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药拿到手,我起初是偷梁换柱,把太医院判奉的丹药换成有问题的。
“三两次之后,我告诉了他。
“他怕东窗事发丧命,同样的也怕皇上见药不起效,气头上要他的命。
“就是这些了吧。”
他只字不提对皇帝的痛恨,亦不提隐忍、维持得宠、故布疑阵要付出的辛苦,甚至于,一直是闲聊的语气,措辞很是平淡。
蒋云初心生敬意,再次为彼此斟满酒杯,恭敬地向索长友举杯:“我敬您。”
这份敬意,足以说明一切。索长友暗暗长舒一口气。他不认为昔年叱咤疆场的蒋侯后人会利用眼前事向皇帝邀功,可事有万一,得了确切的答案,心里才安生。
他与蒋云初碰杯,“我也敬侯爷。”
喝完杯中酒,蒋云初道:“之前您要古氏准备三十粒丸药,为何?”
索长友只当是古氏告诉他的,微笑,“伤病发作,可以延缓发作的时间,也可以勾着他发作。我没活够,可挺多时候又觉着活腻了,便想铤而走险。”
“活着吧,又不是没盼头。”蒋云初笑说,“只是,日后您得帮我。”
索长友一扫之前的松散,坐直身形,正色道:“请侯爷指教。”
暗卫统领方志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却没听命行事。
他嚣张跋扈颐指气使的年月已久,又料定索长友会在皇帝面前为他婉言开脱,是以不曾生出对前程的担忧。
眼下在他看来,只要让那女子改口,承认是污蔑自己即可。
为此,他命亲信向莫坤递话:赶紧把阮玉交给他。
莫坤心里正怄火得要死,得了蒋云初的提点,才没即刻找皇帝告状,强按着火气,好言好语地把人打发了,当然,没忘了言明人已交给蒋云初安置,更没忘了把方志找他要人的消息散布出去。
方志听得莫坤把事情推给了蒋云初,念及梁王对自己说过的一些事,心里想的就有点儿多了。
如果梁王被收拾是蒋云初的手笔,那么眼下他的麻烦,会不会也是蒋云初促成的?
虽是建立在推测上的事情,但一深想便毛骨悚然,他终究是有恃无恐——皇帝不可能跟他生真气,索长友刚向暗卫借过人手,这人情总要来回走动。
其实搁以前,他想的并没错,只是不知朝夕之间,局势悄然走至地覆天翻的开端。
方志给蒋云初下了份设宴相请的帖子。
蒋云初让回事处的人转给他俩字儿:没空。
方志很是恼火,猜想定是莫坤怂恿。这两日听说了,蒋云初可是莫坤面前的红人。
生了会儿气,他又笑了。这样看来,蒋云初毕竟年少,眼皮子浅——难为梁王那么看得起他。
不管是气是笑,事情还是要办。
方志亲自到蒋府,求见蒋云初,连续两日,吃了两次闭门羹。
莫坤那边派人盯梢,将方志的行踪记录在案——近臣的这类事,皇帝每日都要看。
皇帝瞧了,立时明白方志意图,问莫坤:“你把人交给蒋云初了?”
莫坤称是。
皇帝心里更恼方志了,“你就让他找,实在不行,就让蒋云初把人交给他。倒要看看他能做什么文章。”
莫坤心想,那好歹是条命,凭什么交给方志作践,因而道:“临江侯办事得力,已派人将阮玉送出京城,另行安置。他大抵也是因为交不出人的缘故,才躲着方统领。”
“躲着?”皇帝玩味地笑了,“他在锦衣卫如何?”
莫坤想了想,只说皇帝想听的:“懂事、听话。”要他夸蒋云初,话可多了去了。
“好生观望,真如你说的那样,朕会重用他。”皇帝沉了片刻,又问,“他有没有提过幼年的事?”
莫坤摇头,“他四岁那年,在家里出事之前,一直病歪歪的,发热发的神志不清,护国寺的住持与微臣提过一嘴,说曾几次为他诊脉开方子。”
皇帝唇角上扬,现出些许满意,“如此就好。”
莫坤告退后,索长友上前服侍皇帝用羹汤。
皇帝用了几口汤,问:“你见过蒋云初没有?”
索长友汗颜道:“见过。”
皇帝瞧着他神色不对,扬眉,“嗯?”
“在赌坊见过。”索长友跪倒在地,“奴才这一阵手头缺银钱,去赌坊了——就是前几日有两回跟您说宅子里有事,其实是张罗银钱去了。”
皇帝失笑,“要空手套白狼?”
索长友陪笑。
皇帝抬了抬手,让他起来说话,“在赌坊见过蒋云初?”
