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还不能对自己的生活做出决定。
这件事在C市的中学里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是三中和七中两所学校,其他学校的学生也隐约知道,方母无法让孩子待在这样的环境里。
双方父母达成一致,方齐和周铭一起转学籍到S市继续完成学习,只是不管他们的感情如何,都要以高考为主,等高考完,再说其他事。
在周铭的心中,这就等于是一场流放。
前去S市的火车上,周铭收到了江寂的消息。
等一个寞:你看到了吧。
等一个寞:这才是结局。
等一个寞:没有人会期待你们的感情,所有人都觉得你们脏,这才是你们应得的。
等一个寞:你又祸害了一个人,哈哈。
等一个寞:你就是最大的祸害,无论你在哪,都只会给别人带来无尽的麻烦,我哥,我父母,现在轮到了方齐。
等一个寞:你不是说你不怕吗?连累别人的感觉你都习惯了吧。
等一个寞:怎么不敢回话?
金子:是你做的?
等一个寞:就是我。
周铭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点了删除。
火车开始行进,他抬头看向对面的方齐:“对不起,方齐。”
“怎么了?”
“我知道是谁做的这件事了,我……”
“好了,你也是受害者,不是你的错。”男生的脸随着傍晚光影的变幻而染上了温暖的色彩:“周铭你记住,既然无法回头,你就得陪着我一条路走到黑,不能放手。”
周铭伸手抓住他的:“我不放。”
年轻的面孔满是坚定,只是作为旁观者,周铭却看到了他们这一条路的结局。
他睁开眼,酒瓶掉在地上,窗外天色渐晚,晚霞蔓延进窗子,染上斑斓的色彩,心上却荒凉异常。
周铭想:那时的他们曾经这么勇敢过。
完整的故事终于呈现在他眼前,也将他的侥幸击得粉碎。
他倒在床上,望着头顶灰白的墙皮,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方齐在学校上完晚自习才回来,他给周铭发了一天的消息,也没有一个回复,屋里黑着灯,没有动静。
“没回来?”喃喃着锁好自行车,却瞥见倒在一旁的周铭的自行车。
“在家?”
自言自语的几步跑上楼,方齐敲门:“周铭,你在吗?”
无人应答。
他皱眉,试着推了一下门,铁皮门哐当一声发出声响,方齐探身进去,拉了一下门边的灯绳。
屋里大量,只见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
方齐吓了一跳,几步走过去。
周铭的脸肿了老高,身上都是酒味。
“周铭!”
他伸手拉起周铭,试图叫醒他。
周铭闭着眼,软软地靠在方齐身上,没什么动静。
方齐心里一急,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却被周铭拉住。
他扭一下,把脸贴在方齐的肩膀上,低声道:“我没事儿……”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让方齐的动作顿住。
一阵凉意至肩膀传来,周铭的身体颤动,发出呜咽。
方齐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他慌乱的拍着周铭的背脊,试图安慰他,麻利的嘴变得无比笨拙,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生似乎觉得丢人,他把整张脸埋进方齐的肩窝,哭声越来越大,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与难受都哭出来。
他单薄的肩背颤抖着,细长的手指攀着方齐的胳膊,像是抓着唯一的救命草。
方齐见过倔强着玩游戏的周铭,认真画画的周铭,独自处理学校和画室关系的周铭,坚强的、不服输的,唯独没有见过这样脆弱的他。
方齐收紧了手,让他靠的更舒服些。
无声的释放和安慰,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止,周铭靠在方齐身上,缓慢的呼吸。
“好了,没事了。”方齐拍着他的背,小声道。
温暖的声音,从梦里来到现实。
半晌,响起周铭闷闷的声音:“对不起,方齐。”
“我?”方齐一怔:“我没事啊,为什么道歉?”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意思,周铭想。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句脱口而出的道歉,是对梦里的方齐说的,还是对现实的方齐说的。
恶意不是突然出现,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它就已经深深种在江寂的心里。
像是一颗黑暗的种子,攫取着他的血肉和认知,让他的心变成被腐蚀的烂泥,没有光明和希望,只有同归于尽。
这也许就是梦境的预示。
闹钟发出刺耳的“滴答”声,十一点了。
周铭抬起脸。
他眼睛红肿,脸颊高高肿起,头发凌乱的贴在额头上,身上还有未散的酒味。
整个人苍白而颓废。
“发生了什么事?”方齐皱眉:“你喝酒了?”
