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穆将军。我出征,但每日需向朝廷递折子,是递到穆老将军那里。换句话说,我远走他乡,命是在穆家手里。还望穆兄关照。”宋为举起茶杯,与宴溪的碰了碰,以茶代酒。
“无盐镇,是个好地方。”宴溪顿了很久,忽然开口说了话:“山好水好人好。”
“怎么个好法?”
“怎么个好法要宋兄自己体会。”宴溪想起春归那双无辜懵懂的眼,若说那是一场露水姻缘,那晚再好,这么些日子也早该过去了,然而宴溪却还没过去。也不是多留恋,只是觉着自己有些不堪了,羞于对任何人提起。
宋为的眼望着窗外,有些濡湿:“不瞒穆兄,这次去,我不想回来了。昨日请战,多少也因着如此。”他说的话,宴溪自然懂。太傅是什么人,心狠手辣,生生逼死了宋为的生母,宋为打小想离开他,不想活成他的样子,他从文,他便从武,他的势力在京城盘根错节,他便想逃出去。哪怕把性命交于他人手中,也不愿经自己父亲的手。
宴溪无法安慰他。他生在穆府,是父亲老来得子,家里人都宠他,没被宠坏,已经是自己定力好了。探过身去拍拍宋为的肩:“不回来便不回来,但每年还是要回来与兄弟喝顿酒的。”
宴溪与宋为厮混了一日,到了傍晚,找了个馆子喝了顿大酒,二人晃晃悠悠出了馆子,迎面而来一顶轿子,看起来似乎不是官家的,互相看了一眼,侧过身,想给轿子让路,没成想轿子却落在了二人之间。
一只纤细的手打起轿帘,一个女子开口说话,声音含着水一般好听:“穆将军酒量精进了?”
宴溪顿了顿,这个声音他识得,清远公主。
宋为也听出了清远公主的声音,从另一侧绕过来,弯了弯身子:“给公主请安。”
清远公主的轿帘打的开了些,露出一张艳美绝伦的脸,她的丹凤眼落在宴溪的衣领上,又向一旁看了看:“轿子坐累了,有劳穆将军送本公主进宫吧!”说罢轿子停下,清远公主袅娜下轿。宋为识时务,欠了欠身,告退了。
宴溪侧身做出请的姿势,让清远公主先走,他依礼跟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走了片刻,便与下人拉开了距离,清远公主忽然转过身,紧盯着宴溪。
宴溪也停下,看着她。
“穆将军还记得本公主的本名吗?”清远公主忽然开口问他。
“记得。木柔。”
“唤我的名字。”木柔猛然向前踏了一步,宴溪不自觉向后撤了一步,二人都愣住了。
“你…在躲我?”
宴溪不知该如何答她,刚刚那一步,在自己意料之外。他喉结动了动,唤她的名字:“木柔,你是公主,我是臣,你我理应三尺远。”
木柔听他这样说,笑出了声音:“何时起,穆将军讲求礼节了?”她说这话,宴溪自然是懂。那年上元节,是他掀了她的面具,吻了她脸颊。也是那一瞬,动了求娶她的心思。
但眼下,宴溪有些偃旗息鼓了。他对娶亲毫无兴致,这些年在外领兵打仗,自在惯了。这些话,自是不能与她说。于是欠了欠身:“公主,您到了。”
木柔回头看,偌大的宫门就在丈外,可不是到了?朝后面招了招手,下人抬着轿子小跑过来,深深看了宴溪一眼,上轿进宫了。
宴溪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京城与青丘岭不同,青丘岭的繁星仿佛触手可得,而京城的星高高挂在天上,只得远观。
不知为何,竟长叹一口气。
回到府中,看到父亲母亲坐在院中赏月,便教人搬了把椅子坐了过去。
穆老将军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皱了皱眉:“喝了多少?”
