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影仍是为难地笑着,心想自己要是掺和这种事,何莲娇那个傻姑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这种事就是烫手山芋,接不得。
张夫人又道:“我也不瞒先生,汀兰是来到书院之后才结识陆先生的,来往之间生了情愫。这般情形——”她有意停顿一下,“要是请别人说项,别人问起来,我们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是汀兰一厢……”话没说完,被一道悦耳却透着清冷的语声打断: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结识’陆先生?什么又叫做‘来往之间生了情愫’?”贺颜容颜紧俏得有了肃杀之意,视线直直地逼视着张夫人,“刚一来,便往我恩师身上泼脏水?”
程静影心头一顿,知道这姑娘要炸毛,陆休那护短儿的性子,两个爱徒学了个十成十。但是……这不是应该的么?随她去吧,别把张夫人打出去就行。
小姑娘气势凛然,像只发怒前的小狮子,但张夫人见多了大场面,自是不会乱了阵脚,从容笑道:“汀兰入学时,贺小姐已经在书院当差——我孙女每日与谁来往,你并不知晓吧?”
贺颜冷冷一笑,“夫人又错了,您这是在质疑书院没规矩么?但凡在书院有差事的人,职责之一,便是稽查学生品行,督促其言行,不论何时何地。
“我恩师是山长,难不成会带头坏了规矩,私下里去‘结识’您的宝贝孙女?”
顿了顿,她任由心头的讽刺、鄙薄到达眼底,“她张汀兰到底是何方神圣?哪一样是女公子之中的翘楚?”
张夫人被噎得不轻,心里暗骂传言误人:都说贺颜的性子最是单纯随和,换句话说,是个没心眼儿的。这下好了,她形同于摸了老虎的头。
贺颜的气却一点儿也没消,因为这事情还没完,“事情因张汀兰而起,而您是她嫡亲的长辈,今日说出这种毁人清白的话,都有过错。
“今儿您既然来了,便将人领回家吧,书院不收心思不干净的人。
“这自然不是书院的意思,您记好了,是贺颜说的。
“要是不照办,可别怪我宣扬出比您方才那些更难听的话。
“其次,张汀兰就读至今每日的行径记录,您需要的话,我可以誊录一份给您。书院别的不多,就是人多——人证多。”
程静影起初听到“毁人清白”那句,险些笑出来,其后,便有些刮目相看:气归气,小姑娘的脑子可是灵得很,把事情完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不让书院也就是陆休担一丝干系,又以手握证据震慑对方——到底有没有,她猜不出。
张夫人听着,一张老脸则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贺颜携了程静影起身,“言尽于此,您在这儿斟酌轻重,我去让张汀兰卷包袱走人。”
程静影忍下心头笑意,正色道:“贺小姐的话不论轻重,都没说错。此事,您真是打错了主意。”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两女子心绪各异,却仍守着礼数,行礼之后离开。回到书院,程静影道:“我去打发张汀兰,你就别再见碍眼的人了。这事情我跟先生说。”
贺颜长睫忽闪两下,沉默着点了点头。想了想,去了一趟知味斋,传话给蒋云初拨给自己的人手,即刻起,监视张家动向。
回到外书房,看到伏案忙碌的陆休,她的火气化为心疼:他怎么总遇到这种膈应人的事儿?
她默默的端起陆休的茶盏,亲自给他沏了杯热茶。
陆休看她一眼,“先回来了?”
“嗯。”贺颜点头,对他笑。
陆休手一挥,“那就快滚回去做事,不然晚上不给你饭吃。”他对她说话,向来与对阿初无异。
贺颜笑着说好,回了自己的座位,敛起心绪,专心忙碌手边诸事:账册、历年试题在案上堆成了小山,不知几日才能梳理清楚。
树叶枯黄的梧桐树下,程静影神色沉冷地凝住张汀兰:“收拾东西,回家去。你祖母在外面的茶楼等你。”
张汀兰变了脸色,“回、回家去?这是何意?”
