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蒋侯爷的意中人、陆先生的得意门生。”张夫人慨叹之后又道,“我们倒也不需自惭形秽,毕竟这样的人是凤毛麟角。”
“说的是。”安夫人颇以为然,连连颔首。
开席之前,贺颜在主座就座,与秦夫人闲话家常。二人隔着辈分,但因蒋云初、秦牧之是忘年交之故,便无形地亲近几分。
晓瑜听得传话的婆子的话,面露不悦,随即目光微闪,走到贺颜跟前,行礼后语声如常地禀道:“王夫人与王小姐前来,并无受邀的请帖,外院的护卫小厮请夫人示下。”
贺颜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沉了片刻,敛了笑意,神色转为淡漠,语气亦是:“王家?”
晓瑜称是。
在座的宾客有意无意间,都随时留意东道主那边的动静,见一向和颜悦色的蒋夫人冷了脸,不免噤声。由此,喧哗声减去十之六七。
贺颜又漠然问:“王小姐,王舒婷?”
晓瑜再次称是。
此刻,花厅内全然安静下来,人们齐齐望向贺颜。
贺颜牵出一抹凉凉的笑,继而对众人解释道:“那王舒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一度没事就递帖子过来,说了多少次不见,只当耳旁风。近来倒好,那边厢与素衣摆架子意图刁难,这边厢又与我来一出不请自来。”
杨素衣先是讶然,猜不出是谁把前些日子的事告诉了颜颜,随即就意识到,颜颜在言辞间把自己带进去,何尝不是存着让别人晓得她蒋夫人护着杨素衣的意思,心下一暖,绽出清浅笑靥。
旁人轻轻的亦或无声地笑了笑,静待下文。
贺颜道:“礼送二人离开,说我不想倒胃口。”
晓瑜脆生生称是,转身之前,留意到了夫人眼里闪过一抹赞许,不由得嘴角上翘,步子愈发轻快。
在蒋府当差这么久了,便是与侯爷夫人学不到多少,也与那些人精一般的管事妈妈、外院的小厮管事学到了诸多处事之道。
她就知道,王家母女的事应该当众禀明,夫人亦会当众表明态度。
可是,到了外院,见到王家母女之后,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件蠢事:
王夫人的态度倒还好,听得晓瑜转述了贺颜的回话之后,便欲转身离开,神色间有着对女儿的不满。
王舒婷却拦住母亲,神色傲慢地道:“怕倒胃口,也就是想大快朵颐了?也就是心情不错了?那你告诉她,不恭恭敬敬请我进门,她会后悔的。她的事,我知道了。”
晓瑜听了,扬了扬眉,第一反应是不着痕迹地挖苦对方几句,下一刻便意识到,对方来意不善,似是握住了夫人什么把柄,这样的话……
“二位稍等,容我回禀夫人。”她行礼道。
晓瑜再见到贺颜时,宴席已开,她附耳禀明。
“让她滚。”贺颜微声道,“交代阿海,带人将王家母女两个盯住,她们若是离了蒋家便去贺家,直接设法将她们抓起来。”
晓瑜神色一整,称是匆匆而去。
贺颜垂了眼睑,端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以此掩饰眼中闪过的薄怒。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万幸,是意料之中。
她岂止是怒,若非身在这样的场合,怕是已对王舒婷起了杀心:得知别人那样的身世秘辛,想到的只是谋取好处,是什么东西?——若不想谋取好处,便不会是如此行径。
连带的她可以确定,王舒婷并不能笃定有心人告知她的消息,要不然,今日这一出,不是这样的唱法。
这很好。
马车上,王夫人横了王舒婷一眼,“好端端的,非要拉着我过来讨没趣,真不知你整日里在想什么!”
王舒婷不以为意,自顾自吩咐车夫:“去贺府!”
王夫人瞪着她,“吃闭门羹上瘾了是不是?”
王舒婷笑得不阴不阳的,“我存的可都是好心,蒋夫人不领情,就让她的母亲听听我所知道的那件事。到最后,别说蒋夫人,便是蒋侯,也要对我感恩戴德。”
“大白天的就开始做梦了。”王夫人嗤笑一声,“到底是什么事?”
“您别急,眼下您不知道最妥当,知道了反倒没好处。”
王夫人走这一趟,完全是担心女儿惹祸上身,倒并没多少好奇,“这是最后一次,我纵着你折腾,往后给我好生留在家中,等着相看婆家。”
马车往前走了大约一刻钟之后,被数名锦衣卫迎头拦下。
王夫人心头一凛,王舒婷变了脸色,有人在外面道:
“锦衣卫千户成广,问王夫人、王小姐安。”
王夫人撩开车帘看了看,见前面十来个人果然身着飞鱼服,佩戴绣春刀,为首的人对她出示令牌。
王舒婷也凑到母亲身边,留心打量,没看出任何不对之处。
对方只是千户,王夫人不需下车见礼,颔首道声万福,问:“不知大人有何事?”