宴溪竖了根手指:“一坛。”
“一坛喝成这样,是我儿不中用了,还是现如今酒太厉了?”穆夫人伸手敲了宴溪的头,责备他胡说,宴溪笑了笑。穆夫人仔细端详了自己的儿子,不晓得为什么,觉得他这遭回来有些不同。兴许是看过了生死,沉稳了。
宴溪冲穆夫人笑了笑,而后转头问穆老将军:“父亲,宋为要出征,到底怎么回事?”
“你问这做什么?”穆老将军眉头一斜,怪他多问。
“他是我知己好友,问一问不为过。”
“太傅将他母亲的坟,移出了宋家祖坟。他这样做,怕是要与太傅断绝关系。宋家的事,你我都不必管,也不能管。”想起太傅,穆老将军也有些鄙夷。
“哦。”宴溪有些心疼宋为,但确如父亲所说,宋家的事,旁人不便插手,但是自己的事,自己还是可以插手的。“父亲,儿子今日仔细想过了,婚事还是放一放。听闻北边不清净,慢的话过了年,快的话下个月,就该出征了。这会儿娶亲,多少有些鲁莽。”
“是鲁莽,还是不想娶亲?”
“不想。”
啪!宴溪话音刚落,穆老将军的手就拍在了桌上。这些年,宴溪的婚事成了他的头等大事,眼见着年岁一年涨过一年,让他抬个偏房也不愿,找个通房也不愿,倒是在外头花名不少。想到这,穆老将军就气不打一处。
穆夫人连忙帮他顺气,朝宴溪使眼色。宴溪连忙站起身:“儿子喝多了,去醒酒。”
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呀~~
第14章京城是非地(二)
宴溪刚进卧房,穆夫人便敲起了门:“我儿睡了吗?没睡起身与母亲说会儿话。”
穆夫人比穆老将军小了整两轮,生宴溪那会儿差点没了命,把穆老将军心疼坏了,打那之后没让她再怀过。
宴溪听到母亲的声音,开了门,把母亲迎进来。
穆夫人找了把椅子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宴溪。把宴溪看的边躲边抱怨:“母亲这是做什么?”
穆夫人笑出了声:“我看我儿这次归来有些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是以仔细瞧瞧。”
“这里不同。”宴溪指了指自己的胸腹,那里新增了几道疤,狰狞可怖。
“为娘说的不是这,依为娘看,我儿心里有人了。”穆夫人的脸始终没离开宴溪的脸,看他是不是有风吹草动。
然而宴溪,笑出了声音:“母亲为何这样说?”
“因为你抗拒娶亲。从前你抗拒娶亲,会跟你父亲迂回,而今,你太过直白。把你父亲气的到现在还没顺过气。”穆夫人说的是实话,穆老将军在外面越想越气,就这么一个儿子,为官为民挑不出毛病,单单花名太多,从前常常有大人告上门来,说宴溪勾搭自家闺女。穆老将军有苦难言,只想着娶了亲就消停了,他倒好,三番五次拒亲。到眼下,二十有四了,还是孑然一身。那些幕僚们明面不说,私底下不知多少难听的话。
“儿子与母亲说实话,儿子就没有娶亲的打算。常年行军打仗,有今朝没明日,娶一房放在家中,打仗有牵挂。若是娶了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在外面打仗,她耐不住寂寞,给儿子戴顶绿帽子,岂不让人笑话?”这些话在宴溪心里不知打了多少次腹稿,眼下出口成章没有一丝停顿,眼神灼灼,跟真的一样。
穆夫人果然当真了,眼睛一红,眼泪就下来了,用帕子拭眼角:“都怪你父亲,当初让你从文,你父亲非要你继承衣钵,这下好,刀尖上舔血,为娘整日里提心吊胆。”
宴溪看母亲哭了,连忙哄她:“儿子错了。儿子明白,父亲着急儿子的亲事,无非是担忧穆家无后。等这两年打完仗,儿子一定把亲事提上日程。”
“清远公主也不成?为娘看你前些年,对她倒是有那么些意思。前几日,木妃差人找额娘谈过,说清远公主过了年就满十八了,该嫁了。”
“清远是公主,儿臣高攀不起。听几个驸马爷说过,娶了公主,每日早上睁眼,得先跪床上给公主磕三个头,儿臣弯不下那膝盖。”这话纯粹是驸马爷之间打趣说的,宴溪也是当玩乐听的,没成想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惯会胡说!”穆夫人的手指点在宴溪的额头上:“为娘没听说过这些乌糟的。你今日就跟为娘说句实话,那清远公主,你当真不想娶?”
