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从罗刹扑向书意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便成为了真真正正的旁观者。
没有人看见他们,他们也无法插手。
白稚的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只罗刹,是从我手下逃脱的。我一直在找它,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云阴愧疚地叹息,脸上悲悯自责的神色让人无法不相信他的话。
但白稚却很清楚,他在说谎。
云阴的前半句话应该是真的,毕竟这只罗刹刚被书意发现的时候身上的确遍布刀伤,一看就不是常人所为。
但他的后半句,就是不折不扣的谎言了。
想必罗刹逃到这里不久,就被云阴发现了。然而后来书意的出现燃起了他的兴趣,因此他决定暗中观察,看看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也就是说,白稚和季月自从跌下那个洞后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云阴的记忆罢了。
一切都是云阴一手造成的。
书意的痛苦也是,季月的出生也是。
是他主导了这一切,是他纵容了这一切。
他将他的记忆编织成了真实的梦境,引诱他们一点点深入,再将真相在他们的眼前残忍剖开。
多么、多么卑劣而又恶毒的人。
白稚的双目通红,全身都在忍不住微微颤抖。季月察觉到她的忍耐,他轻轻摩挲白稚的手背,轻声问道:“阿稚,你很难受吗?”
白稚慢慢点了点头。
“不要难受,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季月的声音如同梦呓般轻柔,又透着一种难以明说的阴冷。
“……也与我无关。”
白稚不可思议地回望他:“云阴这样对你,又这样对你的爹娘,怎么会与你无关?”
“他们只是生下我的人罢了,除此之外,与我又有何干系呢?”季月平静而低缓地说道,“我只恨云阴没有在此之前杀了他们,这样,这个世上就不会有我了。”
……是啊。
季月原本就是不想活着的。
他的诞生便伴随着阴暗的罪恶与肮脏。没有光亮,没有希望,作为畸形而扭曲的生命,来到这个世上。
他是人类与罗刹的混血,是恶念与绝望的产物。
所以他没有欲望,没有感情,没有善恶。
可是白稚不想他这样。
白稚的心底忽然涌起难言的悲伤。她死死咬住下唇,努力压抑住想要落泪的冲动,乖乖站在季月的身边,与他一起看着山洞里的二人。
“你看起来很虚弱……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就医。”云阴温柔地扶起书意,体贴地询问她的意见。
书意摇摇头,目光仍然停留在罗刹的尸体上:“我要回去。”
“即使你有可能怀上罗刹的孩子?”云阴的声音温和平稳,说出的话却让书意浑身一颤。
“不会的……”书意艰难地说,“就算真的走到那一步……我也会把孩子生下来。”
无论那个孩子是人是鬼,她都会生下来。
她已经受够被亲人抛弃的痛苦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这种痛苦。
“这样吗?你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云阴欣慰地笑笑,“那么作为补偿,我也会帮助你的。”
“帮助?”书意疑惑地抬起脸。
“这是一些银子,虽然不算多,但也足够你过完下半辈子了。”云阴解下腰间的钱袋放到书意的手上,“还有其他东西,我会让人陆续送过来的,你只要在家安心等待就好。”
“这是……什么意思?”
云阴轻抚少女的头发,微微一笑:“好好养胎,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以及你肚里的胎儿。”
书意整个人都懵了。
这个人怎么好像很期待她生孩子似的?更何况她还不一定怀上呢,他怎么这么笃定?
书意不能理解云阴的意图,云阴也不多解释,帮书意套上外衣后,便将她送回了家。
他甚至还给了书意她爹一块玉佩,让这个人渣爹不要再给书意说亲,也不要再苛待她。
男人以为自己女儿傍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诚惶诚恐地接下玉佩和银两便应下了,哪管书意究竟经历了什么。
书意精神恍惚地回到了家,看着父亲喜笑颜开的脸,只觉自己仿佛身在梦中。
还是一场诡异至极的噩梦。
做完这一切,云阴便重新回到白稚二人的面前。
他掏出洁白的手帕,不紧不慢地擦掉粘在手指上的血污,然后微笑着看向白稚。
“好了,你想问什么?”
此时的他,又变成了那个幻境外的无上天师。虽然外形毫无变化,但白稚还是能感觉到,这个云阴才是现实中的那个。
白稚冷冷道:“你知道书意会生下孩子?”
