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来知道自己有幸伺候的主子是何等耀眼,但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尽管那笑意一晃而逝,也阻挡不了这一刻婢女死忠的心。
人生匆匆过百年,百年相守,姐姐待她无一处不好,将所有的深情给了她,哪怕容颜苍老,她还是宠了她一辈子。
而生老病死,凡人无可抗拒,崔溯唯一愧疚的便是她提前走了。她松开了姐姐的手,留她一人在世间瑀瑀独行,想到这,心都是疼的。
看她面色不好,婢女开口想要提醒今天要入宫面圣,话到嘴边,到底咽了回去。无他,小姐行事是她见过最稳妥的了。
沉浸在揪心的痛里无法自拔,崔溯无法想象没有她的陪伴,姐姐余生是如何度过的,她会寂寞吗?会发了疯的想她吗?她宁愿姐姐忘了她。
人总是贪婪的,过了一辈子犹觉不够。
作为枕边人,她比谁都了解姐姐,她一次次嘱咐她,没有她的日子也要好好过,姐姐每次都说好,明明头发都花白了,还像年少时温柔迁就,她的眼睛永远藏着无边宠溺,看得崔溯舍不得走。
她撒手人寰的那天外面下着苍茫大雪,姐姐就坐在床沿,担心她冷反复用手暖着她,可崔溯没有说,姐姐的手比她的还要冷。
从心里发出的冷,指尖都在颤抖。
她知道她在怕。但她说不出话来了。她无法再如以前那样调笑着逗她,给她温暖,给她安慰,闭上眼的瞬间,有泪落在她唇上,咸咸的,涩涩的。
那是姐姐的泪。
等她再睁开眼,便是在相府。
她有了全新身份,落水醒来的霁家嫡长女。
化好妆容,崔溯漠然从闺房离开,她心里一直有个大胆的幻想,幻想姐姐有一天能来陪她。
然而宫中的那位少年殿下,看向她的眼神是陌生的,是疏离的,那不是姐姐。
崔溯捏着腰间佩戴的猫脸玉牌,玉牌中心出现细小裂痕,看到玉牌,她不免想到和姐姐的新婚夜,神色一阵黯然。
今天照常是陛下宴请群臣的日子。如相爷这般身份,拥有携带家属之特权,崔溯早早打扮好,为的正是随父入宫。
东宫,年少的太子殿下陷入长久昏迷,薛内侍急得团团转,偷偷请了太医,太医只说殿下今日嗜睡,身体康健无一丝不妥。
气得薛内侍想骂人。这叫做无一丝不妥吗?人都睡了五个时辰了!要知道他家殿下作息极为规律,从来没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
顶着内侍怀疑的目光,宋太医心虚地咳嗽一声:“的确无半点异样啊,或许再过一会殿下就该醒了。”
“再过一会,再过一会早课就该开始了!”
“吵什么……”
寝殿陷入短暂的寂静,榻上的少年烦躁地拧了眉:“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这里吵闹?”
略带沙哑的少年音,薛内侍激动地差点哭出来:“殿下…殿下您可算醒了!”
少年生无可恋地别开脸,埋在锦被里半晌,缓缓睁开眼:“殿下?”
入目奢华,古色古香。湛榆着了中衣被内侍搀扶起来靠在榻边,她不是在阿溯墓前哭得死去活来吗?怎么……
宋太医上前两步恭敬行礼:“殿下,微臣请诊平安脉。”
湛榆盯着他一身白鹤亮翅官服,眸光幽幽:“不必了,你们退下。”
薛内侍和宋太医面面相觑,最终乖乖退出内室。湛榆从榻上起身,穿好长靴披了外袍寻了面铜镜,依稀是少年时的面容。
这副身子分明是女儿身,为何要作男装打扮?殿下……
湛榆静静地坐在圆凳,待从原主的记忆里缓过来,她面色古怪,她怎么会是萧洵呢?!
怀着满心的震惊与疑惑,湛榆在宫人服侍下梳洗用膳,直到浑浑噩噩在瀚海阁上了半天课,通过旁敲侧击,她逐渐确定了这是和《江山美人》背景极其相似的时空。
若她是萧洵,那霁尘雪又会是谁呢?
湛榆呼吸不稳,眼里的沉稳出现细微晃动。
腰间坠着的猫脸玉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手捞起,玉质温润,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你把我带到这方天地的吗?
在聪明人眼里,群臣宴的目的大家心照不宣,陛下欲借此次盛宴为太子挑选伴读,提前相看世家女,为几年后的太子妃人选做铺垫。
午后开宴,太子温顺乖巧地陪着一国之君进场。
群臣叩拜,高呼万岁,人影纷乱,崔溯出于惯性看向那个身穿紫金长袍的少年,心不知怎的,竟是砰砰乱跳。
她反感地蹙了眉,不满自己对着陌生人心潮起伏。可又控制不住想看那张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情绪到达顶峰,索性闭了眼。
便是同一张脸不同的灵魂,要来又有何用!她爱的是姐姐,姐姐岂是旁人能取代的?
