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A-1,陆传文。
顾舟看着门上挂着的手写门牌,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
若不是苍狼的名头太响,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在末世招摇撞骗的非法传销组织。
也太穷了吧。
顾舟颇有些同情地看了看敲门的小叶医生。
柏钺和小叶医生将顾舟送进了办公室就自觉离开了,随着轻微的关门声,办公室里就剩下了陆传文和顾舟两个人。
陆传文清了清嗓子,说道:“顾中校,咱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顾舟一脸严肃,在轮椅上坐得笔直。
哪怕军方已经退无可退,人类社会分崩离析,他也要完成这道使命。
顾舟道:“是!事急从权,中校顾舟特向将军汇报病毒研究最新进展,恳请将军调集一切力量,完成最后的抗体研究!”
陆传文面上不动,只是颔首示意继续。
顾舟继续说道:“七月十五日,我们收到北极科考队成员,国家生物研究所研究员林昊从北极科考站发出的加密电报,声称北极冻土样本里很可能含有休眠状态的高致病性病毒,病毒可能具有传播性,希望我们立刻向上级申请,将本要运往明面上的那个研究所的冻土样本直接运往我所。
“这封电报林昊越权进行了红色加星,发往了病毒研究所而不是生物研究所,意味着据他判断,这是一件危险等级足以上升至国家安全层面的病毒危机。这也是我所自成立以来,唯一一次收到红色星标越级警告。于是我所所长立刻向宋世平少将汇报,请求国家秘密安全立刻转运冻土样本至我所。五天后,我们收到了冻土样本,以及病毒在冰国爆发并开始蔓延的消息。
“研究所立刻集结所有力量对未知病毒展开研究,但是,这是一种全新的病毒,不同于我们已知的任何病毒结构和特性,它在攻击细胞的同时也会修复细胞,但人体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细胞层面的攻击,最脆弱的大脑率先死亡,而后身体被病毒占据,使得人体保持基本的行为能力,但又无异于行尸走肉。对此,我们束手无策,研究工作一度陷入困境。
“八月五日,宋少将直接下达指令,研究所所在区域全面封锁,进入红色战备状态,直至研究出抗体的那一天。此后数天,军方传回的消息是,全球病毒蔓延已经不可控制,他们将开始执行撤退计划。直到八月十八,研究所所有通讯陷入停滞状态,我们断掉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听到这里,陆传文的脸上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悲戚,他说道:“七月二十九日,我国输入第一例感染者,此人从B市入境,八月初,B市首先沦陷,所有领导人按计划向南撤离,各地军队全面部署开展救援和撤离行动,但是,病毒传播太快,我们的准备并不充分,八月十二,南方临时指挥基地同样沦陷,那时,地球上已几乎没有净土了,到处都是游荡的丧尸,为避免人群聚在一起吸引丧尸,军方宣布分批次向国内四个核武器避难所撤退……”
顾舟的目光微微动了动,隐隐有些颤抖。
陆传文继续说道:“我带领特种部队第一、二、三分队及400名随军撤退平民,第一批到达华北一号核武器避难所,到达避难所时,我们自己的有生力量还剩下25人,平民剩下341人。六天后,柏中校带着10名特种部队成员及54名平民到达避难所。我们之后进行了多次营救,从附近先后救出7名现役军人和109名平民,全部安置在避难所内。四个月了,再没有其他有生力量出现,我们尝试向其余三座避难所发送通讯请求,但一直处于未能连通状态。”
顾舟不死心地问道:“会不会只是通讯断了?”
陆传文盯着他,缓缓说道:“不,四个核武器避难所为了避免一切风险,采用的是最原始的埋地底线缆的方式进行通讯,哪怕遭受核武器攻击,通讯也不会断开。”
顿了顿,陆传文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合理推断,这座避难所里的人,可能是华国境内,唯一的生还者了。”
顾舟低下头,这一路上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亲耳听到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悲痛。
那是人类繁衍数千年但最后几近灭绝的无力感,是面对万千亡魂而无能为力的物伤其类。
陆传文站了起来,按下电脑的播放键,顾舟的声音再次从里面传来:
“幸存的同胞,你好,很高兴还有人能够听见我的这一段录音,说明人类文明之光一息尚存……”
结束这一段这些天来不知道已经被播放多少遍的录音,陆传文问道:“所以,你们研究所最后发生了什么?”
