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晴天,冬日的江边亦是十分寒冷的。
裴敏站在江边眺望烟波浩渺,任凭风鼓动斗篷。她发了会儿呆,便听见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
“江边冷。”贺兰慎站在她身边,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方才与李将军所言,是为何意?”
裴敏静静立着,像是这凛冬中一朵转瞬即逝的霜花。
“淮南虽美,山水如水墨丹青,但到底比不过长安的大气辉煌。”裴敏冻得鼻尖微红,眼睛却是飞扬明媚的,望着贺兰慎道,“出来得够久了,我们回家罢。”
她所说的‘家’,指的是长安。
贺兰慎喉结微动,话到了嘴边又揉碎了咽下,最终只垂眼轻声道:“好。”
回长安的路上,裴敏没少拉着贺兰慎胡闹。
对于裴敏的示好,贺兰慎一向不懂得拒绝,有求必应。虽说每次都是裴敏先撩先招惹,但最后被压在榻上红着眼睛告饶的也是她,贺兰慎话不多,只是将她连人带魂嵌入骨血,融入心中,仿佛要将毕生的爱意都宣泄完一般,热情放纵得几乎反常。
回到长安那日正值飞雪如絮,青檐苍雪,黄伞紫伞在雪地中开出朵朵荼蘼,喧嚣而寂寥。
净莲司门口,裴敏在贺兰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也不知是日夜颠簸还是别的原因,走路软绵绵的好似没有骨头,这春天还没到,脸上倒多了几分艳丽的桃红。
虽说师忘情给的药也有在吃,以防万一,裴敏还是去了一趟师忘情那儿。
下雪天不能晒药采药,师忘情便在药庐中研究新方子。猝然见裴敏披着一身霜雪进门,她失神了片刻,笔尖在药方纸上晕开一团深色的墨迹,而后收敛情绪将纸揉作一团,声音微涩道:“站开些,你挡住我的光了。”
裴敏离开长安的这两个月,江淮战事一波三折,几次遇险,师忘情想必也有所耳闻。虽然她嘴上冷冷淡淡万分嫌弃的样子,心底指不定有多担心呢!
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裴敏依言站开些,让出身后的贺兰慎道:“师姐,贺兰也来了。”
“你……”师忘情目光复杂,明显有话要说,然而在接触到贺兰慎的眼神时,她又生生止住了话茬,改口叹道,“罢了,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我就不打扰你们这片刻的宁静了。有什么事,就快说罢!”
裴敏毫无羞愧之心,将路上发生的‘事’避轻拈重地说了些。
“什么?你们日日同房?!”果不其然,师大美人怒目横视,将手中的毛笔狠狠一拍,“是药三分毒,何况你本就身寒体虚,可禁不起如此折腾!”
说罢,她将目光投向贺兰慎,语气严厉道:“她胡来,你也由着她胡来么?何况这等事本就是男子的责任大些,你若真怜爱她,就不要只图一己之乐!”
裴敏见贺兰慎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替他开解道:“师姐你别怪他,他真不懂这个!”
贺兰慎本不懂这些,那匆匆一瞥的避火图上似乎也不曾教过,但他生来聪慧,已从裴敏和师忘情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二,霎时耳朵绯红,淡色的唇张了张,局促且愧疚,低声诚恳道:“还请师掌事明示。”
“明什么示?回去我教你。”裴敏脸上发烫,轻轻给了贺兰慎一拐肘,试图岔开话题道,“师姐先给我把个脉罢,这事儿待会再说。”
贺兰慎坚持道:“是我之过错,我该问清楚的。”
见贺兰慎态度不错,师忘情气消了大半,示意裴敏伸手把脉,嘲弄道:“我还不了解裴敏?嘴上一套一套的,看似风流不羁,实则脸皮薄得很,这种事她定是不好意思开口的……脉象虚了些,这样的身子怀上的几率不大。”
裴敏松了口气。
师忘情虽是医师,但毕竟未曾成婚,闺房之事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便寻了本妇科医书翻至某页,指给贺兰慎道:“自己看。”
贺兰慎略微一扫便记住了,合上书道:“多谢。”
“哎。”裴敏揉着鼻尖叹气,“我怎么觉得有些尴尬呢……”
从师忘情那儿出来,大雪依旧纷纷扬扬,裴敏背对着贺兰慎站了会儿,方深吸一口气冷气道:“我要进宫去了!”
贺兰慎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刻入脑中一般,颔首道:“我也进宫。”
“那,一起?”裴敏笑着提议。
“好。”
轻柔的雪落在他们头上,如白首之约,比肩踏过短暂而漫长的宫道,仿佛走了一辈子那般漫长。
大明宫前,贺兰慎忽的停了脚步。
裴敏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跟上,便回首看他,疑惑道:“真心,怎么不走了?”
白雪皑皑,宫墙耸立,贺兰慎颀长英武的身姿挺立于天地间,看了裴敏许久,默默褪下腕上的佛珠,将其交到她手中,低低道:“敏儿,我不后悔。”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裴敏一怔,失笑道:“莫名其妙。”
因南下平叛有功,武后大喜,赏赐裴敏良多,待她从大明宫出来,便见建福门外的雪地中立着一人。
见她出来,陈若鸿收了伞,沉默良久方道:“贺兰慎被革职入狱了,罪名是‘擅离职守,私自出京,干扰战事’。”
闻言,裴敏并无太大意外之情,摩挲着腰间挂着的佛珠道:“我知道了,多谢。”
陈若鸿站着没动,神情复杂道:“他在大理寺狱中,生死渺茫,你不为他着急?”