“你在书院的一些言行,本来无可厚非,如你一般的女公子也有,不过是小女儿心思。可你是怎么与你祖母说的?又或者,你们祖孙两个在打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主意?走吧,书院容不得你这种人。”程静影交代完,招手唤来两名仆役,“帮张小姐收拾行李,仔细着些,可别害得她遗落了什么矜贵的物件儿再书院,回头说书院的不是。”
张汀兰踉跄着后退两步,缓了片刻,凄然一笑。
半个时辰后,她见到了张夫人。
神色颓然祖孙两个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离开茶楼,马车慢悠悠回到城里,进到张府的时候,已是暮光四合。
张阁老下衙回来,便直奔书房。自从沈家的事情之后,他一直如此。
张夫人以送羹汤的由头见到了他,说了张汀兰的事,末了,羞惭地低下头:“我们瞧着你每日愁眉不展,汀兰又着实爱慕陆休,再加上清梧那档子事,便想着,用些妇人手段让陆休同意亲事,他饱读圣贤书,断不会为难汀兰。哪成想……”
张阁老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摇头苦笑,“哪成想,你这戏刚开场,就被贺家闺秀拆了戏台。”
张夫人的头垂得更低,脸更红。如果贺颜不在场,程静影会如何应对?再怎样,也不敢把话说到那个地步,少不得知会陆休,而事情只要开了头,她们便有文章可做。
“陆休如果肯将就着娶汀兰,之前便不会与清梧分道扬镳。你们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张阁老眼中渐渐有了寒意,“清梧的事,便是你我教女无方之故,让她堂堂的沈夫人根本不知自己斤两,眼下你居然做出这等事,初衷再有情可原,也离不了一个蠢字。”
张夫人自茶楼便在强忍着的泪,簌簌掉落。
“罢了,哭哭啼啼又有何用?”张阁老沉声道,“日后安分守己就是,贺小姐不会再寻你们的不是。她爱惜的,只是她恩师的名声。年前你们祖孙两个,便在房里抄写经书吧。”
张夫人哽咽着称是,行礼退下,回了内宅。
翎山书院那边,到了第二日,程静影才私下里与陆休说了张汀兰的事,笑道:“你家小气包子发起威来,吓人得很呢。”
陆休不由想起昨日颜颜为自己沏茶的事,心里暖暖的,不知何故,还有点儿酸酸的。颜颜真的长大了,开始护着自己了,是这样复杂的感受。他摸了摸下巴,“即日起,书院添一条规矩,自山长到仆役,白日里会客只能在花厅。”
程静影欣然称是。
陆休在书院转了一圈儿,到听雪阁找到糖果罐,抓了一把窝丝糖。回到外书房,走到贺颜近前,把糖果放到她手边。
贺颜先是一愣,抬眼对上先生和煦的视线。
小时候,她功课进益明显的时候,先生便会奖励她一把窝丝糖,但在那时会淡淡叮嘱一句:“省着吃,这东西坏牙。”
她歪了歪头,绽出璀璨的笑靥。
陆休回以比目光更柔和的一笑,转身回到自己案前。
一间滇西菜馆里,莫坤愁眉不展,对蒋云初说着心中疑虑:“端妃那边,还真有点儿邪的,我忙了这些天,硬是一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之前打的那个小盘算,根本就没处下手。”想要对方出个主意,给他划出个道儿。
生出梁王那种人的宠妃,自然是有些头脑的。蒋云初喝了一口酒,“我给你想想辙。”十二楼在宫里也有眼线,但是轻易不会动用,眼下他也不会,有大总管索长友在,打开端妃宫里的缺口,不过是小事一桩。
莫坤惊喜,由衷叹道:“哎呀,你蒋侯爷简直就是我的福星、救星和财星啊。我这命也他娘的太好了!”
