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帐,看到地上冒出的那几朵花,蹲下身采下一朵,放到马背上。马儿抖抖后背,花又落到他的手上,轻笑了声。此时远处起了一阵劲尘,由远及近。宴溪定睛看了看,几千匹蒙古马。严寒手举了举,又放下,冲宴溪点了点头。宴溪走入帐内。
贵客顶着狂风走这些日子,可见真的是急了。刚坐上一会儿,马蹄声就到了营地前,转眼肃静一片。
一个声音响起:“大汗来见穆将军!”
宴溪站起身推开帐门,大笑着向大汗走去:“哈哈哈我的大汗,几年不见,大汗还是如此精神!”走到大汗面前,依礼弯了腰,起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大汗笑的比宴溪还大声:“去年冬天派人来请大将军,无奈大将军要务在身。本王只得亲自前来。”
宴溪回身看了看大汗身后的人:“大汗这一来,当真是声势浩大。”
说着话就进了营帐,摒退左右。
“本王开门见山了,朝廷增派那些兵马到底是要做什么?”大汗与穆老将军打过交道,也与宴溪打过交道,深知穆家人不好惹,与其迂回,不如直说。
“剿匪。”宴溪为大汗拉开椅子,又转身拿了两个碗,一人倒了一碗砖茶:“北胡子常年在我大齐边境闹,民不聊生。不瞒大汗,这次,专门来缴北胡子。朝廷下了死命令,北胡子一日不净,本将军一日不得归朝。”他目光诚恳,言之凿凿,自己险些信了。
大汗缓慢的仰头喝了手中的砖茶,没有接他的茬,转而问他:“穆将军来剿匪,朝廷竟然没给将军配上等的茶?将军连像样的茶都没有,怎么不与本王说?”
“好茶自然带了一些,无奈没想到北胡子竟是比想象的闹得凶。原本以为三两月就能打完,却拖拖拉拉打了半年。打这半年,又发现,这北胡子就像这草原上的地鼠,打了这个洞,那个洞又钻出一只。这教人如何打?”宴溪说完将口中的茶叶吐了出来:“喝了这许久,发觉这砖茶也不错,就是茶沫子太多。”
大汗闻言笑出声,若宴溪是自己的部下,他一定赏他无数的女人马匹羊群和草场,他着实不讨厌他。但他也心知,宴溪说的北胡子是什么。这些年外面的气候越来越恶劣,好的草场越来越少,牧民开始挨饿。蒙古人,没有地盘,就要抢地盘。但大齐的地盘,不敢明抢。只能联合北胡子闹一闹,把百姓吓走,百姓走了,地就空出来了。这么搞了几年,大汗也过了几年好日子。没想到穆家儿子来了,本以为是小打小闹,眼下却是越打越厉害,还从朝廷调了十几万兵马过来。探子说那些兵马眼瞅着就到了,大汗坐不住了。
宴溪看了看大汗,大汗这个人,深藏不露。你看他对着你笑,那双小眼睛也在笑,但他心里就是有一些心思让你看不到。他又起身为大汗倒了茶:“话说回来,这砖茶喝的惯,终究不是我大齐的铁观音、碧螺春、碧潭飘雪,在我心里,还是差着行市。这北胡子一打完,我二话不说,立马归朝。”又苦笑了声:“但眼下这情况,三两年打不完。我所说的打完,是我撤兵归朝了,这里没人再闹了。”
不闹是不可能的,我那么多部落的兄弟姐妹们无处可去,没穿没穿,他们没法生活,本王这大汗就做不消停。大汗叹了口气:“本王也深受北胡子困扰,若是穆将军真的能收拾了北胡子,也算为本王十几个部落造福。”
宴溪听出来了,他不服,要打。里里外外,把北胡子卖了。打,宴溪是不怕的,他出来前就想过,这一仗得打个三两年。
“大齐军队对这里多有不熟,若是想打,还得大汗的人在。”宴溪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有点逼上梁山的意思。
大汗眼光动了动,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只得拖延:“穆将军说的极是,待本王回去,与部落首领商议。”
你的部落首领恐怕也做了北胡子的首领了!宴溪笑了笑,站起身:“这北地的春日,与京城的春日大不相同,咱们出去走走罢!”也不等大汗说话,打开帐门。严寒等在外面,正与大汗的随从瞪眼。看到宴溪出来,微微后撤了一步。
二人在草场上溜达,手下却剑拔弩张。二人都装作没看到一般。
是大汗先开了口:“晚上本王做东,请穆将军喝顿酒,吃顿肉,再请一些女子歌舞助兴。如何?”
