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趁机捕获她唇瓣,吮一下。
“去忙吧。”她说。
他笑着嗯了一声,哄着她喝了小半杯安神的茶。
“你加了让我很快入睡的作料。”贺颜咕哝着拆穿他。
蒋云初拍拍她额头,“不这样,你不定熬多久才能睡着。”又帮她除下头上饰物、脚上的鞋子。
“总是你有理。”贺颜弯了弯唇,阖了眼睑。
没多久,她堕入梦乡。
贺师虞今日告假,对外说头疼,对贺夫人说喝多了,窝在床上懒得起。
贺夫人不免问他:“阿初大半夜找你,是为何事?”
“阿洛和阿朝的事。”贺师虞早有准备,神色如常地应对,“再就是皇上病得厉害了,他跟我说一声。”
贺夫人忙问:“来得及么?”指的是景家昭雪的事。
“来得及。放心。”贺师虞笑道,“对阿初来说,那件事不算什么。”
对这一点,贺夫人比贺师虞了解的更多,笑吟吟地点一点头,出门去忙内宅的事。
身边没人了,贺师虞望着承尘,神色复杂。
有些事越想越是后怕,有些事越想就越后悔。
后悔这才对阿初好,这才与那孩子亲近起来。
到头来,所有的事都压在了阿初肩上。他才是最不易的那一个。
因为有陆休,因为有可靠的蒋家,因为天赋异禀、早慧,便放心,便不亲近,甚而曾因一些事生出猜忌。
作为长辈,他偏心,偏得太厉害。
那份儿后悔,让他对自己生恨。
莫坤在家睡了一觉,醒来后,琢磨着要不要出去做做样子的时候,回事处的管事送来蒋云初的亲笔信,他连忙展开来看。
每一个字都是铁画银钩,透着凌然肃杀之气。
那位小爷心气儿还不顺,早晚出人命。莫坤笑着腹诽。
信不短,细致地告诉他这两日如何行事。
莫坤不敢有丝毫大意,将信看了好几遍,烂熟于心,用火折子点燃后,很是惋惜——这一把和主人一样漂亮的字,就算带着杀气,没事看看也是享受。
回头得讨几幅字来。
随后,他去了天牢,针对梁王做了一系列安排。
蒋云初看了一阵子公文,找出手札,很认真地看了一遍。
这一次他感兴趣的是,手札中自己做了佞臣之后,做了哪些事。
看完后,他感觉还好:杀戮是很重,但也只是杀的官员多一些而已,没祸害百姓将士。
当然了,辅佐燕王登基已是滔天大罪,有良知的百姓将士都会因此生恨。
应该也有深意才对,不然他岂不是半疯了?
可辅佐一个除了见色起意什么都不会的东西称帝,又能有什么深意?
天色渐渐暗下来。雪狼悄悄走进来,歪头看了贺颜一会儿,在躺椅一旁卧倒,打瞌睡。
蒋云初起身去看了看贺颜。她还在睡,眉心微蹙。但愿只是梦见与他斗嘴没赢。
他又出去交代常兴,晚一些用饭,没天大的事,便不要通禀。
折回来点上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他仍在书案后方就座,却懒得做任何事,调整了坐姿,双腿斜伸到桌上,闭目养神。
萦绕于心的,仍是手札带来的种种疑问。
没想睡,却慢慢堕入梦境。
梦中,蒋云初看到了很多人的另一场生涯,完全符合手札轨迹的那一场生涯。
第60章前世后续①无法道别
而他所不知的是,同一时间的贺颜,亦进入了同样的梦境。
梦中的他们,是自己,亦不是,能切身感受每个局中人的心绪。
那一年,聂宛宛成了蒋云桥的妾,没多久,便在梁王心腹帮衬下探听到了蒋云桥生意上的诸多消息,其中就包括涉足黄玉兴主持的海运生意的事。
梁王对此事留了心,探查之后大喜过望:发现黄玉兴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傀儡,太子的岳父何岱才是幕后推手。
他当即将此事禀明皇帝。
皇帝震怒,认定何岱是因有太子撑腰才敢染指海上贸易,当即命暗卫、锦衣卫暗中合力彻查,明里则将蒋云桥及蒋家多人抓起来关进大牢,罪名是通敌叛国。太子被废,是从那时便注定了的。
蒋云初、陆休明里暗里上下斡旋,不见成效。
梁王适时地出现在蒋云初面前,说你若为本王效犬马之劳,本王自会解你燃眉之急。
蒋云初微笑,说真到山穷水尽时,我自会登门求见。
梁王便也笑,说如何都想不出,你还有什么法子。
蒋云初只说多谢王爷好意。
没几日,蒋云初进宫面圣。
