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十三磨了磨牙。
蒋云初看似陈述事实,实则存着宽慰:“风气就是这样,很多本来清廉刚正的人,为着能为一方百姓军兵做点实事,也只好随大流,不然就会被上峰同僚下属抱团儿排挤。不是谁都是赵禥。”
“明白。但还是窝火。”
蒋云初了然一笑,转而说起古氏那边的事,叮嘱道:“不要刁难那家人。”
洛十三颔首,“放心。你要不要见一见古氏?”
“当然。”
过于安静的氛围中,古氏蓦然醒来,对上的是满目漆黑。
她循着固有的习惯,望向南面,却没如前几日那样,看到映照着月色微光的窗。
下一刻,她闻到淡淡的花香,察觉到床铺十分松软舒适。
就是这些发现,让她如坠冰窖,周身冰冷到僵硬——不知不觉间,她离开了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记起失去意识之前,在家中的耳房配制丸药,实在乏了,便伏在案上,想打个盹儿再继续,哪想到……
先前两日便有种被人窥探监视的感觉,除了索长友,她不做第二人想。
这时,她感觉到本已很糟的事态更糟了——有别人介入。索长友还用得着她,断不会这样做。
身体能动之后,她坐起身来,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见床头有灯,又摸索到了一个火折子,便点燃了那盏小小的宫灯。
来不及打量,便有一名少女轻咳一声走进门来,态度不卑不亢:“您醒了?稍后随我去厅堂,有人在等您。”
古氏料定与少女多说无益,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答案,便规规矩矩称是。低头看了看,见自己穿戴一如睡前情形,便只将凌乱的长发梳理匆匆梳理,绾了个圆髻。随后,她随着少女到了厅堂。
厅堂中,有身形颀长、一身玄色的男子站在临窗的桌案前,在插花。
青花瓷瓶中,已错落着一些红色、橙色、紫色花朵。
他不急不缓地将案上花枝修剪,放入瓶中,动作透着说不尽的优雅悦目,落入古氏眼中,却只有惊惧与不合时宜之感——她听到自鸣钟的声响,望过去,看到时间是丑时初刻。
谁会大半夜摘花、插花?
少女对着那道背影默默行礼,又默默退出去。
很明显,男子没有杀意,甚至没有恶意,便使得这近乎静谧的氛围并不让人煎熬。古氏望着他的背影,僵在站立之处,不知所措。
男子做完手边的事,随手将散落在先前剪下的花枝、叶子归拢起来,收进字纸篓,又信手用帕子擦拭了桌面。
“白日忙,只得夜间来访。叨扰了。”他说。
语声清朗悦耳,年岁不会超过二十——古氏通过他声音下意识地做出判断,没因此有丝毫放松。
男子从容转身,转到主座落座。
古氏看清他样貌,愣怔片刻后,惊讶得张了张嘴:她通过那几份相似的样貌断定,这是昔年名将之一的蒋侯后人,如今的临江侯蒋云初——在她年少时,曾有幸一睹他父亲的风采。
父子二人相似,却又有莫大不同,如果说他父亲是灿烂温暖的阳光,他便是清冷的月光,那股子幽冷,须臾间便对人形成莫大的压迫感。
古氏很快收敛心绪,敛衽行礼,“民妇问侯爷安。”
蒋云初抬一抬手,“免礼。该如何称呼?古月娘,还是什么?”
古氏深缓地呼吸之后,“街坊邻居一直唤我孙科家的。”孙科是她夫君的姓名。心下自是明白,对方查清了自己的底细。
蒋云初颔首,“孙太太。在下蒋云初。”指一指她近前的座椅,示意她落座。
古氏欠了欠身,继而正襟危坐,目光复杂地望向他。发现他亦正在打量她,眉眼过于漂亮,眸光至为清澈,视线则过于锋利直接,似一把令人无所回避遁形的利剑。
她在初时的回避之后,坦然与他对视,一如选择面对忽然而至的困境,问:“这一切因何而起?民妇的家人在何处?”
蒋云初手中多了一个白瓷药瓶,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你找些事与我聊聊。”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若识趣,我不为难你。”
“……”古氏有生以来,从不知道,这种事也可以做的这般高深莫测,那份霸道,竟是优雅从容的。
她说,他听。她该说什么?他想听的又是什么?
