐哥呢？”唐小婉看着叶凡还有着希冀的双眼，尽管不忍，还是轻声说出了――

“叶凡，无乐哥哥已经死了。”

“死了？”

叶凡傻愣愣的问道。

“是，你忘了吗？三年前，他没能从金水活着回来。”

死了？

无乐死了？！

可是明明之前我们还在唐门看见他的――等等！

记忆里深蓝衣衫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后来身形矫健神采飞扬的刺客，再后来朦胧间看到的白发眼盲的青年……最后，通通化成了金水镇上遍体鳞伤的身影。

可他那时候，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哪怕他看到了唐无乐眼里一刹那的荒芜，却还是毫不犹豫的随师父离开了。

此后再见，对方孤坟上都已经芳草萋萋。

唐门幽篁之间所见的那个活着的唐无乐，不过是他一场梦而已。

他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

叶凡又做梦了。

“瓜娃子，你晕船吗你？”

耳边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叶凡睁开眼，深蓝衣衫的青年站在他面前。他逆着光，叶凡看不清他的模样，却觉得这身影十分熟悉。

熟悉到了骨子里。

唐无乐看着眼前傻啦吧唧的青年，表情变得相当不耐烦。

“我说叶神烦你是傻逼吗？你晕船的话你还上来干嘛？船队都走到这里了也不可能会再掉头回去。”

见青年一头冷汗，脸色苍白很，仿佛经历了什么大难一般，唐无乐脸色缓了下来。

方才他在船舱内听手下的报告，转身就发现那个死皮赖脸蹭上船的二货一大早就看不见人影了，呵，不在正好，老子还觉得清净呢。

唐无乐想着就走到外面去透透风，便看见了靠在船头睡着的叶凡一副虚脱的鬼样。这幅虚弱的模样要是让扬州那群小姑娘看见了，怕是会心疼死去。唐无乐心里嘟囔着，伸手搭在叶凡身上，准备把人架回船舱内休息。嘴上骂骂咧咧地，手底下动作却相当小心。

叶凡被唐无乐扶着，好半天才缓过来，他靠在唐门弟子的身上，轻轻地喊了一声。

“无乐？”

“咋？”

“无乐。”

gu903();“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