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有事儿没呀?”万海洋问。
这个……万幸还真的说不好。
这个年代的老鼠药属于剧毒型产品,即便后世可以用透析原理将药物中和后再急救,之后有条不紊的进行洗胃等操作,可现在不是后来。
人命在这个时候,更多是全看运气的。
想到这个年代下人均普遍寿命,万幸就忍不住心头沉甸甸的。
她摇了摇头,头一次无法说出什么宽慰人的话,却又更说不出打击的话,只是说,“不知道呢。”
一路沉默着的万胜利终于头一次开了口,说,“肯定会没事儿的,肯定会没事儿的……”
他一直重复着一段话,万幸看了看他,万胜利双手紧紧地攥着,不知道这话是在说给谁听。
遥遥的能看到医院大门的时候,车上的万家人不由全都精神一震。
“快到了。”万幸振作了一下,打起精神说道。
然而话音刚落,驴子驾着车往前又行了一段,万幸眼睛好,一下子就看到了在医院大门口,抱着一个孩子,坐在树下的身影。
她心里一‘咯噔’——那是万报国。
“妈妈,我好像……看到四伯父了。”万幸迟疑了一瞬,回头说道。
车上的几个大人一愣,几乎是在瞬间,就同时直起了身子,伸着脖子往医院大门口看。
不多时,车辆到了门口。
万中华把驴车拴在树上,大晚上的,也不怕被人顺走,毕竟还有看门的人在这。
万幸被陈晓白抱下驴车,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树底下呆坐着的那人。
确实是万报国。
不止他一个人,在他的身边,还围绕着不少穿着朴实的乡亲,按理说人多热闹,可在他们周遭,却只能感受到一种名为悲伤和绝望的情绪。
夜晚安静,声音传的也就更远。
“节哀吧,这年头,天灾**的都不好过,娃没了,好歹走得快,没啥痛苦。”
“是啊,孩子还小,啥都不知道,再生一个就是了。”
“就是,趁着你还年轻……”
张敏静疾行的脚步霎时间停下了。
旋即,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无数雪花点点疯狂涌上,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了手心一抹滚烫的温度,她一低头,才发现是万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身边,用自己的小手,牢牢的握住了她的手。
“好孩子……”张敏静声音喑哑,颤抖着用手摸了摸万幸的头。
万幸看了眼树下的人,浑身充满着茫然无助,可人到了某种时候,反而是流不出眼泪的。
她喊了声,“四伯父!”
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深夜响起,所有人都扭头看了过去,不少乡亲自发让开了路,大概看出来了,这是一家人。
一行人走到了万报国身边。
万报国这才抬起头,双眸和鼻尖通红,脸上却没泪痕,只眉骨间的沟壑更深,相当疲惫的样子,“娘……”
张敏静看向了万报国怀中像是正在熟睡中的孩子,颤巍巍的,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说,“孩子……咋样了?”
万报国终于捂住了脸,摇头,带着哭泣的声音说,“孩子没了,没了——!”
四周不少看到了全程的人,听见这一声悲悼,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冗长的叹息。
有热心人主动说,“孩子送来的时候,出气儿多进气儿少,连喊都不会喊了,只知道打摆子,大夫抢救了半个小时,也没抢救过来。”
“是啊,我看那小大夫,大冷天的急的一身汗,身旁的几个护士都哭成泪人儿了,设备该上的都上了,也没能把孩子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有人抽起了烟,烟雾中沉默的点点头。
张敏静终于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夜幕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长吟。
万幸也忍不住看向了老幺。
她甚至连这个孩子叫什么都没能记得住,乡下孩子众多,基本也都想着赖名好养活的道理,没谁喊大名,整天都是‘狗蛋’、‘狗娃’、‘水娃’之类的叫着,像万志高那种能叫‘小高’的,都已经是寥寥无几了。
老幺一直都叫老幺,不光是万家的人,就连二房的人,大概问及他的大名,都没几个会知道的。
万幸忽然扭过头,重新看向了驴车。
万胜利自始至终都只站在驴车的边上,一步都没过来。
她目光一转,却见睡了一路的万忠军摇摇晃晃的从驴车上爬下来,脚步虚浮,但却似乎终于醒了的样子。
瞧着这边有人,万忠军眯了眯眼睛,大着舌头往这边走了两步,一叠声的问,“出、出啥事儿了?!”
