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进去的男子出来了,对她点点头:“安排好了,今晚住这。”
女子点点头,朝欧阳摆摆手:“你回去罢!下次当心。”
欧阳点头道谢,从刚刚起,无论他致歉还是致谢,均是态度诚恳,不卑不亢。让人平添几分好感。
欧阳道谢去弯腰捡回了那支笔,用手拂去笔杆的灰尘,仔细看了看,没摔坏,一颗心才放下来。这杆笔是春归送他的,春归说先生文采天下之一,值得最好的笔。于是拿出她那些日子攒的所有私房钱,买了支笔赠予他。
握着笔朝那女子点点头,回到了客栈。进了屋叹了口气,关上窗,重新写文章。因着刚刚的插曲,总是无法定神,心里有些后怕,若是这支笔摔坏了,心里不知该有多难受。
隔壁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而后便安静了下来。
入了夜,欧阳点了灯,开始晚上的诵读。他今日读的是《诗经》: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他声音本就温柔,加之语速缓慢,生生读成了情诗。读着读着想起教春归读诗时,春归摇头晃脑一板一眼的样子,忽然笑出了声。
想起春归就读不下去了,放下书,躺到了床上发呆。这时隔壁忽然响起了琵琶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有些悲壮又有些凄凉,他凝神听了会儿,从前听过青烟弹琵琶,这女子技艺不在青烟之下。听青烟弹琵琶,你想到的是世间情爱,隔壁的琵琶声令你响起家国大事。
想来弹琵琶的人,也有着家国抱负吧?
欧阳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第二日一早起来,收拾了行礼,准备退了房去往京城。在楼下碰到了昨日那个女子,他朝她点点头笑笑,而后轻声与小二说道:“劳烦你,退房。”
小二忙点头:“欧阳先生不多住几日吗?”
欧阳摇摇头:“住不得了,再住就耽搁赶考了。”
“我看欧阳先生器宇不凡,定能高中。”小二说的倒不是假话,他在这里开客栈,南来北往的秀才见得多了,书读得多人难免迂腐或恃才傲物,在欧阳先生身上,看不到这些东西,只是令人觉得舒服。
欧阳笑了笑:“多谢,尽人事听天命。”
他将房间钥匙递给小二,侧身到一旁等着。他还是一身长褂,日子久了,身上的长褂没有一身是好的。但他那样挺拔的站着,仿佛穿着世上最好的衣裳。
红衣女子的退房办完了,看了一眼欧阳,冲他点点头,问他:“去赶考?”
“是。”
“祝你高中。再会。”
萍水相逢,能这样落落大方说句再会,恐怕也是大家女子。欧阳朝她笑了笑,道了声再会。而后看那女子上了轿子,一路向西走去。
小二把找余的碎银子放到欧阳手中,欧阳亦对小二道了句再会。
这一路辛苦,终于是要进京了。
第49章京城虎狼地(一)
欧阳终于到了京城。
冬将尽,春将来。两季交替,风奇大无比,吹得人睁不开眼。他裹了裹身上的袄子,按照之前小飞龙给的地址,找上了门。
小飞龙的镖队要一直在京城呆到4月,那时春闱已结束,若是欧阳没考上,就可与他们一道回无盐镇了。
小飞龙看到欧阳进门,连忙上前问他:“欧阳先生身子无碍了?”