蒋云初撑不住,笑了,“欠你的。你压根儿就是一讨债鬼。”阿洛跟莫坤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
莫坤哈哈地笑着,起身为他斟酒,“没法子啊,谁让你摊上我这么个主儿了呢?”
转过天来,上午,蒋云初与皇帝扯了一阵子闲篇儿,直言不讳地请假半日,言明要去翎山书院。
书院有他的恩师,又有他的小青梅,自然少不得前去。皇帝喜欢他这份儿坦诚,当即准了,顺带着不过名录地赏了贺颜一些上好的皮子、小手炉、金玉摆件儿。照拂宠臣的事情,他已做惯做熟。
蒋云初谢恩。人再不是东西,手里的物件儿也不需担干系。出宫后,他命人直接把皇帝的赏赐送到贺府,下午,带着雪狼去见贺颜。
贺颜从外书房回到住处的院中,一眼就望见一条通体雪白威风凛凛的大狗,站在蒋云初身侧。
“嗳,哪儿来的?”她注意力完全被雪狼吸引,“真漂亮,多大了?”
“八十来斤了,应该有半岁了。”蒋云初说着话,拍抚几下雪狼的背,示意它要乖,“叫雪狼,从阿洛那儿带回家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贺颜俯身,直接忽略小家伙傲气的表情,抬手,慢慢地落到它头上轻抚。
“秋天。”
“怎么才让我知道?”贺颜抬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手则因雪狼没抵触,移到它背部。
蒋云初摸了摸下巴。他这不是怕养不活么?之前就不想让她参与。眼下雪狼不小了,听说不在他跟前的时候都生龙活虎的,也该带来见她了。
雪狼安安静静地看着贺颜,由着她绵软的小手抚着背。
“我小时候就想养一条大狗,你和先生都不准。现在好啦。”贺颜喜滋滋地说着,蹲下去。
蒋云初唇角上扬,坐到院中的石凳上,看着那两个。
雪狼慢悠悠地坐下,挂着固有的表情与贺颜平视。
“雪狼。”贺颜该为挠着它的下巴,语声软软地跟它聊天儿,“你怎么这么好看啊?坐马车习惯么?”
蒋云初差点儿笑出声,却见雪狼歪了歪头,一下子便没了那份儿高傲,有了半岁的小崽子该有的憨态。
它喜欢颜颜。真好。
贺颜自认与雪狼混到脸熟之后,让蒋云初和它到室内。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雪狼安安静静地坐在蒋云初身侧,但一个与主人亲昵撒娇的动作也无,好不容易缓和的傲气,又挂到了脸上。
贺颜看出端倪,笑问:“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看起来有些奇怪。”
蒋云初就笑,“它不爱搭理我。”
“是你不会哄它吧?”猫猫狗狗的,哪有不黏主人的,尤其他又根本是雪狼认准的人。
“哪儿有那工夫。”蒋云初侧头看雪狼一眼,拍一拍它的头,“黏上我,闹着跟我去上早朝怎么办?”这一点,他很是想得开。
雪狼无动于衷,待他的手离开,甩了甩大脑袋。
“德行。”蒋云初数落它。
它板板正正的坐着,望着前方。
贺颜大乐。
蒋云初瞧着她的笑靥,也不自觉地笑了,“喜欢?”
“嗯!”
