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很是耳熟。”成钰转过头,对季沧亭道,“我从前教过你的,小人挟天下大义之时,当如何驳斥之?”
黑玉棋子在指间弹起又落下,季沧亭道:“蔡中丞,我妇道人家说话直,你且宽心些——所谓能代天下万民者,必受万民所仰望,你那狗主人,还不配。”
“你!”蔡中丞大怒,但在成国公府里还不敢发作,只得拂袖转身道,“徐公家教,也不过如此!这般量狭,到府中美姬无数之时,不知能容下几何?!”
眼见那蔡中丞气冲冲而去,成钰向季沧亭疑道:“我当时是这么教你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师出于君而悍于君,乃是常理,国公教化英才无数,该当惯看了才是。”季沧亭将吃掉的白子丢到成钰那侧的棋盒里,随即脸上有露出几分兴味的神情,道,“听那狗东西刚才话意,结合路上听闻你的风流传闻,敢问你这风评到底是怎么沦落至此的?”
成钰:“你不知道?”
季沧亭嘶了一声,掰着手指头回忆道:“我只记得起初乃是兰登苏邪撞见你我二人酒后共乘一车,当时没认出我来。再之后,就是厄兰朵那出,咳……旧事都不提了,那厄兰朵的女郎之事,你是不是该当面给我个说法?”
成钰道:“此事,你可以去问独孤楼,他自厄兰朵回来后也对那女郎念念不忘,想来深有体会。”
午后季沧亭去找独孤楼的时候,意外瞧见这位蝉联二十年炀陵年轻人最仰慕剑客的宗师坐在檐下喂猫。
“剑宗,我怎么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起这些带毛的小东西的?”季沧亭略有震撼,至少在她记忆里,独孤楼就是个剑痴,除了剑道造诣,凡俗之事从来不萦于心。
刚喂完两条小鱼干,独孤楼正捋着柔顺的猫毛,一副现世静好的模样,瞥见季沧亭的神色,道:“你若不是来问我你的筋脉何时可以动武,便是对那厄兰朵女郎的传闻有兴趣,是也不是?”
“都问、都问。”季沧亭凑过去道,“寡人从前耽于政事,出于相信成钰为人,从来没追查过。那厄兰朵女郎真就那么美?一个个传得颠倒众生的。”
独孤楼陷入回忆中:“吾与它相遇于雪原月下,其姿容皎洁如月,世无其二。若非它无法适应中原气候,我倒有心思将它和它的孩子接到中原一游。”
季沧亭:“……您认真的?”
独孤楼:“待此间事罢,世间再无敌手之时,吾愿与它终老与北境。”
季沧亭觉出些许不对味之处,道:“那敢问,这位女郎身长几何,出身何处,又是何芳名?”
独孤楼:“成钰没告诉你?它体长近一丈,毛色雪白,厄兰朵人称狼神,乃是北境的万狼之王。成钰落难时蒙它所救,那些年成钰在厄兰朵四处吃得开也有它一部分功劳。”
季沧亭差点没一口气梗死当场,只觉得五脏六腑突突地疼,心里骂了一万遍把厄兰朵女郎传遍炀陵的始作俑者,道:“好,这笔账回头再说,只是既知此事是笑话,成钰怎么从来也不辩解,就任由那些庸人碎嘴?”
独孤楼膝上的猫似是觉得睡得不爽快,伸了个懒腰便跳上檐梢跑了,余他靠座在廊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喔?大约他是曾怨过你不拈他的醋,不屑于辩解,没想到你原来是在乎的。”
“我的人关起门来怎么训诫都是我的事,外人凭什么说三道四?”季沧亭不悦道。
……好吧,看来这揣了十几年的份子钱总算有盼头送出手了。
独孤楼道:“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言归正传,手伸来。”
季沧亭摊开右手,她的手腕上至今还缠着一圈薄薄的纱布,随着她的动作伸展,纱布下面压着的蛊随之动了一下。
“十年一生的苗疆生脉蛹,倒是头一次见。”略略感慨了一下造物之奇,独孤楼又让她活动了一下五指,随即点了点头,“疗效比我设想地高出数倍。”
季沧亭道:“我何时可以动武?”
独孤楼道:“现在便可用轻剑,斗起来水平在二流之列,若想恢复至当年那般只身敌万的程度,还有得养。”
季沧亭道:“这不够。”
独孤楼抬眼看她,片刻后,便读懂了她的意思,叹道:“你想手刃仇人?”
季沧亭道:“不然我来炀陵是为了什么?”