没人理他,隔老远都能闻见他身上的酒味。
陈晓白垂着头,沉默的把几个孩子拉的远了一些。
万忠军一直走到了近前,才发现了抱着老幺颓然的坐在地上的万报国。
他打了个酒嗝儿,伸手就要扯在万报国怀里的孩子,“妈的,成天就知道、嗝儿——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跟你那娘——”
老幺被万忠军扯着胳膊从万报国怀里拽出,转瞬柔软的躯体支撑不住,便软软的朝着地上倒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万忠军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整个人都愣住了。
夜风起,他这才恢复了些神智,浑身突的打了个寒噤,双眼恢复清明,环绕了一圈自己现在身处的位置。
他整个脸都白了,看着围观的人们脸上愤怒的表情,哆嗦着嘴唇说,“这、这在哪呢——?”
“医院。”万幸见没人说话,自己开了口。
她伸了手,可却没能抬起来,转开了视线说,“二伯父,这是在医院。”
万忠军一句话说完,便要慌手慌脚的去拉老幺。
然而老幺早就已经没了呼吸,四肢瘫软,万忠军手一滑,老幺的胳膊就重重的捶打在了地上。
“这是、这是咋了……”万忠军终于慌了,立马便要把孩子抱起来。
可孩子触手冰凉,浑身冷的像是二月份的雪,就连腋下都摸不到丁点儿的余温。
万忠军终于迟缓的意识到了什么,双眸瞪大,哽咽着看向了怀中幼小的孩子。
老幺的身体无法撑住自己的头颅,小孩子的身体又软,整个人呈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角度向后折去,脆弱的脖颈被拉成了一条十分诡异的曲线。
这幅景象深深的刺伤了万幸的眼。
她闭了闭自己干涩到痛苦的双眼,将脸侧到了一边。
然而旋即,她身体一轻,便被人一手环着抱了起来。
温热的体温让她愣了愣,却看到了贺知洲虽然还略显稚嫩,可却已经棱角分明的侧脸。
贺知洲侧过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小声的说,“别看了,哥哥肩膀给你靠着,睡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万幸愣愣的点点头,头已经靠到了贺知洲的肩膀。
那边的万忠军终于失声痛哭了起来,抱着老幺跪倒在医院大门前,嘴里不停的哭喊,“小宝啊——小宝你睁开眼睛看看爹啊,我是你爹啊小宝——!!”
哭声悼人,不少老少爷们都跟着一起红了眼,忍不住想到了自家年幼的孩子。
可已经死去的人,却再也不会睁开双眼了。
万众终于出了一口长长的气,白天受伤的胸口更是闷闷的难受。
张敏静一向挺直的脊背短时间塌下去了不少,浑身尽显疲惫,支着拐杖慢吞吞回神,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
“带着孩子……回家吧。”张敏静留下一句话,便一个人朝着驴车走了过去。
闻言,陈晓白和王艳红对视一眼,都不由跟着垂下眼,也一起回到了车上。
归途比来时更加沉默。
万忠军死死的抱着老幺没有生机的身体坐在最后头,一言不发,双眼呆滞。
而万胜利的状态和他差不多,却更显沉默。
两个人一起比较,又似乎有了些许的不同来。
万幸暗自摇摇头,又往贺知洲怀里钻了钻。
贺知洲低下头,斗篷把小丫头裹得紧了点,同时问道,“冷了?”
