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睁眼,这人是谁,便由他说了算。
萧清和本是装睡,却不想装着装着真睡着了,在醒过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床上也再无宗政叙的影子。
晏阔绰将吃食送到了门口,一手轻扣房门,礼貌询问,“少爷要在屋里用饭还是在屋外?”
梨花阁中庭落有一处石凳,圆滑的桌面上雕刻着一些看不懂的花纹,夏日炎炎时,萧清和更喜欢在外面用饭,或者闲坐。
“放在外面吧。”
听得他的声音,晏阔绰答了一声“是”,接着便是远去的脚步声。
萧清和潦草打理一番,出去用了饭。
打算出门购置物品时方才发觉,院子里的看守多了不少,约摸是平时的三倍。
宗政叙到底是起了心,怕宗政迟宰了他?还是怕他放走自己?
既然不让去,那不去便是。
到了正午时刻,后院莫名走了水,看守和侍卫们大多受晏阔绰支使去灭火,前院剩下的人不足半数。
萧清和在庭前踱步,面色平静,心里却是焦灼一片。
宗政迟的计划不会有什么漏洞吧?
忽然,一个身穿铠甲的侍卫朝着他走了过来。
萧清和一眼便认出了他,“迟崽!”
“清和,我们走。”
话语间,宗政迟已然到了身前,手腕一紧,被他拉着出了门。
其间有不明情况的守卫望过来,见拉着他的人身上穿的是自己人的衣裳,也就当院内火势凶猛,他只是拉着人避避,也就没有多管。
两人顺利的出了院子,萧清和甚至未来得及让他多说两句话,便被囫囵塞进了一座不起眼的轿子。
帘布都已经放下来了,又立刻被掀开,宗政迟脸上是一副孤注一掷的神情,凝视他一会儿,似乎鼓足了勇气一般,半个身子钻进轿厢中,温热的吻落在他唇角那处皮肤。
“清和,你先走一步,我不日便跟上来。”
“你……”
帘子“啪”地落下,将两个人隔绝开来。
萧清和只觉一阵摇摇晃晃,又落了轿,他被抬轿的人一把拉了出去,接着又塞进另外一座外观更加华丽的轿子中。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急促,他一言未发,转眼却被坐在自己身侧的人惊到凝噎。
此人一头白发,轻纱遮盖了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眼睛却是湖蓝色,只是转个眼珠子便能动人心魄,围在这汪湖水边缘的,是雪白的羽睫。
当真是雌雄难辨,玉面粉雕,似人似妖。
仔细嗅来,似乎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
萧清和突然想到一个传说:步步惑人,凡见之者,岁不过而立。
“你是……许画水?”
这人却并不理会他,只斜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萧清和正值逃命之际,自然也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同他聊天。
又是一阵摇晃,轿子落了地,帐外的人道:“少主,新荣隽阁到了。”
许画水便再也懒得赏他一眼,起身下了轿。
萧清和又闻得一阵清香。
他不敢完全掀开帘子来看,怕外面站着的是宗政叙的人。
只是指尖拈着一些,掀起了一角,便看到抬着他的人全换了。
还是同样的装束,却是唤他少主。
“少主,我们启程了。”
萧清和心跳如擂鼓,耳边是热热闹闹的集市。
这些热闹不多时便离他远去,耳边全然清静下来。
他终于敢掀开帐布看上一眼,入眼是一片巍峨的山峰,他乘坐的轿子正行进在一条不窄的道路上,两边是雪白的花海。
占地甚广,见之者皆要为其规模而感到震撼。
在他的轿子边上,有一个随行的伺者,穿衣佩饰皆作外族人打扮,听了他的声音,却故意装聋,像是完全没认出他与许画水的区别似的。
“这些梨花……”萧清和望得出神,不自觉喃喃出声,觉着惊喜。
“好看?”那伺者嗤笑一声,语含不屑,“少主有所不知,这是那宗政叙为一已故男子所种,此去延绵数百里呢!”
萧清和顷刻大震,顿时语塞,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哼,此等儿女情长有损大局之事,也只有他们北祁昏君才做得出来。”
萧清和心下换乱起来。
宗政叙是个骗子,彻头彻尾地骗了他。
不过是坊间传闻罢了,便是那无人看管的山坳坳里都能生出竞相开放的大片梨花,又何以见得这是宗政叙种下的?