裴敏勾起唇角,那笑像是要融入苍白的雪中似的,轻声道:“在江淮见到他披荆斩棘而来,像是做梦一样,我便猜到了他是私自前来。”
后来回了长安,他一路的过分热情,师忘情的欲言又止,还有方才在宫门前分别时他那句没由来的“我不后悔”,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可怜的小和尚,还要为她疯到什么程度呢?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说,明天正文就可以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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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雪化后的天最冷,入骨的寒气仿佛能将手指头冻掉。
裴敏第三次入宫求见,还未来得及让人通传,就被上官婉儿拦在了殿外。
上官氏劝道:“自先帝驾崩以来,太后积劳成疾,精神不太爽利,太医说了要多休憩方可。若裴司使还是为那桩私事而来,便请回罢!”
四名宫婢端着茶点陆续进殿,裴敏便猜测武后多半醒着,只是以‘身体不适’为幌子闭门谢客罢了。
裴敏脸上笑意不改,顺着上官婉儿的话道:“上官舍人放心,我此番来只为公事,不谈私情。我知太后因何而忧,特地为主分忧来了。”
上官氏看了她一眼,权衡片刻,叹道:“裴司使稍等。”
上官氏垂首进殿通传,不多时轻移莲步出来,笑道:“请进。”
按理说太后应搬离大明宫,另寻他处居住,但武后野心昭昭,是不在乎这等闲言碎语的。天下她尚且要把控在手,又遑论区区一个大明宫?
见到裴敏进来问礼,武后顺手将御膳房新做的透花糍赏给了她,以玉器轻轻推拉太阳穴提神,闭目道:“大过年的,好不容易能清静会儿,你不在府上歇着,总往宫里跑作甚?”
裴敏双手接过上官氏递来的糕点碟子,却不吃,只望着里头那晶莹透亮的透花糍道:“右骁卫大将军程务挺及王方翼因牵涉谋逆之案而伏法,如今西北边防重地无良将,突厥人宴饮相庆、蠢蠢欲动,危及江山社稷。臣这次来,是特地为天后举荐良将镇守边关的。”
“哦?”武后漫不经心道,“你要举荐谁?”
裴敏垂首,一字一句道:“大理寺狱,一个戴罪之人。”
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上官氏沏茶的手一顿,颇为忧虑地看了裴敏一眼。
武后闻言轻嗤一声,睁开眼道:“你要保他?未经允许擅离职守,私自离京插手淮南战事,这可是杀头的死罪,你以什么身份替他说话?就不怕连坐同罪么?”
“依臣拙见,他插手战事是好事。”裴敏道,“先不论他在南方平乱有功,足以抵罪,谁人不知贺兰慎年少锋芒、在羽林军中颇具声望?一个从不归附任何党派的孤高之臣却甘愿为天后南下抗敌,这不是说明您才是民心所向、天下正统么?天后福泽深厚,臣岂能不道喜?”
“为我南下抗敌?”武后极淡一笑,“我怎么觉得,他是为你而孤身犯险呢?”
爱怜的语气,却令裴敏心中蓦地一惊。她早该料到的,武后身边绝非只有一个净莲司,酷吏及耳目遍布长安,告密的铜盒藏匿于市,这天下于她而言没有秘密。
裴敏面色稳若泰山,几乎立刻接口道:“臣是天后的人,他帮臣亦是帮天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哼,油嘴滑舌。”武后指了指案几上的一摞文书道,“李孝逸也上了折子请功,说贺兰慎屡献良计、智勇非凡,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呵,小小年纪,羽翼倒是不少。”
裴敏道:“李将军只是实事求是,还望天后明断!”
武后不置可否,只是目光中的压迫感散了大半,重新闭目,良久的沉默。
这短短的一刻钟,比三秋还要漫长。但裴敏依旧耐心地等着,面带笑意地押出了自己的全部赌注。
兽炉中燃起的烟雾聚拢又飘散,半晌,武后方悠悠道:“敏儿,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做了不少,这些我都记着。我也并非不通情面之人,你到了年纪,若不想加入皇室或武家,想养一两个面首慰藉余生,也并非不可。”
若折断贺兰慎的羽翼,将其变成面首圈在家中,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多谢天后抬爱!只是臣此番来确为公事,不为私情……”
“敏儿,男人只是个玩物,尝尝鲜即可,万不可贪恋其中。想天下男子如何轻视女子,你若对他们认了真,此生也绝无可能再有凌云之志了!”
武后打断裴敏的话,冷漠威严道,“你想清楚,只要你担任净莲司司使一日,便一日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你要为了一个男人,而舍弃你一手壮大起来的净莲司么?”
武后是个非同一般的妇人,心狠手辣眼界高远,裴敏不想在此刻触她的逆鳞,思忖片刻,方沉声道:“不会。能让臣离开净莲司的,唯有天后您的命令。”
“好,好!自古以来,天下至强者皆为男人,至弱者皆为女人,其实并非女人羸弱,而是被深闺情爱缚住了手脚。敏儿你记住,我们这样的人决不可有软肋,稍有行差踏错,必定万箭诛心!”
大年三十,大理寺。
伴着今年最后一场暮鼓声,夜的晦暗悄然降临长安,万家灯火齐明,给黑冰似的夜镀上一层橙红的光纱。核查了赦罪文书,寺丞吴守泽将贺兰慎从狱中请了出来。
半个月未见,贺兰慎依旧是干净俊朗的样子,看上去并未受皮肉之苦,只是衣裳单薄了些。裴敏含笑望着他走来,将手中的狐裘斗篷抖了抖,扬手披在贺兰慎肩上,道:“如今你也瞒了我一次,咱们谁也别记恨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