欧阳点点头:“休整了一些日子,终于痊愈了。”
“那也不能太辛劳,再过个十几日就要初试了,咱可得养好身子。”小飞龙格外担忧欧阳,无盐镇的人在自己的镇子上互看不顺眼,出了无盐镇就是一家人。何况这欧阳先生,在无盐镇教书,把孩子们教的那样好。
欧阳道了声谢:“那就叨扰您了。我随便有个住处即可。”
说罢随着小飞龙向里走,进了最里间的一间屋子。屋子干净整洁,显然是提前打扫过。欧阳心里满是感激。
在屋内坐了一会儿,便向外走。而今他有了住处,还是要告诉春归一声,否则她会担心。与小飞龙打了招呼便出了门,京城格外繁华,这样的大风也没能把谁关在屋子里,大家都捂的严严实实在街上闲逛。
他看了看这京城,也是有水有楼,只是这里的水与无盐镇的不同,这里的水少了一些灵秀,多了一些雄浑。走了许久,终于找到寄信的地儿,付了银子寄了信,便向回走。
他咳疾新愈,这大风吹的他嗓子发紧,有些疼。生怕再病起来误了春闱,一刻也不敢耽搁。
打东边过来一顶轿子,他看了看,不似寻常人家的轿子,似乎是顶官轿。又看路边的人纷纷退避,于是也跟着向后退了几步。
有人退的慢了,被轿夫一脚踢翻:“你瞎了眼了?!”话音刚落,鞭子就抽了上去。那鞭子抽的呼呼作响,打在人身上,甚至可以听到衣帛裂开的声音,欧阳在无盐镇没见过这样的情形,那鞭子声反复抽在他身上,抽的他头筋暴起。他站起身想与那轿夫理论,却被一旁的人拉住了。
他回身,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抓住了他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
欧阳咳了声,眼看着轿子越走越远。那人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问他:“公子不是京城人吧?”
欧阳摇了摇头。
那人叹了口气:“这事管不得。刚刚过的官轿是太傅府上的。”
“太傅这样跋扈”
“嘘…”那人连忙冲欧阳嘘声:“这位公子,这里是京城。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有些事当做,有些事不当做。你初来乍到,还是要保全自己才好。”他言语里透着真诚。
欧阳点点头:“多谢。”
那人叹了口气,又叮嘱欧阳一句:“不该管的别管。”才转头跑了。
就这样一个小插曲,让欧阳对京城顿失了好感。从前他觉得京城是天子脚下,本应比其他地方更懂礼数,更有章法,哪想到竟是这样的?欧阳还是天真了,他大抵是忘了有个词叫“灯下黑”,这天子脚下就是灯下黑。
走回住处,看到小飞龙,把刚刚的事与他说了。小飞龙笑了一声,对他说:“欧阳先生今日刚到,还没来得及与你说。这些日子我们待在京城,大概知晓一些。京城是分门派的,太傅一派、穆家一派、丞相一派。”
欧阳听到穆家,想起穆宴溪,于是问了一句:“穆家?”
“是。”小飞龙点头:“穆家三代武将,各个忠良,与穆家一起的,也基本是武将。现在在无盐镇驻防的穆将军,便是穆家的独子。”
欧阳想起穆宴溪,他的确是刚直果敢忠勇,配得上“忠良”这个形容。“那其他两派呢?”
“其他两派,太傅一派。太傅从文,大多是他的学生与他一起。现如今的太子,就是太傅的学生。之所以风头劲,是因着相传再过几年,当今圣上会退位,将皇位传于太子。”
“那太傅这样骄横,若是真的掌了权,还不民不聊生”欧阳想到这顿觉毛骨悚然,声音不免大了些。
小飞龙连忙拦住他:“在京城说话,万万要小心,隔墙有耳。”
欧阳自知刚刚大意了,点了点头:“那丞相呢?”
“丞相是外戚。皇后的哥哥,内外勾结,自然是也不弱。”
“太子是皇后的儿子,丞相与太傅却不是一派?”
“皇后不是太子的生母..”
