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其三……”成晖低头看着玉尺上露出的细小裂痕,深吸一口气,徐徐摘下头上峨冠,多年来让人畏惧的严厉目光在此时倏地一缓。
“臣,自陛下十二岁时,始执教皇室,六年师生,恍然已这些许年。成氏族人,素喜闲散,经年以来,自兄长仁公成晔仙去后,族人虽无过错,亦乏功绩,请陛下允我族人即日起卸下朝中一切官职勋爵,放归岭南。”
“太傅!”徐鸣山便是素来最为耿直,却也未见过成晖这般决绝的姿态,“太傅要弃下朝中诸事?岂不是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成晖对微微有些发怔的宣帝道:“郡主若愿勤勉,何来小人可乘?”
宣帝面如寒霜道:“朕已不是当时登基时任尔等摆布的稚子了。成晖,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弃说教?”
“人之一生,即便再沦落于世,也终归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为了这件正确之事,师者便不会放弃。”成晖言罢,躬身行礼道,“臣今日伤及龙体,本该腰斩弃市,然身上犹有国计苍生压身,且先自领百杖,待内忧外患一解,便即刻授首,臣告退。”
荒唐,即便他沉溺于寒食散逃避人世、即便他听信奸佞疏远贤臣,成晖还是觉得他是有救的?
待成晖拿着圣旨离开后,宣帝驱走了所有还想劝谏的大臣内监,一个人自晌午坐到入夜,直到门外一声轻响。
“臣奉丹廷尉石梁玉,孙天师为陛下新炼的丹药已齐备,不知陛下可有暇一观?”
“不看,滚出去。”宣帝甫说出口,复又道,“罢了,进来吧。”
石梁玉一言不发地带着两个捧着丹盒的内监走入其中,见了宣帝,先是跪地一礼,随后看向了宣帝双手上已干涸的血迹。
“陛下不宣太医吗?”石梁玉问道。
宣帝的面容隐在屏风落下的阴影里,半晌,道:“朕听石卿说过,你在成晖座下学过一段时日……成太傅待你如何?”
“太傅教书育人,素来尽心竭力。”
宣帝道:“即便你是石莽的儿子?”
石梁玉道:“是,若无太傅,臣恐难学得进士之资。”
宣帝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道:“宫中杖责虽素来不重,但太傅年事已高……你去把孙天师那炉罗芝升白丹给太傅送去吧。”
“是。”
与此同时,宫中专门为皇帝贵族炼制丹药的“仙游府”中,石莽正与此地掌炉的孙天师抱怨。
“……今日我遭遇如此,天师可别笑。你我身家性命皆依靠于陛下,若陛下今日被成晖那老贼打醒过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这孙天师原本是个江湖上游手好闲的骗子,因在一处有名的医庐里当过两年学徒,精通五石散提炼之法,便被石莽发现献到御前,从此他们二人沆瀣一气,借着媚上欺下,做下的恶事不计其数。
孙天师闻言,心中也十分惶恐,为石莽斟茶道:“老夫只会炼丹求仙,不通朝政,还请太尉给指个明路。”
石莽面色也是十分阴沉,此次恐怕是他迄今为止的为官生涯中最大的危机,莫说禁足百日,便是禁足十数日,宣帝也可能就此冷落于他,而他手下的那些拥趸,闻风便会做鸟兽散,根本顶不上什么用。
“天底下只有我石莽是认同陛下心里对长公主的念想的,陛下一日放不下这份情,一日就离不开我石莽。只是成晖这老匹夫太过可恶,只要他活在世上一日,便如我肉中之刺……”
说话间,门外有个小童敲门进入,行礼道:“天师,石奉丹刚从陛下那里回来,陛下说要将您新炼制的那去腐生肌的罗芝升白丹赐给太傅养伤。”
“好了,知道了,下去吧。”让小童出去后,孙天师面带忧色道,“若我是成太傅,只怕这会儿都以为陛下会赐他□□去死呢,没想到一顿板子,反而换来一颗补药,唉……老夫难得正经炼炉好药,竟要用来资敌。”
他说着,取来一只玉匣,将丹炉中回好火的一枚白色丹丸放进匣子里,正要唤人进来取药时,石莽忽然挡住他的手。
“太尉,怎么了?”