有一名锦衣卫出列答道:“这一段路临时出了事,官府通缉的采花贼在这一带出没,为免贼人狗急跳墙殃及无辜,顺天府请五城兵马司、锦衣卫援助,封锁这一段路。”
王夫人闻言变色,“那我们——”
那名锦衣卫恭声道:“二位是官员家眷,车停在路上多有不便,蒋侯命我们临时征用了些像样的宅子,用来安置经过这段路的女子,且命人严加守护,直至贼人落网。过一阵,侯爷会亲自过来,向众人解释。您二位看——”
王舒婷莫名有些不安:怎么会这么巧?但她刚刚很仔细地打量过,那些锦衣卫个个神光充足,透着精炼,又有令牌在手,不是人冒充的。再说了,什么人敢在光天化日下冒充锦衣卫?那不是活腻了,等着蒋云初索命么?可是,真的会这么巧?老天爷都不允许她今日成事?
她思忖期间,王夫人已经轻轻地透了一口气,“那自然是好,我们听从安排便是。”
于是,没多久,在锦衣卫引路下,王家母女的马车及随从进了一所很是清净雅致的四进的宅院。
一行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锦衣卫——包括自称成广在内的人,是阿海招呼弟兄们假扮的,身处的宅院,是十二楼备用的宅院之一。
事发突然,阿海手边备用的服饰,只有飞鱼服最合用,情急之下就想到了这一招。他是想着,锦衣卫是侯爷掌领,他们又是为夫人办事,侯爷闻讯后,看在夫人的情面上,总不会责难的。
当然,阿海没忘记在同时禀明蒋云初:先斩后奏与着意隐瞒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最重要的是,这事儿得请那位爷善后。
蒋云初上午都留在内阁值房,与几位阁臣议事。午间离宫用饭,听得随从说了阿海那边的事。
沉了沉,他一笑,“鬼小子。”随后命锦衣卫告知各处弟兄,上午他有件急事,临时征调了十来个散在外面办差的凑数唬人,谁若是得到此类消息,不需在意。
真正的成广与其他人听说之后,因着“凑数唬人”一句,俱是哈哈大笑,善意地打趣上峰几句。
谁也没当回事。
事情发生之际,便被忽略了。
第66章结局倒数(3)蒋夫人(下)
宴席间,贺颜也得到了阿海的回话,心里笑了一阵,觉着这小子机灵、胆大得很,又想,在十二楼,这类人才绝不在少数,要不然,那一世绝不会随着蒋云初办成一桩桩传遍天下的大事。
王家母女已经被控制起来,她便安心应承宾客。
趁着一起更衣的工夫,贺颜问杨素衣:“王家那两个,没影响你心绪吧?”
杨素衣如实道:“不可避免的,想到了王舒婷的兄长王偁,随之想到了算计我的杨素雪。”顿了顿,她绽出明媚的笑,“结果是挺高兴的。是从杨素雪算计我开始,你成了我命里的贵人。没那些事,我们再不会有所交集。”
贺颜也笑起来,“我们有缘。”
杨素衣点头,“的确是。”顿一顿,又道,“王舒婷那个人,心计大抵与杨素雪不相上下,你还是留神些的好。”
贺颜就道:“我晓得,抽空仔细问问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这也算是实话,等宴请结束,她就会去见王家母女。
杨素衣放下心来,就找雪狼,“你家那小子呢?半日也没见到,去玩儿水了?”
“可不就是。天气越来越热,巴不得整日泡在水里,心里怕是盼着我每日有宴请,顾不上理会它。”
杨素衣笑出声来。
午后,宾客各有消遣:看戏、打牌、逛园子、下棋等等,各取所好。
贺颜、辛氏陪年长的夫人们看戏。
许书窈、何莲娇、杨素衣则帮忙应承年轻的女孩子们,下棋或是逛园子。
有一阵,何莲娇与杨素衣单独相对。前者一本正经地端详后者片刻,道:“别说,真是美人儿呢,眼下算是与颜颜各有千秋了。”以前不美,以前的杨素衣的气质不够纯净从容。
杨素衣诚挚地道:“你才是美人啊,双眼尤其好看,当真是顾盼生辉。”
好话谁不爱听呢?何莲娇笑一笑,又道:“书窈的美在何处?”