可以断定的一点,便是她不能说假话——识趣二字,已是警告。
关乎生死的大场面,她经历过不少,也正在经历着,但从没有一次,心神这样紧张。
许是现状的诡异导致,许是少年视线背后意味的睿智与洞察人心导致。
他态度的温和淡然,带给她的只有更深的不安。
无措之际,古氏瞥见那个药瓶,辨出与自己常用的那种样式一样,领悟到这是他给的提示,便知从何说起了:
“那个药瓶,是不是从我家里拿过来的?”说话间,揣度着蒋云初的神色。
蒋云初淡漠地睨着她,不置可否。
古氏继续道:“瓶子里面的丸药,是我亲手配制,要送给宫中一位显宦。此事只有我经手,家里人并不知情。”
蒋云初星眸眯了眯,目光一冷,整个人的气息亦骤然转冷。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眼下只看她是否老老实实招认,若她一直这样试炼他的耐心,那么,孩子是不是就会被殃及?
——世无双的俊美样貌,并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善恶;不符年纪的气势与城府,很有可能是亦正亦邪的心性。
该刹那,古氏绷紧的心弦几乎断掉,抿了抿迅速干燥起来的唇,“不、不是,我刚刚说了谎。孩子不知情,我夫君知晓丸药的效用,至于我与宫里的人来往的事,他真的不清楚。”
蒋云初神色恢复如常,道:“我知晓你一些事。你说来听听。”
古氏恭声称是,“我出自金陵古氏,先父曾官至两江总督。
“我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
“二十年前,皇帝巡视途中降罪于古家,过十岁的男丁一概斩首,女眷没被牵连获罪。
“先母没多久病故,我辗转来到京城,嫁了一名秀才,平平淡淡地过到如今。因略通药理,知晓一些偏方,常以此换取些银钱。
“至于我姐姐,闺名芸娘。听闻今上这些年来都在找她,她已不在人世,家中出事那年就自尽了,当年我与索公公——也就是索长友一起将她埋葬的。”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目光坦然,并无悲戚之情;语气非常平淡,也无令人当下受触动的措辞。
真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痛到恨到极致,一些心性坚韧的人提起心结,便是这种意态。
无疑,相似的境遇下,古氏比很多男子都要明智敏锐。蒋云初不可能烦聪明人,端起手边的茶盏,对她示意。
古氏低声道谢,用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讲述起自觉有分量的过往中事。
后来,蒋云初不再只是聆听,间或问她一两句。
古氏一概照实答复。
蒋云初临走前,对她交了底,最先提出的一点是:“我需要你的方子。”
古氏称是,“懂些药理的人,只要用心,三两日便能学会。只是罂粟不常见。”
“知道,不劳挂心。”蒋云初温煦一笑,“不需担心前程,会有人妥善安置你们。先前的宅子,就说是锦衣卫征用了。”他起身前,放下一叠面额不等的银票,“这些算是索长友许给你的好处。”
古氏道谢,起身深施一礼。
“你夫君和孩子在后罩房睡着,明早醒。告辞。”说话间,蒋云初已到了门外。
古氏望着微微晃动的门帘,心里百感交集。确定他已离开,人松懈下来,周身一阵无力,险些跌坐在地。
之前见过的少女走进门来,捧着的托盘上有一碗羹汤,“我是这儿的管事,您有事随时吩咐就是。”态度明显变得亲切随和起来。
古氏忙说不敢,随少女去了后罩房,看过的确在睡梦中果真安然无恙的夫君、孩子,心算是踏实了七/八分。
没错,蒋云初一度把她吓得不轻,但她相信他是言出必行的人。
回到正屋厅堂,古氏看到窗前桌案上的那一束花,随意走过去端详。对插花,她还是有些心得的。
三色花朵、绿叶交错成画,赏心悦目。
只是……古氏很快发现,这不是寻常插花的手法。
插花这事情,正常来讲是手边多少花,除去瑕疵较重的,都会安置到瓶中。今日蒋云初也是这样——她记得,他并没丢弃花枝。
细看之下、推想之后会发现,瓶中再容不下一朵花,多一朵,几乎就要将先前的花的位置全部移动,才能让呈现的画面悦目;又一朵不能少,取出一朵,便等于将画卷扯掉了一块,没办法弥补,看不过眼,要将余下的花移动大多数。
少女见古氏看得入神,解释道:“迟一些有一位公子要过来。公子与侯爷相识已久,这些花,侯爷是要他看的。”
古氏微笑,“这种手法,瞧着像是在布阵。”
“也说不定,是在较量剑法精髓的高下。”少女笑道,“好些事到了他们手里,是相通的。”
与古氏的五日之约到了,索长友对皇帝扯了个谎,告假回到私宅。
在外书房等了很久,古氏也没来。
索长友开始不安,差遣下人去找,焦虑地等了近一个时辰,下人面色发白地来回话:“古氏一家人不见了,房里有一份请帖。”
索长友接过请帖,打开来看:闻君喜血蔷薇,于寒舍略备薄酒,君当入夜前来,一观月下红花之美。
落款是蒋云初。
索长友眉心骤然一跳。血蔷薇三字当然不是原意,指的是那种不可轻易提及的花。
蒋云初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他满心惊讶、狐疑。至于恐惧,倒是没有。有几年了,他把每一日当做最后一日来过,预想的取自己性命的人不同而已。
有下人走进来,禀道:“有车马来接您。”
索长友苦笑,整了整衣服,当即出门,见到来接的人,问:“侯爷吩咐的?”