大抵是百姓们为给君主增添些迤逦传说罢。
伺者等不到他的回应,却也说得很有兴趣,“这沿路的山河,原不是北祁地界,北祁国君尚不是国君时,发了疯一般四处征伐,并连路种下这梨树林,这便有了今天此番景象。”
“据小道消息称,每一株都是他亲手所植,有士兵要帮忙,都被他一一拒了,每一颗都不愿假手于人。”
嗬,若真是如此,那宗政叙不必打仗了,大好的时光都用来挖山种地了,还打什么仗!
萧清和近乎尖锐地道:“你一个沓玉人,对北祁这些毫无根据可言的传闻倒是了解得清楚。”
这伺者竟也不是十分在意他这语气,“是不是传闻倒是不知,但就连我军中同北祁军交过手的人都知晓此事,想来也是真的了。”
假的!
“走吧。”萧清和远不如他自己想的那么平静,他把头靠在轿厢中,阖上了双目,脑中纷纷杂杂。
第53章天人之姿
且说宗政迟这边,萧清和前脚出去,宗政叙接着便到了梨花阁。
迅速翻遍了整个别院都没找到人,登时雷霆大怒。
身穿玄铁铠甲的士兵们罗列在院子里,空气恍若凝固住了,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人呢?”宗政叙面色阴沉,一脸风雨欲来,就是面上不显露怒色,气势也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火势蔓延,我们的人打算带着公子去避一避……”跪在地上的人头都不敢抬一下,说话声渐弱。
“所以,避到哪里去了?”宗政叙约是不想再此浪费时间,也不等人回答,愠怒着挥手让他们找人去了。
自己转身看向院中的梨花木摇椅,眼神茫然。
……
宗政迟那厢正快速收拾随身物品,安排妥了车马,满心欢喜地离了寝殿。
人方出得宫墙,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人一马截住。
“这是要到何处去?”
宗政叙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他真正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宗政迟嘿嘿笑两声,表情轻浮,“皇兄有所不知,那浴凰阁近日来了个新人,哎哟,那曲儿唱的,听说啊,闻之者皆痴迷其中,这便打算去看看,不同皇兄说了,我这……”
“他在哪里?”宗政叙直视他的双目,带着君主的威压。
宗政迟面露疑惑,笑嘻嘻地问道:“皇兄说的是何人?”
毕竟从萧清和死后,宗政叙被他搅和黄了的情儿实在是数都数不过来。
尽管有一些是别人送来的,或者自己送上门的。
宗政叙直言道:“住在梨花小筑那位。”
“这个啊……”宗政迟作恍然大悟状,遂眯眼道:“让我想想,在哪里呢……”
“小迟,我不是在与你玩笑。”宗政叙多么老谋深算,这是这两年来,宗政迟头一遭对他那样笑。
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皇兄以为我在与你开玩笑?”宗政迟嗤笑一声,笑意未褪,“皇兄,他既然不愿意留下,就放了他吧。”
“不可能。”这是两年来,宗政叙找到的第一个同他有相似之处的人,就算是绑也要把人绑在身边。
不为别的,转头能看到那双眼就够。
宗政迟被他这过分严肃的语调震了震,不免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知道了那人便是清和。
“皇兄,放过清和,”宗政迟认真道:“皇兄如今已是一国之君,往后臣弟也不会再继续干涉选妃选秀之事,江山美人,从此命途宽敞,安稳顺当。”
宗政叙被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两个字砸得有些发懵,两年来,宗政迟从未提起过清和,心知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心中有些不可思议的想法疯狂地冒出来。
他气息不稳地问:“小辞,你放走那人,是不是同清和有什么关系?”
宗政迟这下终于算是清楚了。
他还不知道。
“他独独不告诉你。”宗政迟怔愣片刻后,哈哈笑起来,那笑声中的愉悦听得宗政叙烦躁不堪。
他心里越发慌乱了,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只是他自己还不敢相信,“他……到底是谁?”
宗政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也拭一下都不想,任它顺着脸庞滑落下来,含泪带小,话语无不讽刺,“皇兄算无遗策,何需他人告知?”
宗政迟说着,一刻也不愿多留,回身就要走。
倏地一道黑影闪过,宗政叙挡在他的面前。
眼中绝望与期待并行,“他就是清和,是不是?”