索长友道:“见过,不是个好相与的。”
“怎么说?”
“与他周转过几百两银子,还要奴才给他立字据。”
皇帝哈哈一乐,“他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瞧你这点儿出息,等会儿朕赏你些银钱,别出去现世了。”
索长友连忙谢恩。
皇帝又问起蒋云初:“在你眼里,那是个怎样的人?”
索长友笑道:“死板加上去赌坊那种地方,能好哪儿去?到底年少,傲气得很,奴才料想着,他不定何时就会闯祸。”
皇帝又笑,“你不也去赌坊了?朕何时把你惯得这么霸道了?”
索长友又是赔笑。
皇帝若有所思。莫坤与索长友所说的蒋云初,好像是两个人,但又合乎常理:当差与私下里为人处世是两码事,很多官员也是打心底不想与宫人攀交情,蒋云初要是得了索长友的认可,反倒不对。
如此说来,他若好生调/教一番,蒋云初便会成为手里一柄最锋利的刀。昔日忌惮的臣子的后代,为自己所用,甚至得到宠信——贺师虞恐怕会气得吐血,结了亲,迟早会结成仇。
这样盘算着,他闪过快意之色。
索长友见状,低眉敛目,也在盘算事情:皇帝被他们合谋整治,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还有多久。
方志被蒋云初下了面子,火气越来越大,索性找到了锦衣卫。只是,莫坤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蒋侯爷另有差事,不似方大人这般清闲。”
方志便隔日再去,仍是没见到蒋云初,另外也没察觉,这番行径,又让莫坤、索长友在皇帝面前给他使了绊子,方式不同而已。
至此,皇帝真有些厌烦方志了,让他闭门思过算得口谕,他却一再出门招摇,想违背圣命到什么地步?
斟酌一番,皇帝吩咐莫坤:“派蒋云初监视方志。”依照索长友的说法,蒋云初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一直躲着方志,恐怕是莫坤的主意。眼下么,不用了,就让那初生牛犊斗一斗已成气候的猛虎。是不是利刃,总要试炼一番。
索长友、莫坤心里都知道,火候到了,前者派心腹传了句话,后者则眉飞色舞地怂恿蒋云初:“皇上这摆明了是烦他烦到家了。收拾他!你就往死里收拾!闹出人命我给你兜着!”
蒋云初莞尔,回莫坤一句:“借刀杀人?”
莫坤打哈哈。
蒋云初叮嘱道:“跟赵禥打个招呼,帮忙可以,别添乱。”
“明白!”莫坤拍着胸脯打包票,“方志一直瞧不起赵禥,赵禥巴不得他早点儿玩儿完。”
蒋云初颔首一笑,安排好手边的事,特地去了一趟书院,叮嘱贺颜:“近日出门,不要临时起意,尤其不要独自出行。”平时没事,不论去何处,调配的人手足够保她安稳无虞。
贺颜乖乖说好。
蒋云初等了片刻,见她也不问原因,揉了揉她的脸,“也不问我开罪谁了?”
贺颜就笑,“先生说你招人恨,早就提点过我了。”
“……”有这么提点人的么?先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
贺颜岔开话题,“过几日,先生要给我一阵子假,哥哥与周姐姐婚事在即,我看能不能帮衬爹娘什么。”
“是该如此。”蒋云初想着,已经派常兴去贺府传过话,让他们这一阵也加些小心,莫坤特地拨了几十名锦衣卫给他调配,那就只需等着方志往坑里跳了。
犹豫片刻,他握住贺颜的手,“若遇到事情,不要惊慌,你要相信,我不是在你附近,就是安排了策应的人手。”
“相信。”
“怕不怕?”
贺颜摇头,“不怕。比起乌鸦嘴的手札上的下场,有什么好怕的?”
她并不知道,手札出自贺夫人之手。蒋云初笑道:“别那么说,写手札的是我们的恩人。”
“也是。”她笑起来。
何莲娇借着帮陆休为贺颜筹备嫁妆的机会,进到了他的库房,真是开了眼界:里面不乏价值连城的物件儿,当然,在她眼里最珍贵的,是陆休的文墨。
陆休闲来写过一本棋谱,一本奇闻异事合集。
何莲娇爱不释手,一进库房,便捧着看,有时候会忘了时间。
她这本该是抽空安排的事,眼下常大半天不见人影,程静影有事交代她的时候找不见人,便问陆休,是不是另外给她差事了。
陆休思忖片刻,去了库房。
库房里,何莲娇倚着花梨木架子,正捧着书看得入神。
陆休蹙眉,“跑这儿来看书?”
