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禥显得很愉悦:“丁掌柜应该听说了,如今掌领锦衣卫的是临江侯蒋云初,蒋侯爷以往也曾照顾过十二楼的生意;暗卫统领则是莫坤,这人就更不需说了,我们爷儿俩没少在十二楼遇见他。蒋侯爷与莫坤的交情不错。我儿媳妇与蒋夫人的交情也不错。”
杨素衣垂下头,用力咬住嘴唇,在心里默默地咒骂赵禥为了不还债连她都拎出来说事。
丁十二道:“伯爷是想说——”
赵禥笑道:“锦衣卫、暗卫都是些什么人?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主儿,怎么会怵江湖中人?
“说句不好听的,十二楼真动了我们爷儿俩,便是不给朝廷脸面,便是我不去求皇上做主,朝廷也会差遣锦衣卫、暗卫找你们找补这笔账。
“再说了,蒋侯爷与莫坤都是你们的贵客,大家又何必闹得两败俱伤?”
被这般威胁了,丁十二也不恼,甚至颔首一笑,“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本就是这么回事。”赵禥几乎已经相信自己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免掉赌债,更加松弛,换了个闲散的坐姿,寻到泥金折扇,唰一声洒开,轻快地摇了摇。
丁十二问道:“那么,伯爷是什么意思?私了?”
“私了啊……”赵禥摇扇子的动作慢下来,摇头叹气,“私了不过是赵家用全部家当抵债,露宿街头,可那样的话,我还是少不得去求皇上给条活路,传扬出去,还是会损了朝廷的脸面,朝廷还是会派锦衣卫、暗卫刁难十二楼。”顿了顿,他笑着看住丁十二,“丁掌柜其实没把账算明白,之于我这种欠债的人,只有一条路。”
“说来听听。”
“把利钱免去,宽限到明年三月底,赵家一定还清全部赌债。”赵禥身形向丁十二那边前倾,态度郑重了一些,“说归说闹归闹,你到底是生意人,权衡得出轻重,就算接手赵家全部家当,让我们父子两个缺胳膊少腿,也抵不了赌债不是?不如以和为贵,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丁十二似笑非笑,不说话了。
赵禥的视线在十二楼众人面上逡巡,发现所有人的神态都与进门时一样,没人动怒,笃定自己所说的本就在他们意料之中,而且赞同。
赵夫人脸色铁青地望着赵禥。嫁入赵家是难堪的事,赵禥却总能给她雪上加霜,突破她对无赖、不要脸的认知的底限。
杨素衣和赵禥的妾室也是如坐针毡,碍于众多男子在场,当家主母没发话,只能硬着头皮坐下去。
赵子安则是非常认同父亲前前后后那些话,料定十二楼会答应明年再要赌债,因而目光殷切地盯着丁十二,等他点头同意。
杨素衣瞧见赵子安那个德行,在心里深深叹息:这厮是彻底被他爹带到深沟里去了,就算想爬出来,也是不能够了。
众人各怀心思,室内陷入片刻静默。
赵禥想着趁热打铁追问之际,丁十二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和声道:“容我想想。”
赵禥、赵子安便觉得事情成了,同时笑着说好。
丁十二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茶。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赵府管家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见花厅内的人齐齐望向自己,才回过神来,仓促地行礼告罪,又快步走到赵禥身边,耳语道:
“伯爷,外头出了两件大事: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刚刚派人来传话,说明日要去刑部投案自首,由头是去年贿赂了您三万两银子,才得了如今的官职;小厮赵成昨日不当值,回家了,在自己家里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还被打成了猪头一般,刚刚被人扔到了府门外。”
赵禥一听,面色骤变,腾一下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丁十二就在此刻放下茶盏,出言阻拦:“且慢。伯爷听闻的那两件事,由十二楼促成,你与其想别的法子,不如求我帮你把事情了了。”
在场众人惊讶之余,都懵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告赵禥,是十二楼能了的?刑部也是十二楼能摆布的?
丁十二用手势示意赵禥坐回去,“我没开玩笑。伯爷定然不知道,我讨债的路数,与任何一家赌坊不同。我们还是先把事儿聊开了为好,你说呢?”