官场上的事,宴溪驳了会落下口实,点点头:“多谢大汗。”
入了夜,天冷了起来,宴溪把兽皮裹在里面,披上褂子,站在帐门口,看到大汗的人已在一里开外燃起了篝火。依稀可见他们抬着整羊架在火上。
严寒咽了口唾沫:“这北地,别的不说,羊肉真是一绝。若以后回京,恐怕要念它一阵子。”
“朝廷短你这口羊肉了?”宴溪训了他一句,每年过年,北边进贡的羊,都会分给文武百官。严寒家怎么着也能拿到半只。
“末将家里人多您又不是不知道,朝廷赐那半扇羊,一顿就吃完了,有时还不够吃。倒是太傅家里,夫人小姐公子,都不大吃东西,有一回家丁回来说,皇上赐的羊,他们吃不完,又不敢送人,悄悄埋在院子里。不知听谁说的。”严寒真的是被憋疯了,逮着个话茬就没完没了,听的宴溪一愣一愣的,这都哪儿跟哪儿。
“你这么爱吃羊,一会儿坐我身旁,使劲吃。”宴溪看他眼里冒着光,也觉得他有些可怜,赐他随座。
“那感情好,我先替将军试试毒。”严寒说完拍拍胸脯,把宴溪逗笑了。
“我看你,就是个饿死鬼。”
“我是饿死鬼,将军是阎王吗?”
宴溪一脚踢过去:“滚。”
大汗倒是不含糊,整整一百头羊,架在几十堆篝火上,还有整牛,都按牧民的风俗端了上来。宴溪抬眼望了望,自己的部下,虽也喜好这羊肉,但都吃的不多,保持着警惕。他拿起刀割了一块儿放进口中,这羔羊肉极嫩,入口即化,只是怎么吃着没有青丘岭上的叫花鸡香?愣了一下神,怎么想起叫花鸡了?明日叫部下搞两只鸡裹了泥埋上。
正想着,听到大汗拍了拍手,一群蒙古女子欢脱的跑了上来。夜里这样冷,她们倒是穿的不多。欢快的蹦跳,身体有波涛隐隐在动。偏头看了看严寒,明显是看进去了。再看看自己的部下,能抵挡美酒和肉的诱惑,却在这些女子面前失了神。他向远处望了望,今日怕是不妙。一个女子向他走来,在他眼前转了十几圈,而后坐到了他腿上。大汗的人发出呼天抢地的声音,宴溪看清了,是苏雅。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宴溪应当把她抱入帐中了。入乡随俗,他拍了拍苏雅的背,示意她站起身,而后打横抱起她,直奔营帐。
营帐内很暖,宴溪放下苏雅,转身去关帐门。再回身之时,苏雅的衣裳已拉到肩膀,斜倚在他的床上。轻轻移了移腿,风光尽显。
“我的将军,那日的交杯酒还没有喝完,今日咱们喝完它如何?”苏雅眼神妩媚,朱唇微启,而后紧紧的咬住,扬起脖子,一只手高高举着一个酒壶,喝了一个高山流水。那酒,顺着她的唇流到她的脖颈而后是身体,肚兜湿了,衣内的瑰宝若隐若现。
倒是好风情。只是宴溪没有动心。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着苏雅:“你把衣裳穿上,本将军问你话。”
苏雅站起身缓缓走向他,一件件剥自己的衣裳,到宴溪面前的时候,已所剩无几。“我们这样说好吗?”抓住宴溪的手。宴溪也想试一试,到底是不想,还是身子倒了,把手交予她,过了片刻,他缩回了手。
“将军…”苏雅见过从前的宴溪,自然不懂如今的他,难不成是打仗伤了?这样想着,看他的眼神便多了一些同情。
宴溪站起身,背过去:“你现在穿上衣服,咱们说几句话。”
苏雅点点头,终于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乖乖的等宴溪开口。
“你与大汗相识很多年了吗?”上次大汗送的女子就是她,这次仍是。
“有十年了。”
“你的眼睛,与北胡子一样。”宴溪抬起苏雅的脸,去看她那一双蓝眸:“你平日住在哪儿?”
“镇上。”
“那你前些日子,去金河做什么?”宴溪是做了功课的,那女子不简单,像一个诱饵投在水中,等她上钩。
苏雅听宴溪说到金河,眼睛瞬间睁大,嘴唇抖着说不出话。
“本将军来替你说,你是大汗抢来的,他先霸占了你,而后将你转赠他人。不仅是本将军,还有很多其他男人。你日日受大汗掌控,只因你的家人在大汗手中。你父亲,曾是北胡子的首领,被大汗联手其他人打败了,眼下你父亲,关在金河。我说的对吗?”宴溪把话说得如此清楚。
苏雅流泪了。
大汗待女子凶狠,提起大汗,她有十足的恐惧,又听宴溪提起自己的家人,不免悲从中来。
“我既是与你说话,就是想救你。”宴溪坐下来,缓和了口气,给苏雅倒了一杯热水:“喝吧,你衣裳湿了,会冷。”
苏雅抖着手接过那杯热水,此时丈外响起大汗的声音,宴溪突然说了句:“叫。”
苏雅愣了愣,随即会意,娇滴滴的叫了声,婉转莺啼,分明是此刻情浓万分。
“继续。”
待大汗的声音远了,宴溪叫苏雅停下。“你想好,我开口说救你,一定会救你,只会成事,不会败事。”
“你为何要救我?我是弱质女流,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要你回金河,去见你的父亲。”宴溪把头凑到她耳边,与她耳语。过了许久,苏雅点点:“多谢你,恩人。”
宴溪站起身:“不必客气。睡吧!你明早再出账。”
苏雅有些为难,这个人与从前判若两人,从前在床上像兽一样的人,而今却是如此不近美色。“是苏雅不够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宴溪笑了笑:“从前行军打仗荒唐惯了,而今年岁不小了,该收心了。”他说的是实话,这次出来,什么样的罪都遭过了,有些事反倒是透彻了。兴许父母是对的,索性自己眼下玩心不重了,倒是适合找个女子成亲,这辈子也就稳妥了。“你睡吧!”宴溪低下头,拆开张士舟写给他的信,这小子,一日一封,倒是不间断。只是有时相距甚远,不能保证所有的信都能送到。张士舟在心中提到了宋为,说他在青丘山一带打开了局面,说宋将军离开京城后变了一个人一样。
宴溪终于想给张士舟回一封信,拿起笔,愣了半晌,始终没落下去。最终还是放下了笔,撕了那张染了墨的纸,和衣趴在桌子上。竟然睡的很熟,一夜无梦。
待他张开眼,苏雅已经走了,大汗和他的人,昨夜的酒还未喝完。他走过去,看到大汗的脸喝的通红,走到宴溪身边,用力的拍他的肩膀:“兄弟!”
