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画笔传神,用得又是西画多用的透视笔法,看得薛令姜眼前一亮。再听月牙儿将选址的缘故娓娓道来,好像依着她的意思在此处开店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何况,三娘子若投了这笔钱,至少有一半是用在购置房屋上。即使我经营不善亏了本,将这房舍卖出去,你也能收回大半的银钱,风险并不高。”
月牙儿拿出做销售的劲头,夸夸而谈,就差没直接说:“不买不是聪明人。”
她这一番趁热打铁,显然有效。薛令姜思量片刻,凝望着画上那几株杏花,忽而轻笑:“行吧,看在你的画份上,我的确被你说心动了。”
“不过一百两,未免太少,我索性给你两百两。三年之内,看你做到何地步。”
这样的结局,对月牙儿而言,的确是喜出望外。
她原本对于这数字的银两有多重,没什么概念,也不大清楚。甚至提了一嘴,是她自己将钱带回去还是旁人帮她送到家去。薛令姜与絮因主仆二人听了,直笑得直不起腰。
笑完了,絮因解释说,两百两白银,足足有十六斤重,相当于抱着两个胖婴儿一样。晓得这个数字,月牙儿一愣。她就是再胆大,也不敢自己驮着这么些银两在路上走。
最后,薛令姜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来,又叫絮因喊了几位中人来府,立了字据,方将银票交到月牙儿手上。
融资的问题一解决,月牙儿的脚步立刻轻快起来。她终于有闲心,瞧一瞧街上的情况。
她惦记着自己的小摊子,径直往双虹楼走。
这两天她忙着借钱拉投资,双虹楼老店檐下的小摊子全靠鲁大妞一人。一开始,月牙儿没陪在她身边时,鲁大妞还有些手忙脚乱,但过了半日,俨然能够独当一面。月牙儿从双虹楼过时,看她有条不紊的收钱拿点心,也觉得她是个利落人。
月牙儿到了摊子上,点心出售的速度越发快了,没过多久就销售一空。
忙得一脑门汗,鲁大妞收摊之后,和月牙儿说:“萧姑娘,我们要不直接去浴池罢。眼看就要过年了,再过两天,澡堂里全挤满了人,乱哄哄的。倒不如现在去“洗邋遢”,水一定干净。”
她说的也在理。月牙儿平时是在家里烧了水,擦洗身子,但每周都去浴池一次。这时候的江南,已经有许多私人开设的浴池,她最常去的一家叫“伍家浴池”,干净,也不贵。走到北门街一望,便瞧见他家的幌子。
浴池是用白石围着的,大大小小有三四个池子。有一个小小的池子,水温较其他的池子低,是专给小孩子用的。
月牙儿不喜欢滚烫滚烫的水,总觉得有种炖自己的感觉,所以只在水温温热的中池泡澡。
趁着泡澡的空闲,她同鲁大妞说了自己要开店的事。
“那双虹楼檐下的摊子还摆吗?”鲁大妞关切的问。
月牙儿颔首道:“当然要摆啊,一则咱们租金也交了;二则我看中的那个店铺,地方也小,招待不了许多主顾。你还是在老地方摆摊子,月钱我给你加一些,若是点心卖得好,我还给你奖金。”
鲁大妞在心里算了笔账,觉得自己怎么说也不亏,便一口答应。
浴池旁连同着两间小室,一间为众人换衣服用,一间则供休息。因为紧靠着热水池,所以一室都是暖融融的。许多妇人爱在外间小室坐,本来嘛,又不用花钱买炭,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人一多,自然就有卖酒食的。出售的茶饭虽然简单,但因为省事,所以买来吃的人也不少。月牙儿瞧一瞧他们吃的点心,都是些炊饼馒头之类的,不大想吃。便打算回家再用晚膳。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全黑。这时候了,想必徐婆家早就吃过晚饭,月牙儿也不想去打扰。她点燃一盏油灯,将灯台搁在厨房的灶台上。
冷门冷灶的,吃什么呢?