高坐上位的男人英俊威严,湛榆坐在他左下首位置,眸光清清淡淡地从群臣面上逡巡而过。和原身记忆里不差分毫,便是让她下一刻和大臣交谈,都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崔溯垂眸的瞬间,湛榆终于从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心里闪过重重猜测,面上不显分毫。然而她的一举一动,都被身穿龙袍的男人看在眼里。
“皇儿喜欢哪个?”
如同慈父与稚子谈论悄悄话,萧洵的记忆身份情感,湛榆接受良好。
她笑而不语,眨了眨眼,透着少年偶尔的顽劣和对亲近之人的亲昵,很好的取悦了这位九五至尊。
和电影里不同,男人打心眼里疼爱他的嫡长子,有意思的是,却并不晓得被他赋予厚望的孩子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酒过三巡,湛榆手里还端着浆果榨成的鲜汁。
君臣相欢,等到陛下开始点名那些才貌俱佳的世家子,所有人都明白,重场戏来了。
皇家亲情稀薄,陛下待太子却是有眼可见的好。如无意外,年仅十三岁的太子便是下一任君主,而能常伴储君身侧,从少年时期培养感情,这是有野心有抱负的人都想要争取的。
一众世家子毛遂自荐表演才艺,过程很是精彩,饶是湛榆见惯了大世面,也不影响她看得津津有味。
津津有味的同时心里的痛细细密密蔓延开,她几乎没有胆子去想,若霁尘雪不是她心里想的那人,她来到此间的意义在哪儿?她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天人永隔,对相爱的人来说太残酷了。曾得到希望,希望再破碎,更是残忍。她不愿患得患失,她想要个答案。
猫脸玉牌贴身坠在胸口,几个呼吸,她做好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想在太子面前博一个好印象,竞争可谓激烈。湛榆将白玉杯里的浆果汁一饮而尽:“父皇,儿臣心中已有决断了。”
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定好伴读人选,男人很好奇,殿上的众人更好奇。
“哦?皇儿不妨直言。”
太子长身而起,看向不远处霁家宴席的方向,看着那位一袭盛装淡漠绝尘的少女,朗声道:“儿甚喜霁家长女。霁尘雪,不如你来做孤的伴读,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啊,一章竟然没写完(╯3╰),我去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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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太子伴读,毫无意外会是太子亲自挑选的心腹。而殿下舍了满朝文武的世家子弟,独选择霁家长女。此为皇室恩宠,更是天大的信任,当谢。
殿下金口玉言,容不得拒绝。霁相领着女儿俯身拜谢,崔溯到底没忍住在抬头的刹那看了眼玉树临风的少年,端的是风姿天成,清风朗月。她按捺着悸.动,对眼前人的身份起了疑。
今天的殿下很奇怪,崔溯也很奇怪。起初只是一道削瘦的背影就惹得她心湖难平,方才那惊鸿一瞥,更是心弦轻颤。
会是姐姐吗?姐姐终于来了吗?崔溯面上波澜不惊:“臣女谢过殿下厚爱。”
两人伪装的本事不分伯仲,似是想离近了看,湛榆提着银壶在白玉杯斟满浆果汁液,酒气交织的金殿,矜贵的太子殿下于众目睽睽之下端着杯子一步步拾阶而下,来到霁家长女面前。
彼时霁尘雪名声还没有今后响亮,十三岁的少女面对这样的局面应当如何表现,其中的分寸,崔溯拿捏地丝毫不差。
没人看清她内心的期待紧张,但她希望这位少年殿下能。若来的是姐姐,定然看得出来,她远没有表面那般平静。
湛榆目不转睛地看了她有一会儿,此举未免失礼,然而今日设宴还有一层为太子择太子妃的含义在里面,是以霁相微微皱眉,却没出声搅扰。
像是永远看不够。湛榆捏着杯子的手抑制不住地用力,指节隐隐泛白:“若要谢孤,便饮了此杯吧。”
声音平稳澄澈,就连那张脸都纯情无害。崔溯蓦地找回当初和姐姐对戏的感觉,眼前的洵太子,比往日多了分隐晦的试探,她轻抿红唇,抬手接过玉杯。
微凉的手指无意划过湛榆指节,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掩袖,仰头饮下温热的果汁,举手投足显露出的世家风范,漂亮的无懈可击。
“谢殿下。”她双手将玉杯献上,湛榆深深凝望着她,落在旁人眼里,殿下八成是一见钟情了。
身为一名勤政爱民有远见卓识的帝王,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对嫡长子的眼光表示了认可。霁家长女,风华无双,的确当得太子妃一位。而皇室与世家联姻,利大于弊。
审时度势,他看待殿上的少年少女萌生出一个新主意,三两句话打发人离席自去培养感情,湛榆求之不得。
上位者的心思就差一道赐婚圣旨来点明,霁相半推半就地看着女儿落后半步跟着少年迈出殿门。
初春尚冷,庆幸午后光线柔和,从大殿来到御花园,湛榆一直沉默不语。风吹动衣角,她下意识道:“冷吗?”
崔溯神情恍惚:“不冷。”
终究是人多眼杂。湛榆惯来稳重性子,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从内侍手里接过崭新的披风,使了个眼色,自诩殿下肚子里的应声虫的薛内侍压着暧.昧的笑领着宫人退开。
郎才女貌,殿下总算动了凡心么?