万幸摇摇头,不敢大声说话,小声的嘟囔着,“难受。”
贺知洲一愣,下意识的手就贴在了万幸额头上,他记着白天老孙头说的话,如果发烧的话,得赶紧再去找他,那就证明可能有淤血没化开。
然而万幸把他手拍掉,小声说,“身体不难受,心里难受。”
贺知洲回神,却没说什么,沉默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直到了回家,一家人谁也没敢先离开,都跟着张敏静进了主厅。
第83章
屋内气氛沉沉,谁都没敢说话。
万忠军自打进来之后,就一言不发的抱着老幺的身体,窝在了最角落的地方。
半晌,张敏静才从口袋里头掏出来了一块手绢,在眼睛上面抹了抹。
头发花白的老人此刻看上去显得无精打采,苍老疲惫的很。她说道,“老三,把门关上。”
万中华沉默的走到门边,将主厅的大门从内向外关上。
风声,雨声都随着大门的紧闭被阻隔在外,离开时仍在燃烧着的炭火盆在厅里还能够感受到一些微弱的余热。
张敏静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在了万忠军身上,神情冷若冰霜,说,“老二,你知道,老幺是怎么没的吗?”
万忠军愣愣的抬起头,左右摇了摇。
张敏静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
“他是饿的。”她的声音发紧,嗓子发干,想着万家在石桥村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殷实的家境,就不由觉得惭愧,“他饿的受不了了,去山上抓死耗子吃,死耗子又是被老鼠药给药死的,老幺吃了被老鼠药给毒死的耗子,这才死了。”
万忠军愣愣的点点头。
过会儿,他头又底下,看向了老幺没有生机的脸,像是要将这孩子仔仔细细的印刻在自己脑海中一样,说,“都是我这个当爹的不好……”
张敏静就看着万忠军在那里独自愧疚,半晌,才喟叹了一声,神色复杂的说,“老幺已经没了……可你还有三个孩子,老二,你如果之后,再这么下去,你想三个孩子全都毁在你手里吗?”
“今天的老幺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张敏静看了一圈。
本身几个孩子里面,年纪相仿的,也就是龙凤胎,万幸这几个孩子了。原先万幸又瘦又小,六七岁的孩子看着都还没有万志高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大,可现在短短一段时间过去,万幸便蹿高了半个头,有赶超万志高的趋势。
而相反,本身比万幸要高出一个头的龙凤胎,个头却已经被万幸追平,且瘦弱的很,和从前……真是大不相同了。
“你看看这几个孩子。”张敏静道,“你就看不出,孩子有多难熬?你喝酒是喝痛快了,你痛快了,孩子就得受罪——来年胜利就要被大队上推选去上大学了,你这个爹如今这么胡乱搞,胜利还能上得了学?家里这两个小的眼见着也该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还是你想着,等两个孩子长大之后,再跟你一样,只能在地里刨食吃?这辈子一眼就看到头了?”
一字字、一句句都让万忠军脸色更加的灰白,简直是无言以对。
“那、那……”万忠军有些无措,“娘,那你说咋办……?”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王秀英来。
虽然她为人苛刻歹毒,可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却是拼了命的好,至少如果她在,就算是去卖血,都要让几个孩子上的起学。
张敏静恨铁不成钢的剜了他一眼,沉吟片刻,说道,“孩子不能就这么废了,该上学的还是得上,可另一方面,分家的时候,白纸黑字也写的清楚,你们兄弟几个互不相干,帮扶着,那是情谊。你们几个现下都紧张,三个孩子的学费就从我这出,等到之后,你得还给我。”
万中华和万报国对视了一眼。
万中华说道,“娘,那钱你留着吧,孩子上个学的钱,咱们还是出得起的。”
这年头,孩子上学其实并不贵,而村里绝大多数家庭不让适龄孩子上学的原因,就是觉得学习没用。
即便是认识了几个字,到头来还是要在地里刨食。有那时间去认字,不如上山去挖点野菜、捡点柴火,来减轻家里的负担。
可他们家,劳力有,能赚钱的也有——张敏静本身有退休工资,还有部队里面给他故去的父亲发的体恤金,养活一大家子,其实绰绰有余。
张敏静摆摆手,“亲兄弟明算账,打一开始,就得立清楚这楚河汉界,否则到最后和不分家还有什么区别?”
早分晚分都是分。
虽说一开始是因为着王秀英这天杀的才闹得万家鸡犬不宁,可分家之后,的确万家几个男人变化显著,尤其是老三老四,更有了顶梁柱的样子。
也是因此,张敏静才没后悔最初做出分家的这个决定的。
闻言,万中华便不再继续多说什么,沉默的点了点头。
最终老幺被万忠军领着几个孩子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