煮饭肯定是来不及了,今晨做点心的米浆倒剩了些。月牙儿想了想,索性剁了肉糜,磕一个鸡蛋打散,均匀掺和在米浆里,上锅一蒸。
水滚开不到两分钟,肠粉就做好了。
米浆蒸熟后,淋上一勺用酱油调的料汁,便可以食用。粉皮滑爽,鲜香软糯。吃起来又清淡,又不容易长胖。
月牙儿正吃着肠粉,只见到屋外有人轻叩门。
她走到院子里:“是谁?”
“我。”
是吴勉的声音。
月牙儿将门打开,见吴勉一手挽着一个包袱,一手提着一盏小灯。
“你怎么来了?”
她记起马氏说的那些话,低垂着头,不看吴勉。
吴勉将那包袱递给月牙儿:“你娘的丫鬟下午来过,见你不在家,托我把这个给你。”
他手里那盏小灯,洒下一片暖黄的光,照着那包袱。
月牙儿解开包袱一角,是些碎银铜板、还有首饰。最上面的那支金钗,是她白日去曹家时,马氏鬓上簪的哪一只。
“你娘托我转告你,她只有这么多钱。你若是实在想开店,就随便找个便宜地方租下来。若是不成,还是听一听她的话。”
月牙儿将那支金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半响,呢喃道:“是我不好。”
她听见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月牙儿抬首,气鼓鼓的望着吴勉。
“没什么。”
“你笑我是不是?”
“不是。”吴勉眼眸低垂,灯影轻晃:“我只是想,能遇见你这样好的女孩子,是我之幸。”
他的口吻,是很认真的。目光澄澈,像常伴月光的那抹微云:“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月牙儿,你我是同道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明宫小食光》,讲述穿成明孝宗皇后,吃吃喝喝中振兴大明的故事,戳作者专栏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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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糖龟
清风拂面,月牙儿心里无端腾起一朵薄薄的云,飘来荡去。
头一次,她发现她竟然词穷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吴勉的音色微微有些低沉,被风送入她的耳,听着痒痒的。
“自你之前,每一个人都同我说,你就好好卖你的果子。到了年纪,就娶个媳妇,生许多孩子。什么读书、功名,都是你痴心妄想。”
“他们的说得多了,我几乎真的信了。直到那一日你推着我到先生面前,我才发现原来我梦的那些事,并不是那样遥不可及。”
天黑黑,他手中那盏灯照出两人的影子,轻轻地摇曳,朦胧如梦。
“你自己劝我的那些话,难道不记得了吗?”
吴勉上前一步,眉心微动,声音越发低沉,细语呢喃道:“一起去看更远的天地,不好吗?”
这话说出口,怪难为情的。他自己都像给烫了一下,调转小灯盏,试图快速逃开。
然而转身的那一刻,一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吴勉因而回眸,忽然颊上一凉,触感柔软温存。像蜜蜂偶尔落在花间一样短暂。
月牙儿踮起脚尖,声音娇娇的,很好听。
“谢谢你,我会加油的。”
言罢,两扇门乘着风一打,将他关在外头。
后知后觉的,吴勉瞪大了双眼,恍然置身梦中。
只是,梦里听到的“加油”这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后来,当月牙儿去给唐可镂送贺年点心的时候,唐可镂忽然问:“萧丫头,‘加油’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听他这样问,月牙儿一惊,支支吾吾道:“这……先生从哪里听来这个词?”
