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如此想着,就见贺兰慎取下金刀搁在一旁,而后盘腿坐于庭院中,取下持珠挂于指间虎口处,闭幕垂眸,深吸一口气……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①”低沉的嗓音恍若天籁传来,神圣庄严,涤荡心神。
裴敏:“???”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②”
众人:“???”
合着您的助兴表演就是念经?!
庭院中一排恶吏打坐,皆是面面厮觑,气氛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裴敏‘噗’了声,想笑,又不忍心打破贺兰慎虔诚的诵经声,憋笑憋得肚疼。
“裴司使,救……救命!”沙迦僵硬扭头,以口型向裴敏求救。
裴敏只当做没看见,笑吟吟望着庭院中打坐念经的小和尚……他认真的样子很是英俊。
夜色静谧,云散月开,皎洁如纱的薄光投射在贺兰慎的身上,给他英俊的侧颜镀上一层神圣的银光,仿若天神不可冒犯。他手中持珠深沉,梵音低沉传来:“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③”
裴敏听久了,竟也觉得这经声如此通透好闻,如清泉漱过心间,洗去铅华浮尘,返璞归真。
今夜,净莲司一干恶吏沐浴在月光中,于经文声声中洗涤灵魂,各个面色安详,如入大乘之境,灵魂脱离肉—体飞入西天极乐,达到天人合一的大和谐……
夜宴于子时方散,托贺兰慎的福,深受佛经熏染的吏员们安抚了躁动,老老实实回去歇息了。
裴敏摇摇晃晃,疲惫的眼半阖着,打着哈欠朝寝所方向走去。
刚过了走廊转角,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女音,唤道:“裴敏。”
裴敏驻足,回首一看,挑着眉懒洋洋笑道:“师姐,陈少卿走了?”
“这时候他还不走,难道留着过夜么?”师忘情大步走来,紫裙摇曳,容颜在转角的残灯下由显朦胧冷艳,皱眉道,“我问你,那把金刀为何在贺兰慎手里?”
裴敏一怔,惫赖道:“还能为什么,我送他了。”
沉默片刻,她又低低补上一句:“抱歉师姐,那是裴虔留下的东西,我……”
“有什么好抱歉的?那本来就是你的刀,何况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说到这,师忘情猛地止住了话语,咬唇半晌,方舒缓语气问,“我不明白,为何是他?他是和尚,亦是天子亲信,无论哪一点都站在了你的对立面。我希望你三思而后行、认真对待,而不是一时兴起害人害己,明白么?”
“放心罢,师姐,我自有分寸。”裴敏想起今晚贺兰慎望着她的眼神,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落寞,敛了笑垂眼道,“我留着那把刀,原是想留个念想,后来明白了,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我也希望师姐能早日走出泥泞,重新开始。”
师忘情眼眸微微睁大,眸中第一次浮现出无措之色。
她想起了那年随着师父登临裴府,满院桃花灼灼,那少年从花丛中一跃而下,大狗似的甩着满头的花瓣朝她笑,道:“原来你就是灵山药师的关门弟子?在下裴虔,久仰大名。”
他比她小三岁,初见之时,她只觉得这少年冒失轻佻,名字也不好听……
叫什么‘赔钱’?
后来见了她双生同胞的妹妹,方觉裴家人取名当真是别树一帜,没有最难听只有更难听——
他妹妹,叫‘赔命’。
从短暂的回忆中挣脱,师忘情恢复往日冷清,哼道:“少转移话题,先管好你自己罢!贺兰慎是个心实之人,官场老辣情场单纯,偏生站错了队,你好好想清楚!”
说罢,她给了裴敏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转身离去。
裴敏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疼。
后半夜,凉风乍起,裴敏躺在榻上,昏昏然做了个梦。
梦里梦见贺兰慎盘腿坐于佛莲之上,一袭白色僧袍飘然若神,身后金光万丈,手持念珠睥睨她道:“你这孽畜为祸人间,还不速速迷途知返,皈依佛门……”
而后便是一连串“唵嘛呢叭咪吽”的经文声,裴敏头疼欲裂,就差满地打滚叫一声“师父求你别念了”,猛地从梦中挣脱醒来,窗外夜色正深沉,风吹动门扉,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窗外树影重重,看来是要下雨了。
裴敏躺了会儿,觉得口渴,挣扎着下榻倒茶喝,将将杯子递到嘴边,眼睛不经意间瞥见门外站着一条黑魆魆的人影,不由一惊,将还未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尽数喷出。
那人鬼一样站在她的门外,一动不动,身影打在镂空门扉的窗纸上,颇有几分灵异之感。
“有鬼?”裴敏心中诧异,而后又道,“不对,净莲司就是长安城的‘阎罗殿’,哪个小鬼敢来这里作乱?”