欧阳终于明白了,听小飞龙说完才发觉,这京城门派,当真是复杂。
“很多人进京赶考,先拜师,所谓的拜师是指站队。你要去拜师吗?”小飞龙的想法是拜师还是要拜的,现如今看来,太傅的胜算多谢。小飞龙在京城有一些门道,可以使使银子。
欧阳摇了摇头:“不拜。”今日在街上,看到了这样的太傅,若是让欧阳弯下腰来做他的门生,欧阳做不到。
“不拜就不拜,咱们就凭本事,能上就上。”小飞龙拍了拍欧阳肩膀。
欧阳点点头,刚刚小飞龙说的人,欧阳只敬重穆家,他见过穆宴溪,而今又在京城听到穆家的生平,对穆宴溪和穆家又有了几分好感。
这京城虎狼之地,让欧阳在来的第一天,就生出了厌恶。
小飞龙看出欧阳的不快,对他说道:“欧阳先生,您从前在镇上教书,教的都是孩子,孩子天真不谙世事。我们走镖,哪里都去,见到的都是两面三刀。这京城,有好也有坏,好的是,在京城里,各色人等全都能看到,与这些人打了交道,日后咱们为人处世就会精进;坏的是,常与厉鬼为伍,日后难免也变成厉鬼。但我小飞龙看人准,先生您一定可以在京城立住脚,您也一定不会变成厉鬼。朝廷还是需要贤臣良将,不然为何大家斗得这样厉害,穆家三代屹立不倒?证明上头,眼睛不瞎。”
小飞龙这番话说的通透,欧阳听后心里一暖。是了,穆家三朝元老,到了穆宴溪这里,不但没给祖上丢人,反而把穆家的大旗举的更高。他们这样的根基,按道理说皇上会忌惮,但皇上没有,反而护着他们。说明上头的确不瞎。
欧阳觉得自己眼下想这些有点早了,他还没有应试,不知结局如何。如果真像小飞龙说的那样,需要拜师认门派,自己这样孤立无援,结果堪忧。
他站起身向外走,却看到一个小厮站在门外,看到他后问道:“请问是欧阳先生吗?”
欧阳狐疑的点点头。
小厮指了指身后的轿子:“先生,请。”
欧阳站在那里没动,而是问小厮:“请问是何人请我?咱们要去哪儿?”
小厮笑了笑:“先生与我走即可,不会有事。”
欧阳回身看了看小飞龙,小飞龙也是一脸狐疑。刚到京城第一日,就结交贵人了吗?
欧阳对小厮道了句多谢,便上了轿。
这一去是什么情形,会遇到什么人,他全然不知。但他深知,正如小飞龙所说,京城虎狼之地,鱼龙混杂,若真有人想害他,怕是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何况自己这样的西线边境小城男子,身上有什么可图的?
这轿子晃晃悠悠走了许久,停下后听到小厮说道:“欧阳先生,请下轿。”
欧阳下了轿,发现轿子停在一个朱门大院。小厮敲了敲门,一个老者开了门,打量了一下欧阳,放他进去了。
欧阳随着小厮,绕过大院的一进院、二进院到了三进院,他趁着夜色看了看,分明还有四进院五进院..庭院深深深几许?
在三进院的偏房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欧阳走了进去,看到一块帷幔牢牢的遮在眼前,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听到一个含笑的声音问他:“可是欧阳澜沧?”
极少有人知晓欧阳的大名,他顿了顿,答了句:“是。”
那人笑了声:“欧阳澜沧,你进京赶考是为什么?”
“.……..”
“为何不答我?”
“因为我与你素昧平生,没到交心的地步。”你在暗,我在明,你问我为何来京,这与你何干呢?欧阳虽是从文之人,但血性还在。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有意思,有意思,欧阳澜沧说话,竟像极了穆宴溪。”
欧阳听他提到穆宴溪,愣了愣。
“我再问你一次,你进京赶考是为什么?”那人忽然正色问他,刚刚声音里的戏谑全都消失不见。
“为护我在意之人一世安稳。”欧阳说了这句,是了,他进京赶考,是因着他在无盐镇爱上一个女子,他配不上那女子,想考取功名,护她一世安稳。
帷幔之内静了许久,欧阳听到里面拍了拍手。他知道,谈话结束了。
那个小厮走进来,对他说:“欧阳先生,请。”
欧阳随他出了这间屋子,走出这深门大院,坐上了轿子。夜里的风吹的轿子呼呼作响,吹的欧阳耳鼓生疼。除了春归还有什么?大概是欧阳羞于与人提起的夙愿,他也想成为一个有用之人,像穆宴溪那样的人,立于权力之巅,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乌糟的世界。
他羞于提起这个,是因为他打小没了父亲,又常年照料病榻之上的母亲,是因为他每日捉襟见肘,遇到心爱的女子,送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有了这些做铺陈,所有的夙愿都显得那样渺小而遥不可及。
欧阳先生闭上了眼睛,这风,鼓的他耳朵生疼。
第50章京城虎狼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