云阴笑道:“你说得是现在的我,还是过去的我?”
废话,现在这里谁不知道书意会把孩子生下来啊!
“当然是过去的你!”
“哦,看来你也挺敏锐的嘛,居然能分辨得出来。”
云阴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月一眼,“没错,我的确是知道的。”
季月冷笑一声。
“人类和罗刹能生下孩子……这在当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吧?你为什么会知道?”白稚眯起眼睛,牢牢地盯着云阴。
云阴笑得一脸温和:“因为我能够预知未来啊。”
放屁!
白稚才不会相信云阴的鬼话。如果他真的可以预知未来,那在原书中又怎么会轻易地被季月杀死?
一定、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让云阴脱离了他的轨迹。
“后面的时间跨度太久了,想必你们也不想看一个孕妇怀胎十月的过程吧,就让我为你们简短地总结一下好了。”
云阴看起来心情很好,眉目间又多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后来这位……姑且叫她季氏好了。”云阴微挑了下眉,“季氏在我的悉心照顾下,终于诞下一个漂亮的孩子。她没想到孩子会长得这么好,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像月亮一样干净、皎洁。”
季月的瞳孔微微闪烁了一下。
“所以她便为这个孩子取名——季月。”
“她真的是一位非常温柔的女性啊。”云阴感慨道。
“然后你就杀了她?”白稚一字一顿道。
云阴饶有兴致地看着白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白稚:“因为知道季月是混血的,只有你和书意两个人。”
“……没错。”
云阴遗憾地叹了口气:“原本她是可以在这个小村子里过完平静的一生的,但她却要求亲自抚养季月。”
“没办法,我只能送她离开这个世界了。这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与幸福吧?”
“……的确。”季月冷不丁开口。
他的眼眸半阖,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漆黑的阴翳,声音轻得不可思议。
“她解脱了。”
“——现在,该轮到我了吧?”
他骤然睁开双眸,瞳孔中流淌着的金色光辉与鲜血般的深红相互纠缠,几乎要将人燃烧殆尽。
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季月!”白稚慌忙拉住季月。
再这样下去,他又要失控了!
“我还以为你真的无所谓呢。”
云阴不紧不慢地轻笑一声,突然打了个响指。
“虽然很抱歉……但这一次,还是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吧。”
第80章
随着云阴的那一声响指落下,周围的景象忽然发生了变化。
铺天盖地的浓雾瞬间遮盖住了白稚目光所及的一切。潮湿的空气包围着她,不等她反应过来,周遭的景色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荒凉的村庄、崎岖的山路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暗湿冷的黑色石壁。
这……这又是哪里?地牢吗?
白稚疑惑地环视一圈,正要寻找季月的身影,目光忽然被前方一个巨大的铁笼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脏兮兮的男孩正背对着白稚坐在铁笼里。他的衣服破破烂烂,暴露在空气中的脊骨根根凸起,看起来瘦得可怜。
这个地牢里只关了他一个人。即便如此,他的四肢仍然拷着沉重的锁链,仿佛被关押的不是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而是一只凶猛的野兽。
那是……
心底有个呼之欲出的声音在不停呼喊,白稚抬起腿,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不算轻,甚至有些急促。直至她在笼前站定,男孩都没有任何反应。
“……季月?”白稚喃喃唤道。
坐在笼中的男孩听到她的声音,微微偏过脸来。
漆黑的双眸,清隽的面容。即使看起来要稚嫩很多,但这无疑就是季月。
原来云阴说的“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就是这个意思吗?他设下这个陷阱,就是为了刺激季月,让失控的季月失去理智,从而陷入自己的幻境?
男孩的脸上满是混杂了血迹的泥污,但这仍无损他的美丽。他静静地看了白稚一眼,而后收回视线。
他看起来完全不认识她。
“你知道我的名字?”
男孩稚嫩而清冽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中响起。
“……我当然知道。”白稚隔着铁笼,心疼地凝视他。
他真的不认识她了。
即使知道这里的一切只是幻象,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但白稚还是想打开笼子,救出季月。
难道他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这种地方吗?