答话的人恭声称是。
索长友上了马车,路上又看了一遍请帖,又好气又好笑:摆明了不安好心,却说的诗情画意的。
蒋府后园。
蒋云初信步走着。自家的后花园,但他很少过来,全由兄嫂着人照看着。
景致还不错,有几处可圈可点。
常兴来禀,说索长友到了,蒋云初转到枫林前。
没什么红花可赏,只有满目红叶。
索长友走过来,蒋云初依礼相见,随后请对方在石桌前落座。
常兴带着两名小厮,奉上几色小菜、一壶美酒,便远远地退开。
蒋云初亲自斟酒,“您是稀客,只恐招待不周。”
“言重了。”索长友端杯闻了闻酒香,便赞许地颔首,“好酒。”
蒋云初对他端杯,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索长友先一步取过酒壶斟酒。
蒋云初噙着清浅笑意,凝视着他。
看起来在笑,目光中疏无笑意,也无敌意、杀气,却仍是让索长友生出莫大的压迫感。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气势,来日不是睥睨天下,就是把自己折腾死的主儿——还要看心智手段。
索长友笑呵呵地落座,扯闲篇儿一般问道:“那几名暗卫去了何处?”
蒋云初淡然笑道:“处置了。”
得,方志那边他也下手了,说不定之前那档子事,就是他弄出来的。索长友慢条斯理地喝酒、吃菜,得承认,蒋家的酒菜精致美味得很。
蒋云初则还是静静地凝视他,直到他再出声问道:
“侯爷在看什么?”
“在看是敌是友。”蒋云初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倒出一礼丸药在掌心,送到索长友面前。
索长友接到手里,细看几眼,闻了闻味道,笑一笑,问:“古氏还活着?”
“活着。”
“她为了儿女,必然与你说了不少。”索长友将丸药送还,“侯爷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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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合谋/冤大头/落力锄奸
蒋云初的态度还是很客气,“这正是我要问您的。”
索长友道:“侯爷以为,这世道如何?”
“差得很。”
“同我想的一样。”索长友坦然对上蒋云初的视线,“我人微力薄,寻到的机会不大上得了台面。”
“为谁效力?”
“老王爷,今上的胞兄。”
蒋云初释然,“难怪。您与古氏——”
索长友叹息一声,“当初皇上降罪古家,我随行。古家的确有罪,皇上从重发落,是为杀鸡儆猴。他年轻的时候,与如今判若两人。”
蒋云初嘴角一牵,“他变成这样,您与方志、杨阁老之流功不可没。”
索长友没否认。
蒋云初做个请的手势,“您接着说。”
索长友瞧了他一会儿,意态很放松地娓娓道来:“古家的事,我心里有些不落忍。在当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古家男子全部处斩之后,皇上无意中见到了古家女眷,其中有古氏的胞姐芸娘。
“皇上要芸娘进宫,芸娘抵死不从,分明视他为仇人。
“在外不比在宫中,人多眼杂的,皇上不好强求。我则寻由头又见了古家女眷几次。
“皇上找了这么多年的女子,早已香消玉殒——我看着她自尽,和古氏一起把她埋葬的。古氏没有对外说过芸娘的死讯,我也乐得看着那位求而不得。
“古氏曾问我,为何帮她。我说做些这样的事情,心里舒坦。又叮嘱她,若是到了京城,有事可以找我,但要遮人耳目。
“她遇到难处,我便命心腹去帮衬。
“皇上有旧伤,前几年开始,发作起来难受至极。
“起初我只是看热闹,后来记起古氏通医术,便命心腹传话给她,有没有止痛见奇效的药。
gu903();“她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