周铭呆呆的看着他,将他印在眸子里。
好一会儿才轻笑一声:“就喝了一点点,不能多喝,手会抖,影响画画。”
“为什么?”
方齐的问题他无法回答,只好移开目光,看着倒在地上的酒瓶。
“周铭,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不是的。”周铭打断他的话:“与你无关。”
喉咙一哽,方齐莫名觉得烦躁。
周铭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吧,你还得做作业。”
方齐眯起眼,感觉他的语气有些不对:“你……”
“你走吧方齐,我想一个人静静。”
再次被打断。
话说道这份儿上,方齐也觉得没意思,于是起身离开。
铁皮门咔嚓一声,传达出关门人的情绪。
周铭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空无一人的简陋屋子,他突然自嘲一笑。
眼泪再一次落下,他胡乱的擦着,越擦越多。
没有人再抱着他,安慰他,让他依赖。
周铭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想到:就这样吧,本该这样的。
第10章
习题课是三中高中的特色课,安排在每周六下午,两点半到六点十分,中间不休息,但可以上厕所和短暂调整思路,集中时间做题。
方齐合起物理卷子,伸伸手臂,连着做了数理化三套题,脑袋有点疼。
他趴在桌上,脑中浮现出周铭那天的样子。
事实上,自那以后,他们两个的相处就变得很奇怪。
周铭不会每天早上跟自己打招呼,每每下楼时,隔壁屋子都是大门紧闭,晚上回去,也见不到人,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如果说那天周铭的态度让他不爽,想通就好了,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方齐自问是很能想得开的人,但这几天的故意躲避,就让他无名火起。
老师走过来敲了敲方齐的桌子,他抬起头,从桌洞里抽出试卷开始做。
心里却已经想好,无论如何,今晚要跟周铭谈一谈。
然而预想的谈话并没有发生,方齐等到凌晨,也没有听到隔壁传来响动。
周铭站在大铁门前,心中竟然感到平静,除了过年,他很少回来。
大门被打开一个小缝,探出一个梳着羊角辫的脑袋,小姑娘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道:“哥?”
“……唉”周铭低低的应了一声。
小姑娘打开门,一股脑扑进周铭怀里:“哥你总算回来了!”
被妹妹牵着进了门,院子里种满了玉米,长势很好,绕过中间的菜地,沈思瑶的小桌子就摆在大门前,阳光最好的地方,书本瘫在上面。
沈思瑶很高兴,她拉着哥哥坐在石墩上,去厨房端出水给他喝。
“妈和我爸都去做工了,七点多回来,哥你这次住几天,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周铭抿抿嘴,笑笑:“有点事儿,临时回来的。”
沈思瑶肉眼可见的失望:“哦。”
她的两只脚碰来碰去,想起什么,兴冲冲站起来跑进屋子,不一会儿又跑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红红的本子:“哥你看,十佳少年,学校给发的奖状,还有一本课外书!”
接过妹妹的奖状好好看了,周铭摸摸她的头:“我们瑶瑶真厉害,比我厉害多了,我可没拿过奖状。”
“你胡说,你床脚还压着很多奖状呢。”小姑娘虽然噘着嘴抱怨,但脸上是浓浓的笑意。
“那是画画的,没你这个好,你可是十佳少年。”
沈思瑶抱着哥哥的胳膊坐到旁边:“你不在都没人给我画画了,我写的小故事也没人看……”
她所谓的小故事是不满意电视剧情节乱改的,充满了小姑娘的主观美好幻想,言语幼稚,只有她哥每次都很捧场,还会提出意见,让沈思瑶念念不忘。
兄妹俩就坐在院子里聊天,五六点的时候,周铭到厨房做饭,沈思瑶赘在他身后,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周母回来看到厨房亮着灯,着实吓了一跳,走过去看到周铭,又愣在原地。
沈思瑶高兴道:“妈,我哥回来了!”