“那成,往后就归你了,我只管它的饭食起居。”饭食什么的不能出差错,出了岔子就会让雪狼生病,他得亲自督促着常兴等人。
“好啊。”贺颜频频点头。
离开前,蒋云初将贺颜拥到怀里,“你这边忙,我也快忙起来了,年前能来看你的机会少,别生气。有事没事的,写信、派人传话给我。”
“嗯。”贺颜环住他,仰头看着他有些消瘦的面容,“你照顾好自己就成,我好着呢,没时间就别来。”
已经走到门口的雪狼回转身,仰头看着那对儿相拥而立的璧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书院一年的课程到了尾声,各舍考试、放榜,再放假。
对于张汀兰的忽然离开,程静影给出的理由是张家的意思。张汀兰来的就突然,走时也这样,倒也没人觉得突兀,只觉得首辅家的闺秀就是不一样,把书院当客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放假之前,贺颜、许书窈、何莲娇帮着陆休、陆霄盘算清楚书院的账目,誊录一份,送交官府——官府每年要给诸多补贴,总要知道银子花到了哪些地方,看过账目,想想书院一年的表现,来年可以酌情赠减。
陆休告诉贺颜:“年初不用来书院了,安心待嫁。”
出嫁之前,理应留在双亲身边,承欢膝下。贺颜称是,然后问道:“您呢?过年回金陵么?回去看看吧,老祖宗年岁不小了,一定很想您。”指的是陆休的祖父。
陆休笑着颔首,“要回金陵,正月里回来了,去你家串门儿。”
“好啊。”贺颜笑道,“回到家里,只怕您改不掉这一口京片子,挨训。”
陆休哈哈地笑,“小兔崽子,就不会盼我点儿好。”
得了先生的准话,贺颜给陆休的祖父备了一份礼物,是她画的最好一幅八骏图,先生和阿初的评价都不低,那就送给老人家。
与此同时,她知会了蒋云初,蒋云初立刻给她回话,说一定会在先生途中安排妥当。
学子们全部离开书院之后,上至陆休下至仆役又忙了三日,将一应事宜料理安排妥当。
贺颜辞了恩师,回到家中那日,是腊月初十。
过了腊八便有了年味儿,这一年因为新人进门,要比往年更多一份喜气。
贺颜与周氏两个白日里帮着贺夫人打理内宅诸事。
这时候,贺颜在书院的一番历练的效用便显现出来了,贺夫人、周氏瞧着贺颜沉着又麻利地做派,俱是啧啧称奇。
贺颜就笑,“书院也是一份儿日子,比门第里的要大许多,我被先生训着学到了些一些东西。”
“够用了,打理家事完全够用了。”贺夫人笑道。
腊月中旬的一晚,索长友不当值,约见蒋云初。
蒋云初素来知晓他的稳重内敛,若非需要亲口相告的要事,绝不会要求相见。至于原由,该是与他提过的端妃那边的事有关。
相见之地,他选在了一所没过名录的别业,离索长友的宅邸不算远。
索长友神色凝重,品过上品大红袍之后,略有缓和。
蒋云初遣了随侍的小厮,命他们到院门外等候吩咐。
索长友缓声道:“侯爷上次知会的事,我着意吩咐宫里的几个心腹去办了。
“这段日子,他们陆续探听到了一些消息,拼凑起来,让我脊背生寒。
“端妃早在几年前,便安排人查找景家遗孤,至于为何,侯爷比我眼界宽,看得更清楚。
“到这三二年,梁王买通了方志,方志将一些暗卫交给梁王与端妃差遣。”
蒋云初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弹跳两下,“她眼光还挺长远。”
索长友颔首,“谁说不是。因为锦衣卫、暗卫头领的更换,她将这事情暂时搁置了——不论有无进展,外面的人都要等来年再与她通消息。年节前后,她得专心致志地寻找让梁王脱困的机会。”
“梁王那边怎么都好,随她去。”
索长友道:“可我只是担心她放在外面的人手,万一有了进展……那么,景家岂不是要在灭门之后雪上加霜?”
蒋云初认真而诚挚地看着他,“不需担心,那些不会发生。”再多的他不能说,只能给予这样的保证。
索长友透了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茶,“这就好,这就好。作孽的事情我已看过太多,但有一些,如何也看不了第二回。”说着坐直身形,“那么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蒋云初先问他:“您担负的风险大不大?”他要人办事,不能不顾人安危。
gu903();索长友一笑,含着几分感激,“在宫中这么多年,这种事情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