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见一丝月色,宁波城中早已熄灭了万家灯火。
黑色天幕之下,只有那一盏微光,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似乎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市舶司衙门的防卫差事已经被京师营接手,今天轮到张舒云带人值夜,虽然比不得保护太子殿下紧要,但这几间屋子的账本文策还是不能大意。
辽东这时节,积雪说不定还有三尺厚,冬日寒风吹在脸上定然如刀刮。
张舒云身上穿着白色狐皮袄子,是前年他生辰时姆父亲手做的,狐皮是他和父亲、大哥围猎时打到的,穿在身上妥帖又暖和。
可他却忘了自己此时身在江南,海上吹来的大风,没让他感觉到一丝凉意,只觉得风中水汽丰沛,似乎还带着一丝咸腥味儿。
张舒云热出了一身汗,忍不住伸手解开皮袄,打算脱下放置一边的时候,文案室里闪闪烁烁的灯火终于熄灭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沈茂面色疲倦地从里面走出来。
正在脱皮袄子的张舒云尴尬了一瞬,又无比自然地继续。
将袄子脱下放到一边石墩上后,张舒云才礼貌招呼道:沈大人这么晚才回去吗?真是辛苦了。
啊?哦,是啊!
沈茂木讷讷地答了一句,脑子里想着心事,并没注意到有小哥儿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
张舒云对他的木讷并不在意,他自己也只是说句客套话而已。
没想到这位沈大人醒过神来后,竟然摇头苦笑道:翻看了这么许久,依然一无所获,哪里敢言辛苦啊。
突如其来的感慨让张舒云呆了呆,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莫不是要宽慰他两句?
近日来的不顺,让沈茂越发沮丧,干脆盘腿坐到张舒云放皮袄子的石墩旁,自顾自分析道:建文年间的账本已经查完,账面真是干干净净,该收的税银都收齐了,呵,这一家两家还真都是纳税良民啊!
张舒云只守着账本,看账并不是他的职责,见沈茂面带嘲讽的样子,好奇道:难道不是?
沈茂摇摇头,手拍在自己膝盖上,有些激动道:当然不是!别的不说,就宁波康家,按照账本上记载的税银数目,反推他家每年出海货物,怕是也就十多艘海船的量。
张舒云只管防卫,但来了宁波这么些日子,也没少听当地人吹牛显摆。
康家是海上八大家之首,名下大小海船近百艘,每年都要出海两次,哪次不是大张旗鼓,声势浩荡?
张舒云觉得有些可笑,讽刺道:怎么可能?!难道他康家每次出海,队伍里超过一半的船只都是空的不成?糊弄谁呢!
沈茂摊了摊双手,无奈道:还能糊弄谁?糊弄我们呗,现在是明知道不对,却又找不到半点证据,可恨啊!
太子殿下年关没过就来了宁波,本想借着京师营的气势快到斩乱麻,但到底是低估了这些人的势力跟能力,如今算是陷入了泥潭。
沈茂自己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目前的局面了,但他相信以太子殿下的英明,王大人的睿智,现在的窘境只是暂时,再说还有他东升贤弟呢,那家伙总能想到一些主意的。
说起来东升到底什么时候来宁波,离开时也不打个招呼,好歹交代一声啊!
出于对兄弟的思念,沈茂忍不住咨询道:张总旗,姜百户离开时,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张舒云大概猜得到沈茂想知道什么,
不过他可能要失望了,有些同情道:百户大人离开时说一切都由林大人为主,所以他并不知道何时归来,只吩咐我们听指挥使大人调遣。
沈茂心里倒不是失望,反而有些羡慕,叹口气感慨道:哎,偷得浮生半日闲,东升这都不知道多少个半日了,怕是乐得连差事都快忘了吧。
呵呵
张舒云忍不住笑着打趣道:沈大人放心好了,不是还有我们百户大人么,总不会两人都忘了吧。
这可说不好,没准儿还就都忘了,沈茂琢磨着要是再过半个月还见不着东升,他就写信去催一催。
林方旭当然不用他催,初三便带着他的老伙计和未来夫郎,从林家村出发了,此时已在半路上。
奉化县在宁波府治下,东南靠海,鱼虾贝壳比五仪县便宜许多,还新鲜得很。
两指长的海虾在靠海的小县城算不上多罕见,对于繁华之地的京城人来说,饶是出身勋贵世家也是吃不上几回的。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林冲坐在林方旭旁边,动作迅速地干掉三只大虾的时候,看见对面姜少郎还在慢条斯理地剥第一只,心里感叹不愧是出身侯府,这吃饭都比一般人优雅讲究。
只有了解自家准夫郎的林方旭才知道,他家小云这时候心里不知道怎么着急呢,优雅只是表象,他其实就只是剥不快而已。
姜世云费了半天劲才剥好一只,蘸了酱汁送入口中。
果然海虾就是要吃新鲜的啊,以往在京城吃到的就没这么鲜甜,肉质也不是这么紧实。
林方旭觉得自家准夫郎虽出身勋贵,性子却再容易满足不过。
比方此时,一只大虾便能让他一脸满足,眼里尽是喜悦。
姜世云吃得意犹未尽,右手抬起筷子,明眸在桌子上巡视,表情严肃得像个巡视战场的将军,却只是为了挑选一只最大的海虾,这样就能剥同样的壳,吃更多的肉,划算!
两盘子海虾中有一只大的很明显,姜世云双眼发光,抬起右手,打算将其收入囊中时,却突然有双筷子横插过来,趁他呆愣的一小会儿,中意的目标就这么被含笑观察了他许久的林方旭夹了去。
姜世云不甘心,转过头含嗔带怨地瞪着他,嘟着嘴,眼里满是控诉。
林方旭看着他笑了笑,然后一手捏着虾头,一手捏着虾尾,左右转两下整个虾仁便被完整剥了出来。
再细心去掉虾线,然后轻轻放到姜世云面前的小碟子里。
姜世云意外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嘴角勾起,笑撵如花,抬眼见林方旭揶揄地看着自己,又迅速收了笑意,傲娇地抬着下巴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然后矜持地享用起来。
林方旭心如羽毛拂过,又痒又麻,面上却笑得温柔又宠溺,似乎认命一般,从盘子又夹了海虾,做起了投喂夫郎的差事。
同桌的林方远和林冲两人默默地看了全程,只觉得吃在口中的大虾似乎没了滋味,且噎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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