皇帝对蒋家后人本就是迁怒,最终打的如意算盘是将翎山书院的第一才子收为己用。思前想后许久,已有定夺。
君臣相见,皇帝说出逃离皇城多年的兄长的事。
蒋云初闻音知雅,主动请命离京寻找老王爷。
一拍即合。
皇帝当即下旨,释放蒋氏一族。
临行前,蒋云初提亲,得了贺夫人亲口应允,交换信物。
私下里,贺颜说:“阿初,在外珍重,我等你。”
他则说:“不论如何,不论遇到怎样的事,不要冒险,等我回来。”
幼年失怙的经历早就让他明白,在这人世,什么都不打紧,唯有活着最重要。
贺颜说好,踮起脚尖,勾住他肩颈,面颊蹭着他的肩,“生同衾,死同穴。”
他紧紧拥住她,说好。
离京前,蒋云初私下里见过贺师虞,在蒋氏茶楼里,说了自己提亲的事,亦说了长达一两年的出行,更说了自己的不放心:
“务必防范梁王,那是个不计手段的人。蒋家这次吃了暗亏,定不会重蹈覆辙,但我担心颜颜和你们。我手里堪用的人其实不少,您若是同意……”
贺师虞不待他说完便摆手打断,“不必,不要让你的人以保护之名窥视贺家,我一旦察觉,便会否决你与颜颜的婚事。”他在寻找景家后人,从未停止。而现在蒋家前程亦是难保,他无法信任,担心云初好心的结果却是添乱。
蒋云初望着对方,好半晌,郑重地道:“您能担保颜颜不会出岔子就好。”
“绝不会。但她若万一淡忘了你,另结良缘,待你归来,也不要记恨。”少年人的情愫,有些是可以一生一世,有些却是长久的美丽的误会,贺师虞不能不为女儿考虑,“这也是我与内人对颜颜定亲之事对外三缄其口的缘故。”
蒋云初微笑,“应该的。如此,诸事便请侯爷费心了。”
有贺颜五岁那年的事情摆着,那样疼爱女儿的父亲,要怎样的理由,才能让女儿过得不如意?才能舍得让女儿置身险境?
想不出。
蒋云初想不出,所以相信并认定,贺家再怎样,都会让贺颜置身事外,不会被伤及。
然而事实却与坚信的一切背道而驰。
梁王、端妃将秦昊带到贺师虞面前,又甩出他寻找景家后人的证据,要他屈服,投名状是贺颜嫁给梁王。
那时真正的景家后人洛十三在哪里?
在西域。蒋云初不在京城,洛十三连个偶尔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时日久了会发疯,便到西域拓展十二楼的势力。
十二楼不知道忽然降临在贺家头上的灾难,就算当即获悉,也是无能为力:贺颜嫁给梁王的事,当即便要应下。
贺颜对蒋家、陆休、十二楼的人又能说什么?总不能说父亲的不是,更不能抛下母亲兄嫂逃离家门,只能说自己也同意嫁给梁王。
贺颜对梁王来说,本该只是权谋较量中一块踏脚石,不需在意,他却很是在意。只因她的意中人是蒋云初,只因少年在危难时不肯向他低头,用自己的方式化解了家族困境。
而且蒋云初离京之后,太子都被废了,而梁王几次三番针对蒋家出手,均未如愿。那种感觉之于他,似是一次次被人或被自己掌掴。恼火愤懑的日子久了,便成了恨,浑忘了是自己居心叵测在先。
有的人才,再怎样张狂,只要有用处,也要哄着顺着,因为不够出色,总能有驾驭的法子。
有些人才,若不能为己用,便要折磨、毁灭,因为太出色,根本没办法驾驭。
梁王决不允许蒋云初活着回京——身在外都能确保亲友无虞,回来之后,岂非就是与他清算旧账之时?他是能否招架,显而易见。
那一阵,梁王对皇帝用足心思用尽手段,得了全然的宠信,亦窥探到了皇帝服用的丸药有蹊跷。他当然没有道出怀疑,反而设法窃取了一枚丸药,带回王府,命专人琢磨配方,得到的答案是与禁药逍遥散配方相似。
他索性设法将丸药调换成了逍遥散,令皇帝有时三两日都神志不清,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梁王成为储君,贺颜成了待嫁的太子妃。
婚事落定,贺颜住到别院,梁王屡次前去探望,只有两次如愿见到她,俱是不欢而散。
女孩婚事生变,自身也有了莫大的变化,神色清冷,目光清寒。看着她,梁王就会想到蒋云初,就会忍不住用言语刺她,第一次说:“你在等的人,再不会回来。”
贺颜则道:“你想算计的人,断不会让你如愿。”
“他会的。有你在手里,不愁他对我百依百顺。”
贺颜嘴角一牵,毫不掩饰心头鄙薄。
梁王问:“你想没想过自杀以示对他的忠贞?”