少年眉眼俊秀,手臂搭着披风,没说送人,也没说不送,就这样挺直腰杆站在花前不动了。
崔溯一遍遍在心里比较前天的殿下和今日的殿下,她心跳如鼓,不敢贸然动作,毕竟这位殿下和姐姐太像了。若再一次被否决,她承受不住巨大的落差。
“喜欢做孤的伴读吗?”湛榆抬腿往僻静处走,崔溯从容跟上:“做都做了,喜不喜欢有区别吗?”
这的确像是霁尘雪应有的态度和回答,却不是湛榆想听到的答案。眼看越走越偏,距离主殿越来越远,她停下脚步,转身将披风递过去:“送你。”
“多谢殿下。”
湛榆痴然凝视着她的眼睛:“为何,你给孤的感觉这样熟悉?”
崔溯咬了咬唇:“殿下给臣女的感觉也是如此,似曾相识。”
任谁也不肯提前将那层窗户纸捅破,都怕失望,怕眼前的人空有熟悉的皮囊而非自己真正想要的。湛榆上前一步,崔溯出于本能想要退却,在最后一刻鬼使神差地忍住了。
她们靠得太近,在未绽放的花前,鼻息之间似乎缠绕着两人身上的香。崔溯明目张胆地看着,不过须臾,泪意上涌。
那闪烁的泪光看得湛榆失了神,迷了心,话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崔溯,重来一世,我能继续喜欢你吗?”
随便来个旁人,恐会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当场。
最是纯良文雅的殿下,最是矜持自守的世家女,在这个微凉的初春,紧紧相拥。
崔溯趴在她肩膀哭累了哭够了,这才睁着双泪眼颤声应了句能。她在心底喊了千万声姐姐,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感动激荡在心,湛榆轻柔抚摸她脊背:“是我,是我,劳阿溯久等了……”
“姐姐……”她低弱了嗓音在她耳畔轻喊,含着哭腔,又免得隔墙有耳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崔溯紧紧抱着她腰,耳鬓厮磨,说着仅有两人能听到的悄悄话。
从年少到白头,悲欢离合演绎了一遭。在异世重逢,按理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崔溯只是抱着她,人回来了,那些可有可无的话就不重要了。
“你抱紧我……”
湛榆闻言双臂缠得更紧,崔溯咬牙咽下那声闷哼,面上绽开笑颜:“原来没有在做梦,会疼。”
听她喊疼,湛榆暗恼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冒冒失失,念头浮出来,感受到怀中少女娇嫩没有发育完全的身子,她晃了神,手臂放轻松,掌心温温柔柔地揉着心上人腰肢:“还疼吗?”
“不疼了。”崔溯埋在她身前,笑道:“我和姐姐都变年轻了。”
是啊,岂止是年轻呢。一下子成为十三岁女扮男装的少年郎,湛榆后怕道:“这一世,你可不能再丢下我了。”
天知道那一年多她是怎么过来的。她不愿回想,想想就撕心裂肺。
“阿溯,我想多抱你一会。”
“嗯。”崔溯在她怀里慢慢闭了眼,静心感受她的心跳。
这心跳的频率告诉她,姐姐一如既往爱着她,她满足地笑了笑,许是身子变年轻了,那颗心也跟着年轻了。被姐姐这样抱着,她竟生出少女时期春心萌动的美好羞涩。
然而在湛榆眼里,她的阿溯始终是害羞的。越爱她,就越容易害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上一世哪怕年老,她们的爱情都没老。
“这怀抱太暖,你能一直抱着吗?”
“能。不过被人看到的话,我就只能娶你了。”
崔溯从她怀里抬起头:“那再娶一次,你介意吗?”
“不介意。”湛榆抱她在怀,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我去求父皇赐婚好不好?”
“父皇?”崔溯笑她:“你倒适应的很好。”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适应良好,那种感觉…就像我本来就是萧洵一样。”
她一身男装,刚才抱得那么紧,崔溯隐约察觉到她是在女扮男装,不免心疼:“那就今天求父皇赐婚吧。我做你的太子妃,就没人怀疑你的身份了。”
“好。”
夕阳西下,消失了两个时辰的太子和霁家女重新回到宴席,十三岁的太子殿下当着群臣百官跪请陛下赐婚。
霁相看着面带红晕双目微肿的女儿,简直操碎了老父亲的心,歪头看向秀美天真的少年,怎么想也不愿相信女儿被人轻薄了。
当朝相爷迟迟不语,身为上位者亦不愿逼婚。
崔溯从人群站起身,躬身下拜:“回陛下,臣女爱慕殿下风姿久矣,望陛下成全!”
“好,好,好!”男人喊了三声好,赐婚旨意金口颁布。
女儿心甘情愿嫁入东宫,霁相无奈割爱,好在碍于两人年幼,婚期定在五年后。
霁家长女进宫赴宴,一朝成为令整座长安城艳羡的人生赢家,得了太子伴读的差事不说,还成为皇家钦定的太子妃,实在气运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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