石莽眼里映出炉子里的火焰,跳动着不明的暗芒:“孙天师,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
孙天师一愣,随后喃喃道:“太尉说得对,天子所赐的药,谁敢去查,谁又敢不吃呢……”
……
京畿卫离炀陵百里之遥,好在季沧亭马快,一路连夜加鞭,天亮后,便瞧见了潞洲的城门。
季沧亭路边买了两块饼子,寻人问清楚了京畿卫大营如今定下的操练之地,一边填着肚子一边往大营的方向行去。
“郡主,这潞洲不是石太尉节度之地吗?怎么城墙都这般失修了,还不补一补?敌军见了这样的城墙,和见了块无主的肥肉有什么两样?老彭我原先待的那匪寨都比这严密些。”
“你久在塞外,不晓得中原腹地的治军和边塞有所不同。”季沧亭喝了口刚买的竹筒豆浆,胃里暖和了些许,方继续道,“石莽出身贫贱,没有其他拉拢的同僚的手段,便接纳了一些不上进的贵族子弟在这儿历练,这些人觉得潞洲在腹地之中,必不会受战乱侵害,便一代一代懈怠下来。”
老彭看了一眼城门角里斗骰子的守卫,道:“那照你这说法,铁将军不行啊,以侯爷那要求,这些臭鱼烂虾还都够赔顿粟米饭的。”
“兵可你架不住铁公鸡手上辎重多啊,他有五千架元戎弩,万箭齐发之下,任他兰登苏邪马再快,百步外就得给我趴下。还有他营里那十座攻城床弩,上回看得我那叫个口水直流……”
季沧亭无限神往间,已经踏入潞洲京畿卫的营地,岗哨的人不认得她,老远就把她拦下来。
“将军正在操练士兵,不管二位出身何处,皆不能进入营地打扰,还是请回吧。”
季沧亭哦了一声,指了指军营上飘得高高的风筝:“本将军久在边关,却是不知如今中原腹地,有哪家将军新想出了练兵法门,操练起来要用到放风筝的?”
老彭在一边帮腔道:“对,我们刚刚从潞河边走过,还瞧见你们的士卒连甲都不穿,在河畔跑马偷闲会姑娘呢。”
那哨兵怒道:“总之!外人就是不得入军机重地,违者军法处置!还不快离开!”
季沧亭发出一声嗤笑,往身后一伸手,老彭知趣儿地将背上的弓箭取下来递给她。只见她将张弓搭箭,在哨兵拔出武器之前,便一箭流星赶月般射中了天上飘飘荡荡的风筝。
风筝打着旋儿落下来不久,远处一阵马蹄声响,一队醉醺醺的骑士打马而来。
“何方贼人,胆敢扰了本将军的雅——”头前一人,气势汹汹地提枪杀来,待看见一身赤甲的季沧亭后,雷霆万钧地大叫一声,回马撤退。
区区地方军的马,怎能和袭光比快,季沧亭空鞭一甩,转眼间便追了上去拦在他前面,拿枪尾一横,一脸亲切和善:“见到我跑什么呀?我找你有事。”
骁骑将军铁睿一脸苦色,大约是早就听到了风声,知晓季沧亭的来意:“我没钱,也没人,太尉不下令,我哪怕动一兵一卒去边关都是谋反。”
季沧亭将他拉到一边去:“你晓得我是来干什么的了?”
“还能干什么,就那城门口,我都瞧见三五次百里加急的文书了,今年匈奴的动静可不平凡呢。”铁睿叹道,“不是我不愿意出兵,我父母家小都在京中看石太尉的脸色而活。再说了,你瞅见左边那座门口站着俩侍女的营帐了吗?”
顺着铁睿的手指过去,季沧亭只见一个华美的营帐,里面隐约传出丝竹之声,皱眉道;“军中岂能有伎乐?那是谁?”
“石莽去年新拨下来的左右手,督军苟正业,这人可是个眼睛里长刺的杠子头,每年例行提拔军官,全都给了他裙带的那些权贵子弟,我说扩军多设一些,他就怀疑我要谋反。我这偶尔放放风,他才不那么多屁话。”
季沧亭骂道:“什么玩意儿,回头我想办法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以势压人。你,今日起整顿能用的兵卒准备北上,过来点儿,我给你看个宝贝……”
“哎我说的话你是不是没明白,没有诏令我不可能……”待看见季沧亭拿出来的小物事,铁睿吓了一跳,惊恐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石莽的东西吗,你把石莽宰啦?”
“我没有,这是陛下赐的,见虎符如见君,先给我备好三千架元戎弩,待我回炀陵后自会取得通关怕凭证,这京畿卫腐烂之地没什么好待的,带着你还有志于报国的兄弟,到时候就去跟我爹混去吧。”
“真哒?”铁睿兴奋了一下,又咳道,“那你得等我一段时间,辎重库房钥匙在吕正业手上,我得想办法徐徐图之——”
季沧亭暴躁道:“军情紧急,说尼玛崩裤衩的屁话?那狗督军在里面是吧,让开,让我去教他为官之道!”