唐可镂大刀阔斧坐在太师椅上,接过月牙儿送来的点心:“吴勉那小子这几天把同窗的人问了一个遍,专问‘加油’是什么典故。可谁都不知道,他又跑来问我,我也没听过啊!这小子打哪儿听来这个词,真真奇了怪了。”
月牙儿咳嗽一声:“额,我好像听说过这个词。”
她解释道,说是从前有一个地方官,喜欢鼓励年轻人读书,又怕贫苦人家的子弟因没钱买灯油误了功课,便要府衙衙役每夜提着一桶油上街。衙役提着油桶在街巷溜达,看到哪一户读书人家灯影黯淡将熄,就给那人的油灯里添一勺油,口中喊道:“大人给你加油。”
听罢,唐可镂恍然大悟,感慨道:“这大人真是爱护读书人。”他疑惑的看一眼月牙儿的脸,关切的问:“是不是我屋子里碳火太足,热得慌?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是挺热的。”月牙儿将笑意压了下去,请唐可镂用点心:“眼看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打年糕,我就自己做了些年糕来孝敬先生。”
足足两大包点心,用绳子捆住。上方的那一包,中间夹着一张红纸,印着金色泥章:一朵杏花下,是个“萧”字。唐可镂拆开一个,就着日光一看,只见一整块长方形的糕儿,呈红褐色,光泽诱人。被木印按成一只龟的形状,四角印着福禄寿喜和梅花儿,看着就很喜庆。
他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大忍心扯下一角。然而这糕儿闻起来香喷喷的,勾得唐可镂忍痛想掰一点儿吃。
还没纠下来呢,月牙儿忙道:“上头这块整的是用来做礼品或祭品的,下面那一包才是切成小块能够直接吃的。”
她上前,三下五除二将红纸包解开。
里面的糕点分成两个小包,是用白纸包着的,包装比上头那红色要来得简洁,只在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杏花红印,上刻一个瘦金体的“萧”字。打开来看,尽管都是相同的颜色,却是两种吃法。一种是片糕,瞧着就是从那块整的糕点上削下来薄薄得一层,吃起来很方便;而另一种也是薄片,不过被热油炸过,糕面上隆起大大小小的泡儿,用筷子一戳,有轻微“咔嚓”声,煎至酥脆的糕片立刻破碎一个角,露出里面的空心来。
唐可镂抢先拣了一个炸过的糕片,送入口中。红糖渗入糯米粉,与其内部组织完美融合在一起,口感弹牙。而高温炸制之后,这“糯”却彻彻底底变成了“酥”,一口下去,衣裳上掉满碎渣子。
都是一片一片的糕儿,吃起来很快。唐可镂一口气吃了不知几片,才有空说话:
“这糕点叫什么?”
“糖龟,只在年节的时候吃。”
“一定卖得好!”
有了这句话,月牙儿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本来嘛,她做糖龟就是为了在年节的时候赚一笔快钱。华夏的节日,多半是某种事物关联在一起。譬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重阳的糕儿……而每一次过节,都是食品商家的销售旺季。
月牙儿自然不想错过春节这个黄金时间,想推出一款应景的节庆点心。她想来想去,还是做糖龟合适。尽管后世的春晚里一提起过年,就是“大家吃饺子了吗?”但在此时的江南,过年吃饺子的习惯,很少有人有。而在本地盛行的习俗里,过年是和米做的点心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一入腊月,每当月牙儿院子里那方小石磨空闲的时候,街坊邻居都会敲开她家的门,手里提着几个鸡蛋或者一些糖,笑着塞到月牙儿怀里,想借她家小石磨用一用。
他们多自己带了糯米与粳米,放在小石磨里,用手一推,磨盘就嘎吱嘎吱响起来。粉子碾好了,就用来做吃食。有搓圆了做汤圆的、有揉成团做糯米白糖烧饼的……最多的,是用来做年糕。
年糕不仅要做,还要打。因为就近又方便,杏花巷的人家都爱在月牙儿家一齐将年糕做好、打好。
要晴朗的天气,妇人们叫自己家丈夫来,抡圆了胳臂用木锤打年糕。丈夫打一下,妻子就飞快地将年糕团折一下,非得夫妻齐心协力,才能打出又甜又糯又有嚼劲的年糕。
也有夫妻之间没默契的,冒冒失失的丈夫一木锤下来,险些砸到妻子的手。那女人就会跳起来打她男人的脑壳,骂道:“你瞎了眼!”