杨素衣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书窈现身说法。”
“嗯!真是呢。”何莲娇用力点头,“偶尔想着怎么夸夸窈窈,总想不到合适的词儿,今儿总算知道啦。”
杨素衣轻笑出声。
何莲娇主动携了杨素衣的手,往前走去,“如今怎样?过得可好?如王舒婷那等货色的,有没有去找你麻烦?”切实关心起对方的现状来。
杨素衣一一作答。人家即便是爱屋及乌,也是太难得。
事实证明,蒋夫人贺颜的影响力非同寻常,到下午,已有数位夫人太太闺秀说以后要与杨素衣经常走动着,问清楚了她的住址——这便不是客套了,诚心要相互串门。
她一概如实告知,不枉费颜颜的一片苦心。
宴请曲终人散时,宾主尽欢。
王夫人与王舒婷到了宅院之后,就被人寻由头分开了,前者与丫鬟婆子去了外院待客的花厅,后者与丫鬟则被安置到外书房院的厢房。
此间没有仆妇,侍奉饭菜茶点的,都是寡言少语的小厮。
所谓蒋云初亲自过来解释,一直也没成真。王舒婷委婉地询问,小厮只回她一句侯爷忙得很。
所谓抓捕采花贼的事,一直没有结果,问起时,小厮回一句事情棘手得很。
王舒婷想与母亲在一处,提及时,小厮说不行,令堂在与官爷说话。
她说能否四处转转,小厮说不行,我家爷与夫人有洁癖。
把她气得不轻。但因这难相与的小厮,倒让她忽略了心头的不安。
下午,喝过一盏茶,她生出倦意,没多会儿便撑不住了,在一张躺椅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晚,室内掌了灯,贴身服侍的两名丫鬟不见踪迹。她奔出门,迎面而来的是小厮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
她吓得不轻,一步步退回到室内。
至此刻,她才幡然醒悟,母亲和自己上当了。可是,是谁做的局?谁敢打着蒋云初的旗号骗她们?
她大着胆子询问,无人应声。
贺颜么?
不。她不认为贺颜有这样的心机、胆色,更不认为贺颜能有那么多训练有素行事过分麻利的人手。
但除了贺颜,别人又没理由这样做。
思忖间,她听到了贺颜的语声:
“王家那边,可有安排?”
有人恭声回道:“王夫人差遣自家护卫,带着夫人的名帖回去报信,说路上遇到点事情,夫人好心收留她们在别院暂避风头,只当做客了,明日上午回府。”
胡说八道!哪个混帐东西骗了母亲?!王舒婷气得眼前直冒金星。
贺颜又问:“王夫人怎样了?”
“小的让她与身边的随从睡了,明早可醒。”
“也好。”贺颜说着,款步进门。
灯光影里,贺颜身着玄色箭袖深衣,长发如男子一般束在头顶,双眸灿若星辰,流转着的光华,疏无暖意。
她睨了王舒婷一眼,转身,“随我来。”
王舒婷不得不听命行事。
贺颜转到外书房院灯火通明的正屋,在书案后方落座。
有一身玄色长袍的青年男子进门来,奉给贺颜一盏六安瓜片。
王舒婷看他一眼,脸色更加苍白。他就是白日里自称锦衣卫千户成广的人。
阿海看也不看她,静静退下。
王舒婷六神无主地站在室内,好半晌才能出声:“蒋夫人,这是何意?”
贺颜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轻轻放下茶盏,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王舒婷,“离开蒋府,便要去贺府,真是沉不住气、藏不住话。”
王舒婷心弦一紧。难不成,贺颜已经知晓她得知了那个秘辛?不能够啊,她对母亲都守口如瓶,近前的丫鬟亦不知情。
贺颜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惧疑惑,心里便有数了,“你想用我那件事换取什么?”
这种套话逼问的路数,她以前根本不会,但是,所见的那一世里,阿初演绎了很多次,就算现学现卖,对付王舒婷也绰绰有余。
王舒婷抿着干燥的双唇,“我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贺颜淡淡一笑,“可曾想过下场?”
王舒婷惊惧之余,只觉得对方与以往大有不同,那样的沉着,那股子给人的压迫感,都是以往所没有的。难道这才是贺颜的真面目?
她迅速盘算着:说知情,且告知了一个贺颜不认识的人以防万一,大抵还有可能毫发无损地离开这里;继续否认而贺颜认定的话,说不定会吃些苦头,但只要撑一半日,父亲便会寻过来。
到底怎么办才好?
贺颜道:“你是否承认,我都不会轻饶。可曾想过,今日你若到家母面前搬弄是非,家母会是怎样的心情?杀人未遂便无罪么?我从不会这么想。”
这是套话加激将法。说到底,对方还没承认什么,自己又是仅凭推测行事,总不能一直自说自话。
王舒婷心里已有计较,只是,要斟酌好最恰当的方式。
贺颜笑微微的,竟是有商有量的态度,“你今夜出现在哪家浪荡子面前可好?你知道,让你睡过去,易如反掌。”
王舒婷咬了咬牙,挺直了脊背,先前的怯懦迟疑转为强势,“我从不知道,蒋夫人竟能将这种事闲闲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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