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时候,唐泽还不高,就那么丁点大的小豆芽。
可站在这女人面前,对着她带哭腔的声音,他额角又跳了跳,觉得自己不是多了个姐姐,而是被塞了个妹妹。
找不到他就哭。
她到底怎么长这么大。
然而这夜的风温柔,旷野里空气清新。
他真切体会到她对自己的在乎。
那么多年了。
第一个重新让他感受到爱的人。
她陌生,却温柔。
笨笨的,却真诚。
口腔里还有巧克力的甜意残存,他动了动唇,声音干涩:“唐蕊。”
他记得她的名字,虽然那夜在旅馆,她只说了一次。
他看了眼她刚才擦到地面的手心,语气不觉柔和几分,虽然不明显:“别总是哭。你是大人。”
他们重新回了旅馆。
谢蕊眨巴眨巴眼,开始数钱:“我也不知道我身上有多少钱。我觉得我们先得找个地方长住。要不,我明天去租一个房子啊?”
她不问唐泽为什么不回别墅,也不问那场大火从何而来。
如果过去的记忆不够好,不够甜。
那从现在开始,她来多给一点甜,好不好呢。
正好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唐泽也没有亲人。
他们在一起生活陪伴,再合适不过了。
她对好好待他。
小少年沉默地看着她叽叽喳喳,她仿佛一只找到栖身之处的麻雀。
他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去哪里,和谁,活下去,都不重要。
外头的月亮更圆了。
他听到轻微起伏的呼吸声,回眸看。
女人躺在床上,抱着一叠现金睡着了。
小手把那钱抓的紧紧的,一副为它愁容到梦里的样子。
她像个贪财的小地主。
唐泽脑海蓦地多出一副画面。
假如有很多钱,她大概会捧着它们点到天亮,笑到脸抽筋吧。
日子平静的开始了。
谢蕊做起了老本行,很久以前的平面设计。
她找了很多公司,最终在一个小装修公司应聘成功。
知道唐泽不喜欢生人。
她租的房子,也比较偏,平时没什么来。
她尽力让小少年有安全感一些,一有空就带他去买好吃的。
他没什么胃口,她就努力让他对吃的感兴趣,以身作则。
“你蘸醋吃吃,好吃哒。”她今天煎了牛排,就着生菜,和一小碟自己混的底料。
小少年像个优雅的绅士,坐在桌子那一头,眸光静静的。
他看她大口啊呜吃,很久才动起筷子。
和他的漠然不同,这个女人对尘世的留恋几乎到了极致。
下雨了,就说今天不用被太阳晒啦。
天晴了,就说天气好晴朗呀。
她怎么都不会不开心。
就是白水煮菜,她也能带着他吃的有滋有味。
他没见过这么好满足又能把日子过得平平静静的人。
奇怪又陌生。
但…好像不讨厌。
吃完饭,谢蕊眯起眼:“十三分饱,我撑了。你呢?”
她眸子清澈,有小孩子的童真。
撑着下巴在桌子那头看他。
唐泽缓缓放下叉子:“七分。”
他回答完,微愣。
也不看对面笑眯眯的女人了,别开眸光,心里复杂。
食物对他来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代表着羞辱。
白奇会想方设法让食物粗糙一些,伴着卑贱的辱骂。
他对它们甚至有了抗拒心理。
他活了下来,就只吃那么一点维持生存必须的东西。
人不受嗟来之食。
如果白奇做得太过分,他甚至一整天不吃。
有时候会去花园里洗一些叶子。
蒲公英的根、青色的叶子…
许多植物,他尝过它们生嚼的味道。
有些发苦,有些酸涩,有些带着小刺。
他过得像一只动物。
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天气晴朗,阳光高照。
和一个人浅笑晏晏的坐在桌子上,心平气和的吃饭,像一家人。
她对他的好,突如其来,又猛烈。
有时候他不敢接受,不敢习惯,不敢去真的相信。
因为怕失去时,会…不适。
饭毕。
谢蕊站起来收拾餐具,对面的小少年却冷淡的开口:“放着。”