吵吵闹闹的,小院里热闹的不得了。
有愿意自己动手做的人,也有很多出于各种原因懒得动手,直接买年糕来的人。
月牙儿打着就是这一部分人的主意。
过年总要祭祀,既然要祭祀就要有祭品,除却鸡鸭猪头之外,大多人家也会将年糕作为祭品之一。再说拜年的时候,总不好空着手去,总要提些好看吉祥的点心,面子才有光。
她做的大块糖龟,是为人们过年时的消费习惯专门定制的。再者这糖龟做起来,也没有肉松小贝之类的工序多。她和鲁大妞合力去做,有时鲁伯也会来搭把手,帮她们打年糕。因此做起来又快又好。
“除了糖龟,还给先生带了副新鲜玩意儿。”
月牙儿说话的时候,唐可镂已经将炸薄糖龟片的那一小包吃完了。他还恋恋不舍,倒过来看里边还有没有,谁知竟然掉出了一张画片来。
他将画片摊在掌心一看,只见是用墨水画的一个小人儿,寥寥数笔,却极为传神。画片下方有一行小字,写着“鲁智深”;而在左上角的位置,有一个黑色的“壹”。
“鲁智深!这是《水浒传》里的人物啊,你也看了这书?”唐可镂惊喜道。
月牙儿见他拿着那鲁智深画片左瞧右瞧,不由得轻笑起来:“就是这个了,总共有八十张呢。”
她从毡包里拿了一叠儿画片出来,折扇一样打开给唐可镂瞧。
“水浒八十一匠,每一个我都画了。找了一家印刷店刻成雕版,印了好多套。”
唐可镂接过画片去看,不由得啧啧称奇:“这画比小人书上的要利落多了,着实好看。”
“不仅能看,还能玩呢。”月牙儿指着一张画片上的红“十”字:“若是凑齐了八十张画牌,就能打字牌。”
月牙儿解释道:“这字牌的玩法,有个俗名叫‘扯胡子’,三个人就能玩,最适合过年时候亲友聚在一起打发时间。”
她将“扯胡子”字牌的玩法,逐一解释给唐可镂听。他本是个玩马吊牌的高手,一点就通,拿着一套画牌,爱不释手:“这个好,这个好!”
他生怕月牙儿将这套字牌收回去,连忙说:“萧丫头,你给我留八十包炸薄糖龟片,还有那红纸包装的,也要四块。”
月牙儿笑着应了:“这套牌就送给先生了,勉哥那里还望先生多尽心。”
“你放心,”唐可镂忍不住要去和其他士大夫炫耀他新得的画牌,起身说:“就算你不特意给我送吃的,我也会好好教导勉哥的。他真是块璞玉,一点就通。”
月牙儿见他起身,自己也站起来告辞:“那就多谢先生了,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回了。”
“等一下,”唐可镂忽然想起一件事,同她道:“前几日有个老朋友带了一个西洋和尚来吃茶。那西洋和尚吃了你的肉松小贝,说他有法子让肉松小贝更好吃一些,想要见你,你见不见?”
西洋和尚?
月牙儿有些疑惑,心想大约是个外国人,便说:“也可以见一见,看他有什么好法子。”
唐可镂点点头,遂约定让她大年初一下午来拜年时见。
等月牙儿回到家,只见鲁大妞和鲁伯正在将糖龟包装,小院里整整齐齐码着好些红纸包。
见她回来,鲁大妞起身松快松快筋骨,有些发愁:“萧姑娘,你备这么多点心,万一卖不出去,砸手里了,怎么办?”
“你放心。”月牙儿拿起一张卡,笑一笑:“无论到那个地方,总有人会有集卡的冲动。”
第27章糖龟二
过年,永远是孩童们最期盼的事之一。
小裴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私塾先生放假的日子。好不容易等到放假,他立刻换了衣裳,拎起玩具往家门外冲,去找他的好兄弟玩。
裴家所在巷子从西往东走,走到一半的地方,忽然凸出一块,栽了两株桂花树。整条巷落里的孩子都爱在桂花树下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