宗政迟推了推,没推动,索性绕过他,朝前走了,头也不回地道:“皇兄,臣弟说过的,江山归你。”
宗政叙如遭雷劈,全然愣住了,做什么言语能叫他心中的震惊与惊喜,愤怒,甚至还有其他情绪交杂在一起的心情契合地表达出来。
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他身边。
却从未有人告诉他。
哪怕是稍微提点他一下。
宗政叙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绝望,直到他在丞相府门外遇到了正从里面出来的白行简。
“你怎么会在这里?”宗政叙僵硬开口,“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和白行简素来不合,两年前,是他带清和见了自己和孟塘在一起的画面,那日在悬崖上再见时,清和坠入悬崖。
本就是在白行简驻扎的营地,兵力自然少不了,宗政叙的北祁军也阵列于山下,严阵以待,只等一声号令。
最终,那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后来没有打响。
萧清和似乎连他必战不可的心也带着一道坠了崖。
宗政叙无意打仗,目不转睛地盯着云雾缭绕的悬崖看,眼圈发红却凶狠,仿佛这般便能使它将刚吞下去的人还回来一样。
后脑突然一痛,白行简扑了上来,将他牢牢的摁在地上,一拳接着一拳往他脸上招呼。
宗政叙自然不甘示弱,他满腔痛楚无处发泄,一个挺身立起来,和白行简扭打在一处。
两个本该手握兵器,脸上溅着的都不知道是谁的鲜血的人,此时却在赤手空拳地搏斗,下手之狠,大有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念头。
一旁是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宗政迟。
自那时起,宗政叙便明白,白行简对萧清和,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感情。
白行简听得笑起来,折扇置于身后,悠然道:“这话说反了吧,是我该来的地方,却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宗政叙脸色沉了沉,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两年间,他自己都输不清楚自己循着本能来此多少回,却是每次都不曾进去。
一国之君的到来,怎么也是受欢迎的,丞相一家即便是心里再恨他,再怨他又能如何?
萧小少爷是战死,是荣耀,谁能将这个罪名强行安在他头上?
但他不敢,一步也不敢往里踏,里面每一处,都有萧清和存在过的影子,光是看着厢房的藤椅,他就能想象到那人懒洋洋躺在上面晒太阳的模样。
再者,他没有那个信心能够承受得住萧氏一家人的目光。
“哦!”白行简折扇在手心里转了个圈,不轻不重地往自己额头上敲了一下,笑盈盈地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清和应该早就出了城,我早一些启程,便能早一些赶上去,走了。”
短短的一句话,宗政叙却连内里的五脏六腑都被捣烂了一般,一呼一吸都带着痛。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清和回来了,却唯独除了他自己。
萧清和告诉所有人,唯独漏掉他。
他该对自己有多失望……
……
轿子在路上走了近一个时辰,萧清和又被换到了一架马车中,这样一来,前行的速度最快得多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在一家客栈落了脚。
此处偏离北祁已经越来越远,风土人情也大有不同,为了避免引人注意,那眉眼和善的伺者为他准备了一身新衣裳。
萧清和自然不愿意在途中给别人添麻烦,接过来便转身进屋换上了,才突然发觉,这衣裳竟全是雪白色,另外还带了一张薄薄的轻纱,想来也应该是用来遮脸的。
仔细看来,这身行头同那日见到的许画水身上穿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许画水留在了怀耒城,那他的身份自然要由萧清和顶上。
他二话不说,就连那张轻纱都遮严实了方才走出去。
“这样可以吗?”
那伺者是个约摸三十出头的男子,和善又淡然的言语却跟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一般。
“可以。”“老者”点点头,连连赞叹,“少主真乃天人之姿。”
萧清和从小便知道自己生得好看,被人夸奖习惯了,倒是没有多少不好意思。
雪色轻纱边沿上方的一双眸子弯了弯,未做回答。
这一路走来,他从未开口问过这群人会将自己带到哪里去,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却并不觉得惊慌。
他相信宗政迟定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再者,只要能离开怀耒城,到哪里都好。
随行的人当中,有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孩,十二三岁的模样,说话做事都很直接。
见了萧清和这幅打扮,嗤之以鼻,“靳哥,他这双眼睛哪里像画水哥哥了?你就是将他裹成麻袋了又如何?只要这双眼睛一冒出来,谁人都能识破。”
听这话的意思,许画水是一方人物,闻之见之者不少,否则,凭着一双眼睛就能断定他是不是本人,未免太过神奇了些。
gu903();靳哥沉吟片刻,似乎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转身给了服侍的小厮一些碎银,让他去买些脂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