“当真。”宴溪说完,看母亲的神色变了变,担心她在父亲那不好交代,于是口气软了软,摇了摇穆夫人的膝盖:“娘,你从前不是也说过吗?您打小不想成亲嫁人,结果嫁给了父亲。这娶亲大事,不能逼迫,船到桥头自然直。儿子眼下不想娶妻,但没准那日看到个女子就非她不娶了,因缘际会,那都是天注定的,咱们不能忤逆老天爷的意思,会遭雷劈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看到穆夫人神色缓了下来,才算把心放到肚子里。
“那好罢!但为娘把话与你说在前头,你看上的女子,家世财力可以不如穆家,但也不能相差悬殊。大齐民风开化,但婚姻大事却看重门第,你别给你父亲添堵。”穆夫人对此还是有点担心,怕宴溪跟她打马虎眼,又把话挑明了:“这么说吧,家世必须为官,管他是是什么芝麻官。行事必须端正,琴棋书画多少懂一些,必须清白。懂了吗?你娶的正房,未来是要到场面里去的,拿不出手不成。”说完了看宴溪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一掌拍他脑门上:“听清了没!”
宴溪揉揉自己的脑门,苦笑了声:“听清了。儿子有分寸,母亲放心。”说罢打了个哈欠:“儿子今日进了好些酒,这会儿有些睁不开眼了。”
穆夫人宠溺的笑笑,站起身:“你快睡罢!你明日还要与你父亲一起早朝,成亲的事为娘自会劝你父亲,但你日后也要收敛点,别与他硬碰硬。”
宴溪点点头,起身为母亲开门,看着母亲走出很远,才将门关上。
此刻他酒劲有些过了,在床上躺了许久也无法入睡,干脆披了衣裳起身推开窗赏月。还能听到前院里母亲在小声劝慰着父亲,不大能听得清到底是如何说的,只听到最后父亲粗着嗓子说了句好吧。宴溪嘴角挑了挑。
想起什么似的,回到书桌前拿起一封信,是张士舟写给他的。打开看,密密麻麻写了足足有五页,可见这小子在无盐镇有多憋闷。信中倒是没说什么,无非是兵练的如何,在哪里又与西凉人起了摩擦…没一句正经的,他看了半晌眼睛酸了,拿起笔墨纸砚,洋洋洒洒几个大字:“日后来信,百字以内为宜。”你写多了,老子也不爱看。又没什么文采,跟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扔下那封信,又望着窗外发呆。想来是今日这酒没喝到位,从酒馆出来,再找个地儿听听曲儿,兴许这会儿就能睡着了。生生在窗前站了一夜,第二日困意来了,又该随父亲早朝了。收拾妥当便上了轿。
宴溪最不喜上早朝。朝廷上好些个屁官,每天拍着脑子想一些烂主意,根本不顾百姓死活。宴溪经常在早朝上跟他们干架。平日里穆老将军管着他,但在早朝上干架可从来没说过他,有时下了朝还会帮他回顾回顾,今日这架,哪里干的不好,日后该如何精进。久而久之,宴溪在战场上威名赫赫,在朝廷上也变成了霸王。
今日穆府的官轿一停,穆家爷俩下了轿,便看到好些个候在宫门外的大人往这看了一眼,表情有些瑟缩。宴溪才不管那些个,挺直身体,朝他们微微点头,而后随父亲向前走。大齐早朝也有规矩,文官三列,武官三列,按品阶自前向后站。父亲自然是位列第一排,在第一排的,还有父亲从前的几个部下,现如今也算告老了,但早朝却次次不落。宴溪站第二排,宋为站第三排。
宫门打开,大人们依次进入。远远的看着一排长的整整齐齐的春笋,偏偏有三个冒了尖儿,到近处一看,是穆家父子和宋为,端的是从容淡定,气质卓然。
宴溪许久不在京城,行礼后头瞄了一眼皇上,他坐在龙椅上,听着大人们奏本,嘴角微微扯着,不知揣着什么坏。
兴许是知道宴溪今日要早朝,奏本的大人们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折子来奏,也不说什么有建树的话。宴溪低着头听着,昏昏欲睡。
忽而听到青丘山三字,猛然行了神,耳朵支棱了起来。原来说话的人是户部的赵大人,大意是为了补充粮库,青丘山一带的山民每年有四成时间配合守军耕种。说到这里,听到宴溪咳了一声。
赵大人停了停,狐疑的看看宴溪。按说今儿这折子,与兵部关系不大,也没触他逆鳞,属实不应当啊!
