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此刻,他觉得仿佛踩在云端亦般,脑袋里轻飘飘的,却又格外愉快。像是在怀里用心捂了许久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冒出嫩芽,又迅速抽苗窜高,令人无比欣喜。从前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犹豫挣扎,却无从窥探她的内心。
而今,他终于在她心底占有一席之地。
那是种更胜于骨血交融的满足感。
盛煜轻轻捋她的头发,目光陷在她温软的眼波里,唇角亦缓缓勾起。
“明白。你喜欢我。”
他笃定地开口,仿佛宣告。
魏鸾颔首,兴许是被他身上酒气熏的,兴许是被他灼灼目光盯的,柔嫩耳廓浮起可疑的微红。她将双臂攀在他脖颈,又低声道:“长这么大,我头回喜欢人,其实也害怕彷徨过,怕世事多艰,人心易变。但我也很高兴,因夫君绝非旁人能比。前路漫长,夫君可别忘了今晚之言。”
即便他会登基为帝,君临天下。
即便她会红颜白首,春归人老。
她也盼望两人能如此时此夜,两心相交,珍重彼此,不为外物羁绊。
盛煜自然明白她的彷徨所在。
是怕他当初见色起意,会因色衰而爱弛;怕他身在朝堂之巅,翻覆风浪中另有取舍;怕前路漫长,诱惑太多,他会违背初心。但这世间即便千般胜景,万种风情,又有谁比得上他珍视多年的心上娇颜?
心底温柔而激荡,言语出口,却只极简单的一句。
“放心,在我心中,你的分量远胜自己。”
酒后双眸微红,如暗夜浩瀚深邃。
果真他今晚是喝醉了,寻常端着玄镜司统领的威仪,软话都不曾多说几句,厚颜又自持,而今稍袒心扉,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春水漫上心间,魏鸾眼底的笑意几乎溢出,眼睫轻阖时,盛煜俯首,吻上她的唇瓣。
……
掰扯清楚后,盛煜这两日春风得意。
不过他仍会来妆台箱笼间逡巡,帮魏鸾挑衣裳,看她梳妆摹字,仿佛是从闺房琐事中寻到了新的乐趣。且自打镇国公父子伏诛后,玄镜司仿佛忽然间清闲了起来,寻常案子交由赵峻和虞渊处置即可,盛煜还能多留些空暇回府。
腊月将尽,年关近在眼前。
因章太后的丧期未出,百姓出了禁嫁娶三月的限制,还能趁年节凑个热闹,但凡有爵位官职的人家,却仍不能有违国丧禁令。除夕之夜,永穆帝带头将宫里的家宴办得简单,众臣见状,更没人敢在年节设宴,闲而无趣,事佛的事便愈发多了。
或是广捐功德,或是重塑金身,或是赠铸香炉,京城内外的寺庙道观里涌进去不少官宦贵人,成堆的香油钱添进去,祈福禳灾的佛事愈多,呼朋唤友之余,也引得不少百姓去凑热闹。
便是有孕在身的魏鸾,都收了成堆的请帖。
五个月的身孕渐显,魏鸾自然不会去各处乱跑,帖子大多都搁着,只在初一那日陪魏夫人去宝林寺进香。同去的除了盛煜和魏峤,还有几乎没怎么去过宝林寺的魏知非。
——按先前的打算,他该在章太后丧期过后,护送幼安郡主回朔州。不过盛煜既打算带他去白兰,且魏知非自打从军后,在京城过年的次数屈指可数,于是永穆帝特地给郑王传了口谕,欲借他一用。
军中将士,无不适帝王臣子,郑王自不会违逆。
反倒是魏知非,习惯了军旅征杀的日子,陡然在京城闲下来无事可做,浑身都不舒服。起初久游回京,陪伴父母的腻歪劲过去后,这阵子他据说每日早起在府中练剑,后来不知寻了什么门路,还时常去校场转转。
而幼安郡主竟然也延了回朔州的日子,说是许久没赏京城的春光,要晚些再回。
去宝林寺进香那日,幼安郡主也露了个面。
两下里相遇,魏鸾但笑不语。
那之后,除了去趟公主府看望周骊音,往娘家和远嫁回京的好友那边走了一趟,其余时候几乎都留在府里养胎。春光渐盛,嫩芽半吐,明媚阳光洒满庭院,让人慵懒得想睡觉,也让人想游走散心——比起冬日的围炉读书,春日闭门终究令人觉得闷。
尤其是往年春日热闹,今年不许宴饮,更少了乐趣。
魏鸾近来格外爱去后园逛。
时常前晌过去,在那边用饭睡了午觉,后晌才回北朱阁。
盛煜自然也瞧出来了。
自打嫁进曲园,她就跟脚腕被上了镣铐似的,踏春秋游的次数屈指可数。等章家父子伏诛,东宫母子被囚,京城里稍稍风平浪静了些,却又有了身孕——毕竟是头回怀孕,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整个冬日除了曲园盛府这点景致,都没能去看梅花。
活生生没了许多乐趣。
而今胎象渐稳,气候愈暖,倒是能去透透气。且盛煜过些日就得奉旨去白兰,那边毕竟没有玄镜司的人手,办成差事须费不少力气,加上往返的行程,前后怕是得两月。趁此之前,着实该亲自保驾,陪着魏鸾到处走走的。
是以这两日,盛煜陪魏鸾上街,将几条街巷逛遍。
过了元夕后整顿马车,去燕子岭的温泉赏花。
燕子岭是皇家亲贵所用,周遭有禁军戍守,里头峰峦河谷纵横,错落分布着离宫别苑。山里亦有温泉,因地气和暖,几乎四季如春,花开不败。这时节虽已入春,除了零星嫩芽和枝头花苞,郊野间能赏的花极少,温泉是个极好的去处。
魏鸾想去,只需借周骊音的光即可。
夫妻俩早起动身,马车缓缓出了城门,官道旁柳丝已然婀娜。燕子岭离城数十里,魏鸾怀了身孕走得慢,打算在那边住两晚,也不急着赶路,只管徐徐而行。车外染冬和卢珣骑马相随,卢璘隔了十多步落在后面,优哉游哉地跟着。
他感觉有点孤单。
数年之前,兄弟俩跟着盛煜出生入死,走南闯北,从未想过婚娶。
如今主君有了少夫人,很快还会有小主君。
就连弟弟都开窍了。
而他……
卢璘二十多年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地从未觉得如何,此刻却有点孤独。
就连周遭的春光都似乎黯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