斜阳拖出两条长长的阴影,独孤楼沉默片刻,随手将身侧长剑掷在她面前,起身负手道:“来。”
季沧亭闻言,丝毫不二话,正了正手上纱布,提剑起招,一瞬间飞叶叠影,势若杀伐。
而一侧独孤楼招不轻出,轻移腾挪间,身形矫若游龙,任凭剑锋只耳畔喉间呼啸而过,从容自如。走至第五十招时,独孤楼忽而有意引起季沧亭的杀机,出声道。
“十数年前吾试你天分时,便知你的武骨霸烈非常,于战场生死转瞬之间,便可超越寻常武者深山苦修数年。彼时你斩杀匈奴大宗师时,分明已触摸到宗师门槛,困于龙椅之后,却无论心性武力都不进反退,这就是你败给石梁玉的原因吗?”
“……”
独孤楼心知激她还不够,继续道:“你的剑器要杀的是谁?”
季沧亭:“石梁玉。”
独孤楼:“为何杀之?”
季沧亭:“杀父害亲,谋害忠良,当诛。”
独孤楼:“说清楚,他杀了谁?”
封在心底的旧恨为这一问,刹那如海啸般吞没心堤,季沧亭手上招式越发狂乱,咬牙数息,答道:“他谋害我旧部,杀了老彭,更……害死我父亲!”
“你因仇出剑,这般心境,能败于他第一次,便能失算于他第二次。”
独孤楼语调平缓,落在季沧亭耳中却无异于最极端的嘲讽,立时杀意寸寸暴涨,回身一转,剑行枪势,锋刃如东山新月,眨眼间撕风而至。
“急躁了。”
不紧不慢地一句评语,指背一敲剑身遏制住季沧亭攻势,须臾间,人静剑凝。
杂然锋鸣中,独孤楼淡然道:“忍得了仇,剑才会利,否则便只是莽夫之血勇。”
“……”
独孤楼转身进了屋,道:“三日内悟透你的剑,否则只是拖累成钰。季沧亭曾天下布武,当不至于志短于此。”
细密的雨丝滴落在眉梢,一抹沁凉随之流入眼底,季沧亭阖目,长饮一口秋氛,收剑背回身后,颔首:“学生受教。”
作者有话说:
剑宗喜欢一边打徒弟一边盘问
亭亭也学到了这份坏习惯(不)
第九十二章红衣冥驾夜行都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子时的炀陵长街,更夫打着呵欠穿过一户户闭锁的酒肆,摸着荷包里剩下的铜钱,本想等着收工后去打壶小酒,却恍然想起炀陵已经宵禁了三日,只得叹着气作罢。
刚过了三更半,走至康乐坊门口时,更夫忽而瞧见坊口走出三三两两的权贵,身后半开的门里,仍然传来莺莺燕燕的笑声。
虽都是权贵,个中也分三六九等,只见有三人点头哈腰地将一锦袍中年扶上了马车,脸上的肥肉褶子里都挤满了谄媚之色。
“……请冯御史放心,无论时局如何,我等皆愿为太尉大人效犬马之劳,明日必参那些不识时务的文人一本,往后还请冯御史在太尉大人面前为我等美言啊。”
更夫在暗处翻了个白眼,现今谁不知道那位太尉大人为国平乱,美名满四海,话虽说得好听,可税赋比之先帝争战时却不减反增,也不知道是养哪里的大军去了。
升斗小民心里纵有不满,也不敢在权贵面前表露,只得匆匆路过那歌舞升平之处,继续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直至四更时,更夫游荡过第四处坊市,刚转过一个街角,忽而一阵阴风刮过,带起不知谁家的灯笼壳,簌簌滚过无人的长街,撞在街正中的一骑白马蹄下。
那是一个红衣轻甲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沥血铁枪,绒白氅领裹挟着一身仿佛来自极北冻土冰原的气息,好似察觉到更夫到来的气息,骑士转过头,凌乱的乌黑长发下,戴着一张狰狞的嘲风面甲,而更夫也同时看到了他手上提着的……正在滴血的人头。
“杀……杀人了!!!!”
……
“听说了吗?冯御史昨夜私自去康平坊找乐子,路上被人杀了,身子挂在马车上,人头被丢到了城门边……”
“我怎么听说是鬼杀的?那鬼红衣面甲,座下的那匹马更是来去无踪,根本抓不到。”
“照你这么说,红衣、面甲、铁枪……这,这不是?”
穆赦早上一上街便听见百姓们满大街地议论起了昨夜的凶案,虽不敢直接指出那鬼骑士的真身是谁,但看每个人脸上的兴奋之色,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听了一圈子各路说法,最广为流传的乃是先帝遭叛臣所负,死后心有不甘,大闹阎罗殿,自黄泉逆流而上回到人世,意欲复仇云云。
“……还有这么一讲,乃是先帝下了冥府之后,遇阎王善恶判罚,阎王说先帝有救世功德在身,来世当位列仙班。但先帝怨气不散,阎王正让鬼差押着她投胎之际,先帝脸上的面甲掉了下来,活活吓晕了整个阎罗殿的鬼,如此先帝便回了阳间,誓要斩杀大越所有的奸佞之辈。”
话传到成国公府里,正在被几个绣娘围着量体裁衣的先帝觉得分外没有面子,休息的间隙,扭头瞪向此案的最大嫌疑人。
“……朕在民间的风评真的就这么惨?”