“到底怎么回事?告我受贿、打我的小厮与讨债有何关系?”赵禥回身落座,气急败坏地望着丁十二,“你这办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丁十二像是没听到,淡淡道:“你说要明年三月底再讨债,是因为官员三年一考评,明年便是诸多地方官到京城等候升迁、贬职甚至丢官罢职的年头。
“这对你和很多京官来说,是三年一遇的发横财的机会。
“有些劣迹斑斑的地方官,为了保住前程亦或性命,一出手十万、二十万两都不在话下。
“这类事情,与赵家本是八竿子打不着,可谁惹得起你昌恩伯?你要是豁出脸面给谁小鞋穿,真没几个受得住的。由此,这些年来,伯爷举荐的地方官有二十来个了。这种凭据、人证,十二楼能找到几个,怕你不相信,便先找了五城兵马司那个地痞的辙做探路石。”
赵禥呆住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十二楼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们在各地都开了分号,那些人又恰好也常去光顾且欠了巨额赌债?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别的可能。
赵子安惊惧之余,望着父亲的眼神中存着一份释然:家里的光景,每过三二年便会有几个月特别好,原来是这个缘故。
丁十二唇畔的笑意如目光一般,越来越冷,“皇上就算再偏袒你,收受巨额贿赂这样的事情见了光,他也容不得。再说了,谁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这几日非常不舒坦,别说你有罪,便是立了奇功,他也没精气神儿搭理你。”
赵禥觉得口干舌燥,想喝茶,手却似有千斤重,抬不起来。
丁十二道:“赵成的死活,依我看,伯爷不需理会。
“他与你一房妾室有染,得有几个月了。
“你戴不戴绿帽子,与我无关。
“断了他手筋脚筋,是因他为了向你邀功,打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姑娘的主意,逼迫得人家意欲碰壁而亡,没死成,额头上落下了好大一块疤。我们也是这两日才知情,捎带着收拾了他一下。”
赵禥听完,最关注的事情是:“他与哪个贱人有染!?”语气恶狠狠的,眼神也在那些妾室面上来回打转儿。
丁十二道:“他倒是写了一份口供,供述的不少事情,很有意思。这两日我和弟兄们闲得慌,誊录了二百来份。
“讨债的事情有个好结果,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反之,今日午间,便有人将他的口供分发到各个茶馆、酒楼、衙门,让京城的人们看看赵家门里那些腌臜事,也知道知道,你昌恩伯连纨绔都不是,简直是人渣中的人渣。”
赵禥先前铁青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深刻地领悟到了一件事:耍了半辈子无赖,今日遇到了比他更善此道的主儿,而且人家是官场市井江湖兼顾着收拾他。
这笔账不用算,显而易见:刑部尚书、秦牧之一直膈应他,怕是一直想逮住个机会收拾他,明日真有人去刑部投案告他收受贿赂的话,他明晚就要在大牢过,皇帝那边,怕是连风声都听不到,听到了恐怕也会震怒,责令刑部尚书严查,甚至让锦衣卫介入。
怎么样的皇帝,也受不了明打明贪墨的事,当今这位会下意识地认为,那是偷拿了他的银子。
以前仗着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没人敢弹劾他受贿、为地方官斡旋,最重要的原因是,绝大多数的人手脚都不干净,谁也别说谁。
皇帝这一病就不一样了,势在必行的就是太子监国,太子恨毒了官场的歪邪之风,握了实权,不找几个开刀才怪。
怎么就赶在了这档口出了这件事?
简直是老天爷要给他这一劫。
其次,什么戴绿帽子丢人现眼之类的事,也要命。他再怎样也无所谓,那不成器的儿子还年轻,还有好些年要活,要是因为他余生都抬不起头来,就只有更放荡颓唐,再别想有顶门立户之日。
思及此,赵禥的脸色由通红转为苍白,眼含恳求地望着丁十二,语声暗哑:“能否到书房说话?”就要到他苦苦哀求对方高抬贵手的时候了,他不想让妻妾看到。
丁十二揣摩出他的心思,摆一摆手,“我是来讨债的,你给我个满意的交代就成。”
“那你的意思是——”
丁十二直言道:“给我三个人、赵家七成产业。你应不应,给个痛快话。说实话,我耐心有限。”
赵禥因着过度的困惑语凝。对方开出的条件,很奇怪。他们父子两个都好赌,又贪图享受,常年联手败家,是以,现今赵家的产业价值也就几万两,十二楼拿走七成,还不够塞牙缝的。那么,值钱的就是那三个人了,会是谁呢?
赵子安也在想这些问题,担心十二楼要把他与双亲一勺烩。
杨素衣的聘礼嫁妆加起来也就几千两,妾室进门每个也就三五百到一千两。总不能说,她们已经进了赵家的门,还有人惦记她们,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一个,都是样貌出众但品行不端,除了赵家,谁家愿意将就?——这点儿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所以他就想,值钱的只有父亲与他的爵位、母亲的诰命。
此刻的杨素衣则隐隐有了些预感,狂喜、忐忑折磨得她险些让情绪外露,要将隐在衣袖中的手死死攥住,要让指甲掐入手心,才能如先前一般神色木然、低眉敛目。
赵禥缓过神来,一字一顿地问丁十二:“哪三个人?”
丁十二道:“府上四姨娘、六姨娘,以及世子夫人。”
“……”赵禥陷入茫然,视线慢吞吞地转移到三名女子身上。
赵子安一听就急了,“那怎么成?我媳妇儿不能走!”杨素衣对于他,是挂名的妻子,又是狐朋狗友之一,她要是走了,他上哪儿再踅摸这样一个妥当的人?