没人理会小姑娘的兴高采烈,周母吞吞口水,走过去,扯起僵硬的嘴角:“铭子,你咋突然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小寞。”周铭低声道。
周母脸色一变,这是她这么久第一次从周铭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厨房里的气氛有些紧张,沈思瑶也感受到了,幼儿总是会遗忘一些不好的事情,她也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看着面色平静的儿子,周母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但是失败了。
面前的周铭长高了,也更瘦了,整个人立在那里,带着些让人不敢触碰的疏离。
话题戛然而止。
继父回来看到不该出现的人出现,脸色也不太好。
一家人勉强吃完饭,周母道:“你还回你那屋睡吧,瑶瑶跟我睡。”
周铭没说什么。
他的屋子没怎么变,墙面上还贴着他以前的练笔,就是多了很多女孩子粉粉嫩嫩的小文具。
躺在床上,周铭没什么睡意,母亲和继父的态度再次让他坚定了想法。
第二天一早,继父和母亲已经起来了,吃了早饭出门做工。
周铭道:“我走了。”
周母抬头看他,欲言又止,半晌说道:“你这么出去,别人……”
“放心吧,没人一大早上坟的,看完我就回了。”
清晨的温度恰好,确如周铭所说,镇子外围,上山的人并不多,他一步一步,走到一个矮坡,环顾看了看,又拐进一个小道,不多久,就看见了一个矮矮的土包。
那个土包离群索居,孤单单伫立在那里,长满了杂草。
周铭默不作声地弯腰清理了清理,把背包里的几个苹果放在石碑前。
太阳已经升了老高,渐渐热了,头顶感觉到了汗湿。
两条腿站的有些麻木,周铭深吸一口气:“我可能要食言了,我照顾不了你弟弟。”
“你们兄弟俩我一个也拉不住,甚至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办法处理好。”
他的眼睛发红:“我以为我能做好的,其实什么都没做好……”
“你的事,江寂的未来,你们家,都跟我无关。”
“我没做错什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江寞,我不可能为了你们兄弟俩赔上方齐的未来。”
“你可以怪我,可以看不起我,我不欠你们的,方齐也不欠你们的”
他抹了一把脸:“我们都太自信了,总觉得自己可以做很多事,但结果,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毫无预兆的大雨让原本热热闹闹的街道瞬间冷清下来。
中年妇女躺在服装店门口的躺椅上,天花吊着一个不大的电视机,里面正放着热播的琼瑶剧,她边嗑瓜子边骂骂咧咧“鬼天气”。
少年人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从躺椅上跳下来的时候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的。
等看清楚来人,女人脸上的肉一横,骂道:“□□崽子你还敢来!”说着就要上手打。
周铭没像前几天一样站着挨打,他反手抓住女人挥下来的手腕,厉声道:“我为什么不敢来,我有什么不能来的。”
“你还敢说!你个丧门星没人要的不要脸的二椅子小杂种,还敢在老娘眼前现,你是个什么东西,害了老三一家,还TM敢来……”
“我谁也没害过!”打断她的话,周铭赤红双眼,将她的胳膊甩到一边:“小寞的事是因为谁你心里没数吗!”
中年妇女叱咤嘴炮界,甫一被一个毛头小子打断,又看他面目不善,心里唬了一跳,急赤白脸道:“我有什么数?我有什么数?你少在这里放屁!你个二逼有娘生没爹养的小杂总,二椅子傻……”
“青少年矫正中心。”
阴惨惨的一句话,女人像是被捏住喉咙的鸡,顿时没声了。
周铭握紧双拳,强忍住即将喷涌而出的恨意,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青白,眼睛赤红如火,像是要把面前的女人活活撕了。
“是你让婶婶带小寞去的那个学校!是你把他推进火坑!是你害死了小寞还害死了江家叔叔婶婶!你的心真的能安吗?”
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闪电,女人骇然,退后一步,嘴巴张了又合:“你,你……”
周铭上前一步:“你跟那个青少年矫正中心签了和解协议,拿了叔叔婶婶的车祸赔偿款,吃着他们一家的人血馒头,还欺负江寂,你真能心安?”
“你不怕遭报应吗!”
少年被雨淋湿,言语凄厉,话语间,活像是来讨回公道的鬼使。
女人喘着粗气:“你,你少,少胡说八道,你个……”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道:“你还敢说这种话,要不是你,江寞能搞二椅子被送到那儿吗?是了,都是你,都是你!”
闻言,周铭扯了扯嘴角,冷笑:“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在乎你们怎么说吗?”
“我就是来告诉你,拿了亏心钱,还是尽点人事,否则迟早会遭报应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这个逼仄的服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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