贺颜睇他一眼,笑笑的,亦是不屑的,“因为你?”
到那一刻梁王才明白,形式上拆散她与蒋云初,根本没用。她不会为他所用,反倒极可能寻机给他致命一击。
他在做什么?自掘坟墓?养虎为患?
那怎么成。
于是他又生毒计,再相见时,直言不讳地说出对她身世的怀疑,末了阴恻恻地道:“说是怀疑,其实我与母妃已确信无疑。
“大婚之后,我就要监国,代替父皇处理朝政,定会如他一般,禁止任何人为景家翻案,诛杀景家余孽。
“就算他蒋云初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奇人,我也想不出,他要如何与帝王、储君一并作对。
“贺颜,你是景家余孽,是贺家软肋,更是蒋云初的负累。我掌握着贺家满门生死,你要不顾他们与我作对么?那样一来,贺师虞、贺夫人岂不是养了一条白眼儿狼?贺师虞但凡有一点儿法子,也不会同意你我的亲事。
“刺杀蒋云初的人正在途中,不日便有喜讯传来;就算不能得手,他也会知晓你的身世,明白与你再无转圜的可能,日后听闻,要么是你在东宫缠绵病榻早早香消玉殒,要么是你对我俯首帖耳极尽谄媚——你若不那样做,还是人么?为了个男人,不顾养育你多年的人的死活,还是人么?”
贺颜不语,仍陷在听闻身世后过度震惊引发的茫然。
梁王雪上加霜:“关于你的身世,我讲给了两个人听,一个聪明,置身事外;一个对你情义深重,为了我不告诉你与令堂,甘愿委身于我。”
“谁?”贺颜询问,语声低哑。
“许书窈。”梁王笑容恶毒,“我在西山有一处别院,七日后的下午,她会掩人耳目前去与我私会。想让她不至于太凄惨,你便去凑个趣。凡事都一样,人多才有意思,你说是不是?”他凝住她,威胁道,“不要逞强,届时若看不到她,她父亲便会到诏狱住上一阵。”
贺颜回视着他,目光冰冷,渐至冷酷。
梁王并不在意,笑着转身离去,背影尽显春风得意。
接下来的七天,贺颜如常度日,事发当日,让一名亲信传话给许书窈:若是去西山,不但自己身败名裂,且会连累至亲入狱。
随后她做的,便是刺杀梁王。
她成功了,也失败了。
杀了那个恶棍,也赔上了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那次梁王是去做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是以轻车简从,知情人就是那些随他一起死在她剑下的侍卫。加之贺颜在那一世从未在人前动手,谁也不知她身手高低,一段时间内没人怀疑到她;或许有人怀疑,但因朝局动荡,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不惹是非的心思,不曾提及。
再一个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身世,梁王在身死之前只想针对她,折磨折辱她,并未宣扬,也便不曾让贺夫人有所察觉。
重伤在身,贺夫人衣不解带地陪伴在侧。一次次恍然醒来,贺颜一转头,便对上母亲含泪的双眼。
她总是回以一个微笑。
贺师虞、许书窈都曾前来,贺颜都说不见。
别离已是注定,再相见不过是徒增伤怀。
贺夫人以为女儿目光中的哀伤是对贺师虞的失望,对蒋云初的思念。她只猜对了一半。
贺颜不见父亲好友,是因无从报答他们的恩情,若相见,怕是无法掩饰情绪,被母亲察觉端倪。
私下里,她吩咐贴身丫鬟告诉父亲:贺颜不孝,恩情来世再报。
贺师虞正因得了这样的话,才知女儿已明白一切,权衡之后,忍痛再没去别院扰她。
书窈亦明白,颜颜是为了自己好:那时离贺家远一些,是非便会少一些。
陆休去探病时,贺颜请母亲回避。
师徒两个好半晌相对无言。许多话,在看到对方眼神时便知不用问、不需说。
陆休轻抚着贺颜的额头,就像她小时候生病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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