如此想着,她反倒有了底气,摸出枕头下藏着的匕首背至身后,走到门前站定,嗤道:“谁在门外鬼鬼祟祟的?”
“裴司使。”熟悉的嗓音,带着几分喑哑。
“贺兰……慎?”
裴敏一愣,忙打开门一瞧,只见满庭树叶被狂风摧残,灯笼摇晃,贺兰慎于风中岿然不动,立于廊下,深邃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裴敏心中的诧异在此刻到达了顶峰,被风吹得一哆嗦,搓了搓双臂道:“你大晚上不睡觉,跑我房前站着作甚?”
贺兰慎还穿着夜宴时的衣裳,显然一晚未睡。
他没有回答裴敏的话,衣袍于风中猎猎,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般,只看了裴敏半晌,低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裴司使,芳龄几许?”
“哈?”裴敏悚然一惊,狐疑地看了贺兰慎许久,伸手去摸他的脸颊。
他面色如常,脸却很烫,明显是酒意作祟。
“我说呢!”裴敏好笑道,“你喝醉啦,贺兰真心?”
贺兰慎执意望着她,大有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裴敏一提年纪及烦闷,只好敷衍笑道:“芳龄二八,青葱年少。”
贺兰慎眯了眯眼,写满了怀疑之色。
裴敏被他看得老脸一红,加之只穿了单薄的里衣,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只好说了实话:“二十又一”,满意了么?赶紧走赶紧走,风怪冷的。”
贺兰慎没有动,只自顾自点头,莫名来了句:“我并未比你小多少。”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裴敏胸中一震,仿佛被一棒击中心坎。
未等她反应过来,贺兰慎却是轻轻向前一步,伸手将她僵直的身躯揽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是个十分亲昵的姿势。
他的怀抱暖而有力,足以驱散夜风的狂躁与寒冷。
裴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睁眼望着头顶摇摇晃晃的一盏残灯,手臂好几次抬起,复又放下,张了张嘴道:“贺兰慎,你怎么了?”
夜色浓浓,风雨将至。
贺兰慎闭目,腕上的佛珠抵在她腰上,声音低低在耳畔响起,复杂且决然,说:“裴司使,我有罪。”
作者有话要说:打个补丁:①②③都是出自《心经》感谢在2020-04-2422:33:28~2020-04-2518:5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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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庭中树影婆娑,骤雨前的疾风狂躁阴凉,裴敏的心却止不住发烫。
茫茫人世,风雨泥泞,她皆是自己独自蹒跚走来,从未想过倚靠在另一个怀抱中竟是如此温暖,温暖到她一时恍神,舍不得推开。
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妙曼高挑的,然而贺兰慎却能轻而易举将她圈在怀中。她不得不仰首,才能勉强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吸,好半晌才回神,哑声失笑道:“傻子,你能有什么罪?”
有罪的是她,过往狼狈的也是她。
贺兰慎,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少年。
贺兰慎搂着她的腰很紧,裴敏还得提防着手中的匕首不要伤到他,想把他推开都不成,只好叹道:“粘人精,先放开我,我快不能呼吸啦。”
贺兰慎的呼吸微烫,闻言稍稍松开了臂膀,垂眸望着她说:“十一月,我便到及冠之龄了。”
男子二十及冠而婚,裴敏闻之心酸好笑,只好点头附和道:“嗯,小和尚长大了呢。”
“不要再这样称呼我。”贺兰慎皱眉,几乎立即道,“我破了戒,乱了心,早就不配是出家人。”
这样低沉落寞的嗓音,在冷风中显得格外令人心疼。裴敏无法对他此刻的脆弱与挣扎视而不见,只得腾出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背,说:“你这人就爱想太多,圣人云‘食色性也’,小和尚也是人,动心乃人之本能,何来‘有罪’一说?回去睡罢,听话。”
贺兰慎摇了摇头:“睡不着。”
“要下雨啦,难不成你要在这儿站一晚上?我是没意见,可你这副尊容绝不能让下属们看见,否则以后谁还会怕你服你?”裴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夜空,无奈叹到道,“别傻站着了,来我房中避避风醒醒酒罢。”
贺兰慎还是摇头:“不妥。”
“有何不妥?”