顾舟目光有些复杂,他说道:“华国病毒研究所位于西北戈壁深处,周围全是无人区,研究所深入地下数十米,采用最先进的防护设计,常年军队驻守。执行红色封闭警戒之时,研究所共有研究员三十八人,驻地军人六十人。
“在研究陷入停滞后,我们被迫采用最原始的抗体研究手段,在不清楚病毒致病机理的情况下,通过鸡胚、鼠胚以及类人哺乳动物胚胎细胞进行病毒繁殖及感染实验,希望能够通过动物细胞获得抗体。
“但事实是,通过动物细胞获得的可能含有抗体的血清最后被证明只对该物种有效,这是医学史上从未有过的,这个病毒能够区分不同物种的免疫系统,并且产生不同的致病方式,因此各物种间通过自身免疫产生的抗体不能通用。
“最开始,我们并没想到这种从未有过的物种差异,在动物实验良好后,我们铤而走险直接进行了人体实验,但所有注射者全部死亡。中途,甚至出现过实验对象被血清中残留的病毒感染,攻击研究人员的情况。一共四十八次人体实验,发生了三次感染蔓延,我们一共损失了三十三名研究人员和所有的驻地军人。”
陆传文绕过办公桌,搬过一张凳子到顾舟身边来,坐着拍了拍顾舟的肩膀,说道:
“你们的功勋将永载史册。”
说完,陆传文又继续问道:“那另外的两名研究员呢?”
顾舟答道:“二十余天前,我们在尝试人体各部分细胞培养抗体失败之后,终于通过人类受精卵得到具有实验室活性的抗体,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人可以做人体实验了。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不知道军方在哪儿,不知道人类社会是否尚存,因此,只能由我带着可能成功的疫苗,主动出来寻找军方,寻找后续研究力量。”
陆传文有些疑惑地问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行动呢?”
顾舟答到:“因为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师,研究所的所长张明德上校,他已经五十九岁了,也是我们最优秀的病毒学家。另一个,是研究所唯一主攻胚胎发育的生物学家,是基地处于红色战备状态下的一号被保护对象,绝不能离开基地。”
“为什么?”陆传文下意识问道。
顾舟的声线被压得有些低沉,他缓缓说道:“因为如果我不能在三个月内找到军队,向他们传递消息或者亲自回去,他们会停止对未知病毒的研究,转而开启火种计划。”
“火种计划?”陆传文皱了皱眉,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计划。
“华国病毒研究所拥有最佳的地理条件和封闭水平,因此,研究所下,冷冻着五十万个人类受精卵,当人类走入绝境之时,研究所最后的幸存力量将分批对这些受精卵进行体外培养,重燃人类繁衍的星星之火。”
说到这里,顾舟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能够使用受精卵进行抗体研究的原因……”
陆传文微微皱眉,用人类受精卵进行实验很可能涉及伦理问题。
顾舟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他苦笑道:“科学界普遍认为受精卵在发育成胚胎之前不具有独立生命特征,因此可以用作科学研究……”
那些小小的本可以成长为一个个鲜活生命的细胞,用自己尚未成型的生命,为挽留现有人类文明,永远地被雕刻在了实验室那小小的培养皿里。
有时候,人类社会的延续,人类文明的发展,本就是建立在一些难以说清道明的事实之上。
如果没有抗体,即使火种计划得以顺利展开,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后,基地之外人类全部消亡,病毒失去宿主被迫回归自然,再次陷入沉睡,但是,谁又能保证当人类踏出那个安全圈,重新回到那片曾经仰望过万里星河的土地上时,病毒不会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而那时,元气大伤,甚至可以说是脆弱无比的人类文明,还能抵挡得住病毒又一次的冲击吗?
火种计划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人类争取另一个百年的最后计划,但这不会是最终计划。
没有抗体,没有疫苗,面对如此可怖的病毒,人类就再没有了退路。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陆传文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既然这样,那么是不是只要我能为你找到合适的实验器材,找到……受精卵,你就可以继续研制抗体?”
顾舟摇头:“首先,目前的初级抗体仅仅只在我身上使用过,不能判断是否具有普适性,而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抗体进行更多的临床实验。其次,我带着抗体离开,本也是认为只要有了样本抗体和受精卵,研究就可以继续下去,但是,在被感染的那天上午,我曾到世界病毒协会驻华国理事会找过相关资料,发现部分国家同样发现了病毒特异的免疫功能选择性,因此纷纷开展过人类受精卵实验,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
“我想,这是因为只有我们使用了原始毒株。”
从史前冻土里分离出来的最原始的病毒毒株。
这说明,病毒在初级传染时,就开始变异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舟:我以为所有军人都像我一样严谨、严肃、正直、庄严、公正、团结、友爱……
柏钺:呵!