他不要她碰那些,小小一个人,很主动的去包揽这个家里的一部分家务。
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生涩,却很认真。
背影透着一股超越岁月的熟悉。
谢蕊怔怔看着他,忽然眼睛就湿了。
她想起多年以前,在有花草盛开的银亭路,那个客厅里的画面。
长大了的唐泽,宠她,对她好,给她做一桌子的菜。
吃完饭,也淡淡说“我来”。
记忆真残酷啊。
一个人记着这些。
她尽力抿住嘴角,不让自己露出难过。
可是心底又有近似灵魂震颤的恍然。
想到上上辈子,她遇见唐泽。
他毫无道理的纠缠,不可理喻的偏执深情,问她为什么不爱他。
他守着他,夜夜等她睁眼。
是不是…
因为她后来不见了呢。
而这副身体,和她后来长得一模一样。
可她看唐泽,一直像个陌生的疯子。
她用尽全力推开他,骂他,甚至还用拳头打他。
他那时什么都没说,只偶尔伤感地看她。
那种眸光,当时不懂。
而今全都懂了…
是她先招惹的他。
走进房间,谢蕊狠狠哭了一场。却不敢哭出声,躲在被子里抽泣。
好心痛。
迟来的懂得和心痛。
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唐泽。
☆、第38章
小少年处理好了厨房,擦手出来。
看到紧闭的卧室。
他盯着它看了十分钟,终于见她红着两只眼出来,像只没吃到萝卜的红眼兔子。
她哭过。
唐泽抿唇,死死想了半天。
终于觉得,也许她是因为感动。
他洗了个碗,她就感动的泪如雨下,还背着他。
真是…爱哭。
他生起微弱的愧疚心理。
那他以后试着对她更好一些。
于是谢蕊发觉,小少年从某一天开始忽然变得有点温柔。
会板着脸来帮她一起摘菜洗菜。
她买的水果,他甚至会面无表情得削好了放她面前。
“谢谢阿泽。”谢蕊甜甜笑,不吝夸奖,“你真好。”
她的嘴像糖衣炮弹,话语落到心里就激起涟漪。
小少年没被人这么夸过,耳根红着走开。
他常在暗处观察,看她抱着电脑画设计图。
她似乎很容易困,常常画着画着趴在桌上睡着。
然后又忽然惊醒。
惊醒过来第一件事,永远都是环顾四周喊他的名字。
如果他不应,她就一间房一间房的找。
找到后面,声音会带上哭腔的颤抖。
仿佛怕他忽然之间丢下她走了。
没被这么需要过。
唐泽很不解。
他看她像一种新奇生物,既胆小又执着。
拿到工资,总会乐哈哈地捧到他面前。
她最爱一张一张数钱,然后告诉他:“等我们存多一点钱,就去买房子,这样我们就有家啦。”
她总是说“我们”。
好像他们一辈子不会分开似的。
可没有血缘牵扯的陌生人,能在一起一辈子吗?
他们的家?
他常常盯着她一看就是小半天。
在她不注意的时候。
一点一滴地分析她的动机、喜好,乃至习惯。
后来,这种注视成了本能。
她让他的生活,从黑白死寂,重新变回分明彩色。
他开始记住她爱吃什么。
一颗一颗吃起来很麻烦的泥螺。
清新泛着翠绿的莴笋。
微甜微辣,还要蘸一点带酸的醋。
什么都来一点,像她这个人,掺杂他见过的所有美好景色。
他也终于开始接受她。
会在她睡着了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好让她别那么慌张。
因为她比他更怕更紧张,他就仿佛成了那个被偏爱的,不用患得患失的人。
他第一次有安全感。
唐泽变得好相处了,谢蕊既欣慰又感动。
她的小唐泽呀。
怎么会那么可爱。
她爱上“养娃”这件事。
尤其看着唐泽乖乖吃饭,气色一点点养好,心里更有成就感。
可让她最揪心的一件事,一直没有变。
他身上的那些陈年旧伤。
留下了疤。
触目惊心,他甚至不让她看。
她看了心疼的,会落泪的,他就全部藏起来,不让她再触到。
小少年像舔舐伤口的狼。
躲在暗处,慢慢养伤。
春天要来了。
谢蕊在路上买了一支修剪过的腊梅。
街对面的小学,涌出欢呼雀跃的孩子。
她一怔。
她的小唐泽也该上学了呀,正好存了一些钱。
她回家找小少年谈心。
“阿泽,我们去上学好不好?”