“女子闺房,不可擅入。”
裴敏心想,你方才借着酒劲抱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妥’了呢?她嗤地一笑,说:“多亏你提醒,让我想起自己还是个女人……那你等等,我送你回房。”
说罢,裴敏转身回房,将手中的匕首搁在案几上,抓起外袍套上,懒得束发,就这样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手提灯盏朝贺兰慎道:“走罢。”
贺兰慎的宅邸在永乐里,平日并不住在司中,偶尔处理公文太晚,过了宵禁的时辰不能通行,就会在忠义堂侧殿的书房小榻上歇息。
裴敏提着灯盏,三尺暖光铺地,长发在风中扬起又落下,素面莹白秾丽,如同暗夜中走出来的精魅。一阵狂风吹来,头发迷离了眼睛,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灯盏,却见一旁横生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低声道:“我来。”
贺兰慎接过她手中的灯盏,摇晃的烛火安静下来,稳当而温暖。
下雨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回廊的檐上,也仿佛落在裴敏的心中,急促而紊乱。她拢了拢吹乱的鬓发,对贺兰慎道:“没有带伞,这雨又大,等会儿再走罢。”
贺兰慎点头应允,两人便一同站在回廊的尽头,仰首望着檐下淅淅沥沥的夜雨出神。那一盏灯点在他们中间,如同一颗跳跃不息的心脏。
“小和尚,你知道吗?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生活久了,是会害怕光明和温暖的。”裴敏将手伸出廊外,任凭雨点打在她的手心和指尖。
她的手苍白没有什么血色,但生得纤长好看,指节匀称漂亮。贺兰慎知道,这样一双手天生是握刀和鼓琴的好坯子。
风鼓起裴敏的袖袍,腕上的旧伤若隐若现。光镀在她的鼻尖与眼睫,说:“有人害怕光,不是因为光不好,而是她自己不够坚强优秀。”
“她很优秀。”贺兰慎轻声打断她,幽深的眼睛没有看雨也没有看灯,只是轻轻落在她洒脱坚忍的身形上,“与黑夜并存的,并非只有诡谲与阴云,还有星辰与明月。生活在黑暗中却依旧能不失本心的人,值得被尊敬。”
雨滴落在指尖,吧嗒一声溅开无数碎光。
“你真的喝醉了,贺兰真心。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方才那话若是让天子听见,多半会失望罢。”裴敏收回手,捻了捻指尖的水渍道,“你生来光芒万丈,一出佛门便是平步青云,不该对黑暗产生同情。而满身泥泞之人纵使发光,那光也被埋藏在了脏污泥泞的外表之下,没有人会在乎。”
长安一夜风雨,两人的衣袍翻飞交叠。过了许久,贺兰慎方道:“裴司使,记得在并州时你问我,九天之上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你而亮……从前有没有我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后,必定是有一颗的。”
他搁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垂眼道:“小僧从未动过凡心,没有经验,但会好好学习……如何去保护一个人。”
裴敏指尖一颤,没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怕一看,就沉溺其中再也出不来了。
小和尚喝醉了,但她得保持清醒,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来思索这个难题。
雨已经小了,但风还未停歇。灯盏中的烛芯噗嗤一声被吹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静。
两人比肩而立,一如无数次那般,仿佛只要站在一起就不惧风霜。
夜还长着,长安城满城风雨,彻夜不息。
裴敏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回得房,只记得廊下骤雨初歇,屋檐滴水,贺兰慎矜持有礼地对她说:“今夜叨扰了,裴司使回房歇息,不必相送。”
第二日醒来,庭前积水,满地落叶狼藉。
裴敏脾胃虚寒,昨夜喝多了酒又吹了风,起床时便有些精神不济。慢吞吞捯饬齐整,这才负手懒洋洋朝膳厅走去。
靳余早就将她那份朝食准备好了,食盘上装着一碗粳米红枣粥并两个蒸饼,这是吏员们惯有的朝食标准,只不过裴敏额外多了碗胡椒猪肚汤。
“汤是贺兰大人额外开小灶给您熬的!”靳余将托盘递到裴敏手中,神神秘秘道,“卯时大人便来膳房了,亲自守着炉火煨汤,沙迦大哥闻着香味而来,想蹭一碗汤喝他都不许呢!”
“卯时?”裴敏回想昨夜分别时,怎么着也得丑末寅初了,贺兰慎难道不用睡觉的么?
裴敏满腹狐疑,端着托盘在膳厅中张望了一番,目光锁定在靠门角落里独自用膳的贺兰慎,定了定神,朝他走去。
裴敏其实还未曾想好该如何开口回应,方不至于冒失伤人,但一见贺兰慎独自用膳的背影,她忽的想起昨晚那声喟叹般的“我有罪”,心中一软,撑着惯有的浅笑在他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