丁十二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心里又气又笑。跟着蒋云初、洛十三,见的世面多了去了,如赵子安这样的活宝,仅此一个。
赵禥没理会儿子的言语,只是神色古怪地问道:“为、何?”
丁十二答道:“开赌坊不是积德的营生,恰如你昌恩伯不是积德的做派。
“你是否有自省的时候,我管不着,而我每隔一阵,便要做些救人于水火之中的事情,以此抵偿些许罪孽。最要紧的是,你与赵子安俱是烂命一条,把你们怎么着,我也捞不着什么益处。
“盘算良久,才想出了这样一个面子里子都有得赚的章程。你意下如何?”
这样的说辞,鬼才信。赵禥又看向自己的两个妾室和儿媳妇,恨不得用目光将她们凌迟。他怀疑是她们哪个或是联手胳膊肘向外拐,把他和儿子卖了。
杨素衣并没察觉到赵禥的注视,在琢磨的是蒋云初怎样谋划成了这样一桩事,左思右想之后,看到的是他在朝堂之外的势力,更添一份敬重与畏惧。
丁十二见赵禥这老无赖在这档口还不着调,端起茶盏,重重放下。
赵禥一惊,望向他。
“应不应?”丁十二没掩饰眼中的暴躁。
“能不能先告诉我原因?”赵禥近乎哀求地道。
“原因我已说了,你没听到?”丁十二回答着赵禥的话,视线却在赵子安身上打转儿,“伯爷尽快给我个答复,要不然,我先用世子的命帮你抵消两个大额的借据。”
语声未落,他两名手下身法迅捷地移到赵子安身后,二话不说便反剪了赵子安的手臂,又用布料塞住了他的嘴,其中一人的袖剑滑出,闪着寒光的利刃抵着赵子安的咽喉。
“别别别……”赵禥被吓得不轻,想站起来,却是刚一起身便因四肢无力跌坐回去,“刚给我划了道儿,怎么忽然就又要犬子的命?别恼,别恼,凡事好商量……”
“不识相的人,我一刻一翻脸也是情理之中。”丁十二全然冷了脸,“你若是应了,这就与你儿子写下文书,稍后顺天府尹会带着衙役前来,做个成人之美的和事佬。反之,那就是哪条路都随你选,十二楼奉陪到底!”
赵禥沉了几息的工夫,满脸写着痛苦挣扎之色,迟缓地点头,“我……我应了。”
此刻的秦牧之,正在赵家附近的一间茶楼内喝茶,等候十二楼的人来传话。
是前日的事,十二楼的掌柜写了拜帖,点出了整治赵家解救女子离开火坑的事。
他看过之后,起了莫大的好奇心,当即命管事去回话,请丁十二翌日到府一叙。隔一日见到了丁十二,对方说了赵家父子欠赌债、受贿的事,又说了想帮衬的三个女子。
十二楼要解救的两个赵禥的妾室,是被强行掳入赵府的。
杨素衣就不需说了,当初那场闹剧,任谁也是记忆犹新。但谁也知道,眼下杨素衣与贺颜常来常往,定是转了性子,要不然,贺颜岂会容着——蒋云初的意中人,绝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秦牧之膈应赵禥不是一日两日了,只因皇帝宠信对方,从来无计可施。而今斟酌过情势,便晓得这是赵禥霉运的开始,对于丁十二的提议,哪有什么不答应的。
本来么,这就该是闹到他顺天府的事,他不论在哪儿给办了,都是一样的。
是以,在今日,他命衙役带好高门休妻、弃妾需要用到的官府文书、印信,一早乐滋滋地来到指定的茶楼等待。
未时左右,他期许的好消息来了。
第55章休妻原委/皇帝噩梦开始
秦牧之带官差到了赵府,赵禥才知十二楼今日的有备而来到了什么地步,大白天的,他后背一阵阵冒寒气,一张脸都要绿了。
就算傻子也看得出,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赵禥认命地对赵子安道:“丁掌柜怎么吩咐,就怎么行事吧。”
赵子安却做不到,听得丁十二要他写休书,望一眼敛目端坐的杨素衣,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休书?不行,这不行……”
赵禥抬手给了他一耳刮子,“哪儿那么多废话!快些!”
赵子安跳开,辩驳道:“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写休书,那她不就是被休出赵家了么?”
“那你想怎么着?!”
“和离啊,她又没做错什么事儿。”赵子安转向丁十二,恳求道,“丁掌柜,我不休妻,和离成么?”
丁十二想着,这小子比他爹好了点儿,但这点儿好,比起平时的混帐行径,不足挂齿。而今日的事,必须是赵家休了杨素衣。
一面思忖着,他一面淡漠地摇了摇头。
赵子安又看了杨素衣一眼,更不好受了。她娘家人不在京城,走出去能依仗谁?万一贺颜觉着赵家都容不下她,全是她的过错,因而心生嫌弃,再不肯给一点照拂,那欺负她的人不是要排起长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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