她不太清楚唐泽之前上的几年级,学到了什么地方。
只知道,那些课程对唐泽来说,都不难。
他只要想学,想做,没有一件事情做不好。
唐泽身体一僵。
探究地看她,似是不信她起早贪黑挣来的钱真的全部花到他身上。
他其实并不想去学校。
对知识也没有向往。
可是听见她柔柔地说:“阿泽,上学是一定要上的。有知识才有力量呀。阿泽这么聪明,肯定成绩很棒。以后会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哦。”
她哄他时,声音最好听。每一个字都轻轻软软,落到耳朵里,熨帖在心里。
唐泽低着头,拳心握紧,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好。”
既然她语重心长,他就也把她期待的做给她看。
开学那天,谢蕊牵着小唐泽的手,送到校门口。
“阿泽,我陪你进去好吗?”
他身体僵硬,对周遭好奇的目光感到抗拒。
他没上过学。
除了幼儿园。
他甚至没上过一年级。
可是他不太想叫她担心:“不用。”
他抽出手,离开了那只掌心温暖柔软的手,强迫自己埋头往学校走。
谢蕊见他抿着唇,一只小拳头贴在身侧握得很紧。
可背却挺得很直,那么小就有了卓然气场。
小朋友里,他最帅。
“阿泽!”她软声喊他。
小少年回过头,脚步一顿:“怎么了?”
他声音不耐,却隐含自己都没发觉的期待。
“红领巾歪了。”谢蕊赶上去,蹲下替他系好。
春风柔和,她全心全意地围绕着他。
唐泽僵着的身子,隐约放松。黑眸却定定看着她。
她漂亮的能引来路人回头看,却不浓烈嚣张。
她一点不像姐姐。
不像这个角色。
她依赖他。
好像急需保护的花朵,没了大树遮挡,就很努力又勉强的长在那儿。
小少年慢慢眨了下眼。
注视她的眸光,不觉带上了几分暗。
她那么好。
所以他也会长大,会…
他也会护着她。
“呐。如果紧张了,就吃一块糖。”谢蕊站起来,笑着往他手心放一把糖果。
“还有书包里放了零食,你去学校第一天,需要认识新朋友,可以把零食分给大家,这样就熟悉啦。”
她絮絮叨叨,声音软而甜。
唐泽别开目光,有些不悦,第一次吐出拒绝:“不。”
她的关切和给的一切。
他不会分给任何人。
他抬眸注视女人笑起来的样子,明白自己生出占有欲。
既然是他的了,就不能再是别人的了。
谢蕊只当他像往常傲娇,不在意的拍拍他肩膀:“去吧。放学我来接你。”
她一开始还担心唐泽不适应学校的生活,专门给班主任打了电话问情况。
教一年级的班主任说道:“唐泽这个小孩很聪明,也不好动。虽然有点不合群,但他领悟能力真的很快。”
听到这些,谢蕊道谢:“谢谢杨老师,以后还要麻烦老师多关照一下。”
“嗯。应该的。”
然而一个月后,杨老师却忽然给谢蕊打来电话。
“…有个事儿要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唐泽学习进度太快了,我们发现他自己买了别的年级的教材,课上在看。本来以为他只是看着玩…我们老师、咳,给他做了四年级的试卷,结果他拿了满分。”
“他这个情况,其实应该跳级。正好年龄也能对上,您看?”
谢蕊愣了小半天:“等唐泽放学了,我和他商量一下。”
她尊重小唐泽的想法。
她就知道他一直最棒。
晚上谢蕊问他:“阿泽,今天老师打电话给我,说你成绩很好,问你想不想跳级到四年级?”
小少年现在吃东西,慢慢也有了偏好的口味。
他向她靠近,也爱蘸醋吃东西。
“随便。”他抬眸看她。
谢蕊怔了一下,知道他是真的无所谓,便细声道:“那我们就跳?”
“这样你身边的同学都是和你同龄的,更能交到朋友。”
她一直记得唐泽后来的孤僻,他不擅社交,也不爱和人说笑。
真的。
他不能只有她。
她不知道这副身体,可以陪他多久。
如果真的像后来她知道的那样,她失踪了。
剩下的日子,唐泽该怎么过?
如果真要有那么孤单漫长的五年,他一个人过。
想想,她的心就疼。
最近公司接到了一笔大单子,她熬夜改了好几次图。
客户接受设计图的时候,她也拿到了两万的提成。
加上之前卡里有的一些钱,她存了一笔小钱了。
想到后来,谢蕊悄悄道:“阿泽,你想不想换一个地方住呀,换一个学校。”
正好跳级要换班级,就换一个环境吧。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