宴溪笑了笑,回他一句:“兄弟。”
上了战场,看你我还是不是兄弟。
几日后,朝廷的增援到了,宴溪远远的看着那战马上坐着的人十分熟悉,待近了一看,竟是自己的父亲!从没有人与他说过,这次增援,竟是父亲亲自挂帅出征!宴溪红着眼睛,唤了声:“父亲。”
穆老将军看到儿子的脸斑驳的不成样子,一阵心酸。但面上还是斜他一眼:“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我联手,尽快了了此地的事,回京找个女子成亲!”
宴溪点头,拉着父亲走进营帐。穆老将军进去一看,是真苦,比自己当年还苦,活该,谁让你非闹着要剿匪。
“怎样?”他直奔主题。
宴溪坐在对面,把眼下的情势事无巨细的与父亲说了一遍,穆老将军一边听一边点头,自己的儿子果然接过了衣钵,做的比自己想的还要好。北胡子已然收敛了,但大汗不得不打。宴溪的办法好,要带着北胡子打大汗,让他们彻底翻脸。同时他还把北胡子与大汗之间所有的联络密语都摸的明明白白,只待端了他们的老巢。
“为父问你,你觉得这一仗,多久能完?”他问宴溪。
宴溪思考良久,方才开口:“儿子算了算,最快,到明年秋天。”这就两年过去了。这一出来,发现日子真的不禁过,还没怎样,多半年就过了。“这是说胜了,若是败了,儿子就在这一辈子了。”
“惯会胡说!”穆老将军一拍桌子:“你能败,你爹能败?你也不看看你爹是谁!你爹吃过败仗吗?”穆老将军气的吹胡子瞪眼:“还没开仗,就先说丧气话,哪里像我的儿子!”
宴溪笑出了声,冲严寒使了使眼色,严寒连忙上前:“叔父,您别气了。侄儿问问您,我爹托您带信给我了吗?”
“没带。”穆老将军看了一眼严寒,他爹也是个不省心的主,前些日子又纳了个妾,严寒他娘跟他爹闹了许久,闹出好些个笑话。他爹灭火还来不及,哪里有功夫给他写信。
“哦。”严寒哦了声,叹了口气,对宴溪说道:“还是大将军好,大将军打仗,穆老将军能亲自来。不像我,在外打仗,父亲不闻不问。”
宴溪用力拍了他肩膀:“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伤春悲秋。走吧!让我爹睡会儿,咱们去张罗一桌子菜,今晚先喝它个痛痛快快,明日就去收拾那些孙子!”
严寒连忙站起身,随宴溪出去。
宴溪觉着此刻的自己,的确是值得羡慕。宋为常说,真希望他是穆老将军的儿子,被穆老将军打骂,但到了紧要关头,必须拿命护着。
父亲这么大年岁,从京城到北地,又要与自己一起熬到明年,这不是护犊子是什么?他怎么不去青丘山,怎么不去淮南,为何偏偏要来这里?还不是因着自己在这里!这份恩情,宴溪懂得,也会记得。
“大将军,要我说,我爹要是像穆老将军这样,我什么都听他的。别管他让我娶谁,让我做什么。”严寒跟在宴溪的身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说的宴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狐疑的看着严寒。
严寒怕挨踢,连忙把话说清楚:“其实我们都知道,大将军是为了逃婚,才急急忙忙奔北地来的。大家伙都在议论,穆老将军给大将军选的人铁定不会差,大将军怎么就看不上?”
“你看上你娶。”宴溪知晓自己三番五次逃婚,的确愧对父亲。刚刚看到父亲的那一刻,也感到后悔。但他还是排斥成亲,或许,待回去了,便娶一个父亲替他寻的女子过门,让老人家顺心吧?
gu903();不知为何,一想到成亲,心里就堵得慌。他推了一把严寒:“你去看看小厨备的什么吃食,我去那边透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