“一定是云阴那个老东西告诉你的吧?”男孩嗤笑一声,眼中充满讥诮,“居然会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真是稀奇。”
什么意思?白稚来不及细想,立刻急迫地提醒男孩。
“季月,快醒醒,这些都是幻象,是假的!这是云阴设下的陷阱,你快清醒过来,不能陷进去啊!”
然而男孩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狐疑地看着她。
“云阴的陷阱?什么陷阱?”
白稚忽然感到绝望。
姜霰雪说过,只要幻境的主人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幻境就会消失。如今她却怎么都唤不醒季月的意识,究竟是他沉浸得太深,还是他从心底里,就认定了没有人会救他呢?
不等白稚继续尝试,地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一条粗长的鞭子。
那鞭子看起来很硬,上面还扎了很多细细密密的铁刺。
白稚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喂,小畜生,上次的伤恢复得……嗯?”男人的目光忽然落到白稚的身上。
“哪里的小丫头?”
白稚咬了咬牙,抬腿便向男人的腰腹扫去。然后男人一甩长鞭,鞭子像一条灵活的蛇,瞬间缠上白稚的小腿——
“……嘶!”尖刺扎进白稚的皮肉,她倒吸一口凉气,身体顿时倒了下去。
男孩在笼中冷眼旁观,冷漠的神情与少年季月如出一辙。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狞笑一声,打开铁笼,将白稚扔了进去,“不过多一个不多,你就和小畜生一起去死吧!”
男人站在笼边,高高地举起鞭子——
眼看着鞭子就要落到小季月的身上,白稚没有半分犹豫,立刻扑到他的身前。
鞭子瞬间落到白稚的背上。男人疯狂地挥舞手中的鞭子,甩到白稚的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鞭炮一样刺耳。白稚忍着痛护住男孩,看着他讶异地微微睁大双眼。
“还挺耐抽。”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抽累了。他扔掉鞭子,对着笼中的两人恶狠狠道,“我先去歇歇,晚上再来收拾你们。”
男人关上笼子便离开了,地牢里又只剩下白稚与小季月二人。
白稚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而后放开怀中的男孩。
她的背上已是血肉模糊,虽然中途痛得几次快要晕过去,但一看到季月的身上还是好好的,她便又咬牙撑了下来。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和季月受过的伤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白稚一想到这里,眼眶一酸,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你要哭了?”小季月突然问道。
“没有……”白稚摇摇头,哽咽着说,“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疼……”
“被鞭子抽这么多下,当然会疼啊。”小季月用看笨蛋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你躲到一边就好,干嘛替我挡鞭子?”
白稚吸了吸鼻子,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季月啊。”
小季月有点发懵:“什么?”
“因为你是季月,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想保护你。”
白稚看着对方脏兮兮的小脸,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擦拭他的脸颊,“就是这么简单。”
季月突然怔住了。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女子,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温柔地抱住他,还温柔地说想要保护他。
……她是怪物吗?
男孩愣了愣,忽然开口:“是云阴叫你这么说的吗?”
否则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人对他说出这些话、做出这些事。
“我怎么可能听他的话?”白稚嫌恶地皱了下眉,而后又定定地凝视季月。
“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她忽然握住小季月的手,掌心的温度让男孩为之一颤,腕间的锁链也随之发出细碎的声响。
“季月,我们一起逃出去吧!”
无论是这个地牢,还是这个噩梦般的幻境。
她都要和季月一起逃出去。
小季月微微发怔,旋即冷笑一声:“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可以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这不是反派的台词吗?不对啊,在这里你可是受害者啊!
“这里不是云阴的伏日塔吗?”白稚问。
小季月挑了下眉:“准确来说,是伏日塔里的地牢。”
深埋在地下,黑暗阴湿,永远见不到光亮。
“没关系,我们可以偷钥匙。”
白稚打定主意,忍着疼痛故作轻松地说道。
既然暂时无法让季月醒过来,那就只能想办法先逃出地牢。说不定逃出去后季月忽然发现哪里不对劲,然后就意识到自己是在幻境中了呢?
“偷钥匙?”小季月重复了一遍。
“嗯!”白稚重重点了点头,“刚才那个人不是说了吗?晚上还会再来。到时候我负责吸引他的注意力,你就负责偷袭他,顺便偷走他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