顾舟:直到我遇到了柏钺。
第7章命运宣言
十二天前,华国病毒研究所。
硬底军靴踏在胶化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吱嘎声。一行三人从升降机里出来,步履沉重地走向一扇紧闭的大门。
“滴。”银色的芯片卡在大门一侧的感应器上扫过,传出机器的嘀嗒声。
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宽阔的地下广场。
地下广场整齐地停放着十架武装直升机,在一片泛着冷光的广场中透露出肃杀的气氛来。
顾舟提着一个银色的手提箱,穿着硬底军靴配上迷彩裤和夹克背心,在门前站定。
身后,是一个头发已经灰白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看起来还十分儒雅的男人。
中年男人穿着特殊制式的军装,胸前别着一张电子胸牌,上面写着:张明德。
另一个人则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别着一张同样的胸牌,写着:李步玮。
他们一个是研究所的所长,一个是火种计划的直接负责人。而他们身后,是空空荡荡的白色走廊,和随着人声远去、依次熄灭的廊灯。
张明德站得笔直,看向自己最杰出的学生:“小舟,你去吧,基地四周的防空系统会开放半个小时,足够你飞出这片空域了。”
顾舟目光坚定,他分别对着两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提着箱子径直走向了其中一架直升机。
军靴踏在坚硬的地板上,留下一串空灵的脚步声,在广场中回响。
螺旋桨飞速转动,地面上两人的衣襟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地下广场上方的穹顶缓缓向两边滑去,露出许久未曾见过的漫天日光来。
张明德站在门外的阴影处,那架承载着研究所所有人生命与心血,承载着人类渺渺希望的直升机在璀璨的阳光下缓缓升空,顾舟带着耳机与墨镜,看不清表情。
穹顶打开完成,四周指示灯闪烁出绿光来,直升机调转方向,开始攀升。
张明德突然上前一步,大声说道:“顾舟!人类文明千年延续可能皆系你一人之手,所有的等级、规章不过是人类社会的产物,但是,我依然希望你用自己的生命保护抗体,将抗体带给可能的有生力量,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在所不惜!这是我在残存的体制下,给你的最后一道命令!”
声音被猎猎的狂风搅碎,四散开来,直升机一个猛升,终于飞出了穹顶,仿佛被吸入了那片迷人的金光。
张明德喃喃道:“小舟,我等你回来。”
顾舟目光直视前方,自动忽略了身后任劳任怨推着轮椅的柏钺和一旁抓耳挠腮的小叶医生两人如饥似渴的眼神。
陆传文在办公室门外看着离开的三人,缓缓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向通道里面走去。
进入升降机,柏钺按下5L,一时之间,狭小的空间内气氛有些凝固。
顾舟疑惑:“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坐着轮椅视察军队大本营?”
门开了,柏钺推着轮椅,硬是在轿厢与走廊的连接处将轮椅推出了越野自行车的颠簸感。
偏偏罪魁祸首还若无其事地说道:“没,带你看看你的寝宫。”
顾舟:“?”
我哪儿招你惹你了?
顾舟探寻地看向一旁的小叶医生,小叶医生挤眉弄眼,发现人类有限的五官实在无法传达过于复杂的感情,只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压低声音,耿直地说道:“他仇富。”
顾舟恍然大悟状。
轮椅再次发出垂死挣扎的吱嘎声,仿佛抗议无辜受损和暴力对待。
顾舟刚想表示自己愿意将直升机和所有武装全部上交以换回自己的心爱的配枪的朴素愿望,突然,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从上空划过,生生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噎回腹中。
紧接着,陆传文的声音传来,五楼的走廊上,两人齐齐站定,并着轮椅上双腿暂时无用的某人,全部屏气凝神听了起来。
微弱的电流声还在持续,听起来像是某个老久的扩音设备,不堪重负但依然□□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这个发热可能是真的发热。
“诸位同胞,我是陆传文。”
避难所里的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出房门,走到环廊上来。
“避难所启用第102天,我们迎来了一个好消息。我国研究人员日夜奋战,牺牲无数人力、物力,乃至生命,终于研制出了丧尸病毒的有效抗体,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抗体实现量产,我们将再也不惧有一天会被早已死去的亲人咬掉血肉,我们将重回天光之下,而死去之人长眠地底,这一天离我们并不遥远,你们的死去的亲友、手足……战友,他们并没有白白牺牲。”
6楼,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环廊上,每个人眼中都是一种绝处逢生的巨大希望,有的人眼含热泪,有的人掩面而泣,还有的人号啕大哭,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是痛失亲友的悲伤,也是对往后余生的期待。
5楼的人相对少了很多,有的人穿着战术背心跑了出来,有的穿着自己早已破损不堪的军装,但每一个人都定定地站在环廊上,抬头看向刺眼的光幕,仿佛能透过光幕,穿过声线,顺着喇叭里传出的嗓音,一路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城市,回到自己曾经最温暖的家。
“以上,来源于研究所向全人类发布的求助通讯,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去营救这几位科研学者,同时带着成品抗体,回到避难所,走出避难所,去拯救更多的人。
“这不是一场幸存人类对另外几个被困人员的营救,而是一场关乎人类命运的生死救援,是悬崖边上的人类进行自我救赎的一场逆向营救!”
军人们平静了下来,他们不由自主地站成挺拔的军姿,眼中充满热血与坚定。
人人纷纷止住了眼泪,凝神听着这个不亚于命运的宣言。
在这样的末日里生活了数月的人们,最最需要的,其实是希望,哪怕是一个现在还无法兑现的希望与承诺,都无异于是漫漫黑夜里的一道明光,给人攀登和前行的动力。
顾舟沉默地坐在轮椅上,被迫矮了大半截的身高阻碍了他的视线,但他能够想象所有人的眼神。
柏钺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眼前轮椅上的这人……的后脑勺。他从后面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自认为十分真诚地说道:“你们辛苦了。”
小叶医生缓缓地转过头来,哭得稀里哗啦,抹了抹鼻子,说道:“虽然早就有猜测,但我……我还是好感动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