铁睿连忙拦阻:“哎哎哎这可不行,那是朝廷命官,我身为京畿卫骁骑大将——”
季沧亭:“我给你弄独孤楼的剑谱,带署名的。”
铁睿:“郡主请。”
第三十章风骨·其四
苟正业原籍并不在炀陵,乃是一个二流世家搭上石莽的线捐上来的官儿,因着平日里帮石莽打点产业,颇得信重,便提拔上来做个督军。
督军虽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却能监督主帅,一旦发觉主帅渎职犯律,便可直达天听。
在铁睿之前,京畿卫里已经有过几任将领,因着被苟正业连续抓着了纰漏之处,几通上表后,便被罢官外调。
此时帐中两个乐伎,一个弹琵琶,一个奏萧,中间一张堆满了酒肉的矮桌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后面,他留着三绺修剪齐整的胡须,若非因为揽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美姬,这面貌倒还有几分耿直模样。
美姬道:“……大人,烟儿可没来过军营这种地方呢,咱们就在这儿饮宴作乐,不会被抓起来打军棍吗?”
苟正业道:“铁睿毛头小子,哪敢管得到本官头上,本官这就叫他进来倒酒。”
美姬:“嘻嘻,男人倒酒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倚荷楼今年新进了一匹苗女,烟儿听说是大人有召,特地挑了个出挑的,请大人鉴赏。”
苟正业捋须笑道:“新面孔?那倒是要一见了,听说当年那个勾引走太子的女人也是出身苗疆,今日便要见识见识了——”
美姬掩唇一笑,拍了拍手示意外面准备的人进来,等了片刻没有反应,又拍了一次后,帐帘门倏然一开,一个女子身影带着马鞭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脚踢翻苟正业面前的酒肉,踩在桌子上拿鞭首指着他道:“自己把衣服脱了交东西,别逼我动手。”
苟正业正饮得发醉,闻言迷茫道:“你们倚荷搂的新人这般奔放吗?”
季沧亭:“……哈?”
美姬在一边吓得坐在地上不敢说话,苟正业此时还没醒,只觉面前站着个辣性子的高挑美人,嘿嘿笑道:“别急呀美人儿,本官这就陪你玩儿,来~”
这一声“来”骚得季沧亭险些没闪了腰,片刻后反应过来,轻呵了一声,在一片尖叫声中,一鞭子卷上苟正业的脖子,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整个人甩出帐外。
“来玩呀!谁叫停谁是狗!!!”
帐外替季沧亭看马的铁睿看着被一鞭鞭暴打的苟正业,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百窍通畅,眼看快出人命了,才调整了一下神情,扑过去拦住季沧亭的毒手。
“郡主息怒,苟督军已知错了,这都是误会、误会呀!”
季沧亭从头到尾没有给苟正业说话的机会,从他脖子上粗暴地拽断武器库的钥匙,道:“还叫正业?正你倒霉祖宗的业呢,搁我们冀北军,早拖出去杖毙了,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是是是……”
苟正业全身上下被抽得没一块好皮,自然也痛得发不出别的声来,直到傍晚醒过来后,才知道打他的人是灞阳郡主。
石莽给他所有手下的党羽都告知过,朝堂之中,惹谁都不能惹襄慈长公主母女,他们的圣宠都是来源于此。
可苟正业素来睚眦必报,缓了好一会儿,一股子屈辱的怒火便在心里烧了起来,听闻了灞阳郡主还在京畿卫中阅军,不顾军医劝阻,让人把伤痕累累的自己往马车里一塞,就这样直接上炀陵去了。
次日傍晚,一副凄惨模样的苟正业就见到了正在家中禁足思过的石莽。
“太尉大人!”苟正业哭号着扑过去抱住石莽的腿,“灞阳郡主如此嚣张,简直是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也不把大人放在眼里!我苟正业为大越、为大人宵衣旰食辛苦十余年,如今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如此羞辱!下官何颜面对官场同僚,何颜继续做这个督军!”
……朝中的这些官,有时候当真比怨妇还难缠。
石莽虽这么想着,但今日心情甚好,将苟正业扶起来,笑道:“正业啊,你久在京畿,不晓得这灞阳郡主素来嚣张,连本官都惹不起,你今日是撞上了。”
苟正业想起今日在士卒面前如此丢脸,面露怨毒道:“可大人,我们要忍气吞声到何时?”
“不急,一个一个来,马上就轮到冀川侯了。”在苟正业疑惑的目光下,石莽刮去茶盏里的浮沫,冷笑道,“陛下如今是无奈派大军支援崤关了,可那加起来十余万大军,怎能没一个督军?正业,你这伤不要急着治,待本官寻个机会,让你去督崤关的大军,这也是安为了圣上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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