“彼此,彼此。”成钰答得心不在焉,比起外面的风波,他倒是真的好似认真在为婚仪作准备,将图册上一页指给她看,“我仍是瞧不太清楚,你觉得嫁衣上用这绣样如何?”
季沧亭低头一看,朱凰燎天图,一看就是明摆着要违制的样子。
“……我现在可不在龙椅上,真的要这么嚣张吗?”季沧亭道。
“先帝坐拥四海,区区纹样罢了。”成钰言罢,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绣娘,“不必再量了,按此尺寸纹样做便是了。”
绣娘满脸疑惑:“可国公怎知道徐小姐的身量……呃,奴失言,奴告退了。”
“噗……咳咳咳咳。”季沧亭呛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说回正题,第一个死的冯御史乃是如今百姓心中保皇党砥柱之一,指向太过明显,你难道便不怕百姓怀疑到你身上?”
成钰笑了笑,道:“民心如月,虽有清辉照世,却亦有暗面。无论是冯御史,石梁玉,或是我,过往功过早已是昨日黄花,现下在万民眼中都是‘官’而已,死谁都是多一份茶余饭后之谈资,差别不大。当然,先帝扫荡六合之功业除外,尤其是崩殂之后,在百姓心中从此如万古星辰之永耀,何其——”
季沧亭往坐榻上一瘫,翻着白眼道:“懂了懂了,失去的永远是最完美的。我之后也曾好好想过,石梁玉究竟是以何手段钳制朝中文武百官站在他那一侧的,无非也正是因为我这份声名。”
先帝之死令大越臣民举国悲痛,以至于北方数州乃有活过战乱的民众自发戴孝,甚至袭击押送叛臣的充军队伍。当时那种举国民愤,如同海啸一般死死压在大越朝堂之上,强如谢氏门阀这等百年大族也曾被愤怒的民众火烧数处别苑,若非谢氏尚掌控着东海盐漕这等民生根本的财权,早就被石党赶尽杀绝了。
成钰道:“自前朝至大越数代以来,皇权素来是倚靠世家而建,如王矩等并不需要苦读考取春闱,也能因家族爵位而得重权。甚至弑君谋反这等大罪,朝廷也只能杀个首恶祭天,因为军权也握在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手中。越武驾崩,其实开了个不好的头。”
季沧亭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但说无妨。”
成钰道:“五百年间,天下更迭四朝,而在这四朝中,称得上世家的大族,如成谢王庾李陆陈这类却长盛不衰,历朝历代之君主,为取得世家族系支持,无不许以高官厚禄方可稳定朝纲,而世家也会借此扎根在每一个王朝中。之所以说越武驾崩开了个不好的先例,乃是世家在此一事中知晓了所谓弑君的后果也不过如此,而石梁玉在之后昏了头,没敢在当时就挟大义直接血洗世家,便注定他失去了制衡世家的机会。”
季沧亭阖目道:“你说话倒是很客观,确实如此,当时没能一口气吃下谢氏这等大族,以世家之奸猾,必定暂避风头等待局势,而石梁玉胁迫朝臣的计策,功在一两年间,待百姓将此事淡忘,朝野上下便不会再容他作威作福,届时的局面……啧,通王痴愚,瑾儿年幼,都太好控制了。”
季沧亭在位时的情形不一样,她是鼎贵出身,自幼同各大世家嫡子女感情极深,如今各地掌兵者更是她一手提携,死忠自不必说,只要她在位一日,天下就断不会翻出乱子来。
她可保在位时山河无恙,可之后呢?
“……日前排演时局,我曾想过,倘若你在位再有二十年光阴,待瑾儿根基立稳,大越当有三百年国祚。反之,无论是由瑾儿或是通王上位,世家必定趁虚而入,要知道,王朝一至中期,世家腐蛀江山之快,非人力所能及。”
“哦?”季沧亭为他这番言辞表示意外,“岭南成氏可是全指望于你,那些族老听到你这么想自家门庭,可是要气掉胡子了。”
“那现在你拿捏住我的话柄了。”成钰笑道。
季沧亭:“不敢不敢,吾还未见谁家熟人六亲不认似汝,是以震撼非常罢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是打算借石梁玉之害,挑几个幸运世家出来陪葬?庾光对你那么够意思,你下得去手?”
成钰道:“无妨,庾光对自家世族中迂腐之人不悦已久,一早便托我顺手解决。”
季沧亭掰着手指头道:“王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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