何莲娇被吓得不轻,手一哆嗦,书掉到了地上。
陆休一看,眼熟,再一看,是自己记录的奇闻异事,又是蹙眉,“这些乱七八糟的,谁准你看的?”
何莲娇失笑,“哪有,好得很。”说话间,弯腰捡起书,用衣袖擦拭微尘。
“没正形。”陆休问,“准备得怎样了?”
何莲娇取出一份明细单子,“差不多了,您瞧瞧。”
“差不多是差多少?”陆休接过单子。
他看单子,她看他。
陆休看完,想了想,亲自添减了几样,“妥了。”
何莲娇显得很失落,“这就完了?”
陆休不答,向外走。
何莲娇捧着书跟上去,“先生,这本书,还有那本棋谱,能不能借我两日,容我誊录出来?”
“棋谱可以。”陆休说。
“不,这本也要。”
陆休转头凝了她一眼,见她已将书搂在怀里,没辙了,“行。”
何莲娇绽出璀璨的笑靥,小跑着去取来棋谱,追上他,回往外书房。路上,她问:“先生,原来您这么富裕啊?”
陆休牵了牵唇,“我应该很穷?”
“不是不是,”何莲娇笑着摆手,“只是没想到,您富裕到了这地步,我都想住在库房里了。”
陆续哈哈一乐,“行啊,回头让你看管库房。”他只是开玩笑,她却频频点头:
“好啊。”
陆休睨她一眼,“滚。”
何莲娇失落了一下,之后撑不住,笑了。
回到外书房,恰好有仆役来禀:“穆先生求见。”
陆休、武睿第一反应是:“又来打秋风?”
那位穆先生前年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学堂,总是缺东少西,因与陆家是世交,没少在信里哭穷。起初陆休卖情面给他,酌情送他一些东西——不远千里送过去,人手是翎山书院出,这种赔本儿买卖做了几次,任谁也有够。
按理说,穆先生该见好就收,可他不,继续哭穷,有机会更是亲自来京城,好歹要带些东西回去。
陆休从不是好相与的性情,但是祖父压着他,让他别可哪儿得罪人,因而穆先生过来的时候,让典谒应承。典谒实在应承不了,就由武睿去打太极。
这次,武睿先一步告饶,连连苦笑着摆手。那人忒能磨叽,他一想就头疼。
陆休瞥一眼正伏案忙碌的贺颜,道:“颜颜,你去应付穆先生,横竖不能让他如愿。”
贺颜讶然,“金陵那位穆先生?”看过书信,也听说过那人的事情。
陆休颔首。
贺颜心生抵触,“那不是典谒或您的事情么?”
“啰嗦,快去。”陆休在书案后落座。
“不。”
陆休连话都不说了,只打个手势。
贺颜有点儿委屈,边走边嘀咕:“摆明了把烫手山芋扔给我,真好意思啊。我这两把刷子,怎么对付得了那样的人?”样子蔫儿蔫儿的。
武睿、程静影等人瞧着,又是不落忍,又想笑。
陆休则道:“仪态。”
贺颜深吸进一口气,恢复成惯有的优雅仪态,到了待客的花厅,在仆役引见下,与穆先生见礼,“学生贺颜,问先生安。”
各个书院的人都知道贺颜与陆休的渊源,穆先生也不例外,这时愣了片刻:惊艳于女孩的美,意外于她来款待自己。回过神来,他连忙还礼。
落座后,贺颜先一步道:“今日不凑巧,书院山长、监院都不在,便由我来款待先生。”
“荣幸之至。”穆先生没来由地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贺颜抬手做个请的手势,“茶不错,您尝尝。”
穆先生说好,喝了一口茶,道谢之后,言归正传:“不瞒贺先生,我是遇到了难处,千里迢迢来求助的。”
贺颜心说你没那本事就别开书院,把自己弄得像个乞丐,学生们面上也无光,腹诽着,她微笑道:“这种事,我做不了主。”
穆先生道:“敢问陆先生、武先生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贺颜只好睁着大眼睛胡说八道:“说不好,去办事情了。”
穆先生直觉她在敷衍自己,可神色单纯诚挚,由不得他不信。沉了片刻,他赔笑道:“贺先生是陆先生的高徒,又是贺府嫡女,我遇到的这点难处,你应该就能帮衬——我那边要教学生们琴棋书画,缺几架琴、一些颜料。”
贺颜心生不悦:这种人可真给教书人长脸,幸亏金陵京城相隔甚远,不然他不定一年来多少回。她淡淡笑着,道:“您也说了,我只是先生的学生、贺家的女儿,凡事都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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