“臣,有一事不明。”宴溪弯着腰出列,话音刚落,就听见皇上说了句:“讲。”抬头看了眼他,嘴角的笑意更深,怕是等了许久。
宴溪将身子挺直,面向赵大人,赵大人心里哎呀一声,还未开口,就输了三分。
“请问赵大人,这青丘山有多少户山民?”
“四百余户。”
“男女各多少?老少有多少?”
“.…………”
“再请问赵大人,配合守军种地,户部去打仗?”“再请问赵大人,耕种一年可以出多少粮食,够多少人吃?”宴溪的接连发问,问的赵大人一愣又一愣,宋为心里为宴溪叫了声好!
他之所以跟宴溪投缘,就是因着他天不怕地不怕,刚直果敢,朝廷上那些老大人,宋为看着也不顺眼,无奈自己性情温和,吵架吵不出那些弯弯绕。不像宴溪,怎么吵都能赢。
皇上在龙椅上清了清嗓,和起了稀泥:“依朕看,此事二位爱卿似乎都有道理。不如下了朝,你二人再私下辩一辩,谁赢了听谁的。”明眼人都听出来了,皇上这是拉了偏仗了,跟穆宴溪吵架能吵赢的,除了他爹和圣上,还能有谁?
赵大人回了声:“是。”不再作声。
宴溪站回去生闷气:你知道青丘山什么样吗?你去过吗?你知晓青丘山住的什么人吗?你让人帮你种田,叫征佣,连份银都不给,这不是把人赶的走投无路吗?就你这种王八蛋,就该把你扔到山里去喂狼!
直到散了朝,还没消气,揪住赵大人又训了一顿,才跟着穆老将军去永明殿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15章京城是非地(三)
宴溪在永明殿刚坐稳,便被父亲支出来了。出了宫门,在路上走,偶尔碰上一个女子上前递帕子,他收了在怀里,却觉得那帕子烫人的狠。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京城很无趣。
转身进了宫,直奔永明殿。进了大殿,还未等皇上开口,直直的跪下了:“皇上,末将请战出征!”
文华帝顿了一顿,看了眼穆老将军。
“爱卿,想去哪里出征?”今日在早朝上,文华帝听着宴溪口诛赵大人,觉得十分痛快,一时之间还不想放他走。但眼下,北线快到冬季,北胡子到了冬季闹得很,常在大齐北线边境作威作福烧杀抢掠,不派个人还是不行,刚刚正跟穆老将军商议此事。
“去北线收拾胡子!”宴溪有些想念北线的冰天雪地,那个地儿冷归冷,好在痛快。这早朝上了一日就腻了,何况有皇上在,那些无脑大臣也闹不出多大动静。
文化帝没接他的话,给穆老将军递了个眼神,而后清了清嗓子:“爱卿刚打西边回来,又受过伤,眼下派你去北边,欠妥。不如爱卿回去跟穆老将军商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