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尧笑道:“公公最好祈祷我命长一些。”
杨贺妄图起身,腿抖了抖,没力气,又有些恼火,难怪季尧今晚这么难缠。有时季尧的敏锐几乎让他不寒而栗,可季尧所为,却让杨贺无所适从之余,还有几分莫名的安定。
二人在溪水边胡闹了许久才回去,回时杨贺膝盖磨红了,屁股疼,又不肯让季尧抱他,挺着怪异的走路姿势回去。
所幸夜已经深了,没有撞上行宫守卫。
季尧看着杨贺回去,才转过身,走了几步就停下,他叫了声萧百年,窸窣声响起,萧百年自暗处走出,脸上表情古怪,受了莫大的刺激一般,羞辱又难为情。
季尧咧嘴一笑,“活春宫好看吗?”
萧百年脸颊一下子红透,瓮声瓮气地说:“殿下,我没有看!”
季尧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敢偷看,”否则他也不会让萧百年今晚去值守,更不会拉着杨贺在这行宫里胡来。
季尧说:“萧百年,我听说你和戚家那个病秧子走得很近。”
萧百年愣了愣,脸色煞白,“……殿下,我,我——”
季尧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声说:“行宫里安稳不了几天了,给我看好杨贺,守好他。”
萧百年豁然抬头。
季尧道:“我知道,舅舅想让你趁乱杀了杨贺,我不管他说什么,你给我记着——”
“把差事办好,等戚家完了,我把那个病秧子赏给你,办砸了,我就让他去教坊司当千人骑的婊子,”季尧脸上露出笑,虎牙尖尖的,颇有几分少年气,欣赏着萧百年惨白的脸,说:“我听说那个病秧子心高气傲,这样的人,可最好玩儿了。”
过了许久,萧百年后背冷汗涔涔,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唯殿下命是从。”
季尧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是为了你好,你知道,我们督公最小心眼了,他想杀你,我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说不定我哪天为了哄他开心就不管了,你说是不是?”
萧百年脑袋磕在地上,沉声说:“殿下放心,锦衣卫一定誓死好护好督公!”
第47章
含章避暑山庄乱起来的那一日,是个晴天,日头极盛,外头火辣辣的,庄内却一片清凉。
殿里一片肃穆,静得可怕。
殿前侍卫行色匆匆地来禀报,说戚侯爷和薛国公还有十数位大臣,在山下联名奏请皇帝,清君侧,诛阉党,以正朝纲。
季寰气得脸都青了,拂了桌上物什,怒道:“他们这是想逼宫造反!”
殿中臣子都跪了下去,杨贺轻声说:“陛下息怒。”
季寰恨恨地拍了下桌子,“单卫,郭啸——身为禁军统帅,他们竟敢和世家勾结,擅自离京领禁军围山,谁给他们的胆子!”
季尧膝盖顶着冰凉的地板,语气里有些愤慨,说:“戚侯爷和薛国公当真是老糊涂了么,怎么样敢如此胆大妄为?”
季寰越发恼怒,“他们可不是老糊涂,是狼子野心藏不住了。”
杨贺垂下眼睛,躬身伏在地上,内侍衣裳嫣红,像拢了翅的艳艳蝴蝶,低声说:“陛下,累得陛下身处险境,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他说得低落又愧疚,行的是大礼,抬起头看着季寰,眼睛已红了一圈,“今日各位大人意在杀奴才,若能换陛下安康,朝野清明,奴才区区卑贱之身,一死又有何难。”
季寰看着杨贺,叹了口气,“贺之你说这话做什么,起来吧。”
杨贺却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说:“此事由奴才而起,奴才这就下山,去劝说侯爷。”
“胡闹——”季寰气得又拍了一下桌子,“你是为朕办事,他们如此行径,是对朕不满,是在逼迫朕,朕岂能遂他们的意!”
季寰冷冷道:“朕倒要看看,他们是敢弑君还是敢谋逆!”
“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杨贺看着季寰,恍了恍神,旋即感激涕零地叫了声陛下。
季寰走下丹墀玉阶,握着杨贺的手臂,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都起来。”
“谢陛下,”杨贺低声说。
季寰拍了拍杨贺的肩膀,负手冷声道:“戚薛两家向来跋扈嚣张,朕顾及母后,对他们一忍再忍,今日竟敢结党营私,拥兵犯上,朕绝不再姑息!”
“陛下圣明,”杨贺和季尧对视一眼,季尧翘了翘嘴角。
含章山庄一下子戒严了。
诚如季尧所言,山庄占据位置优势,易守难攻,世家在山下虎视眈眈,自封请命的折子送上山,迟迟没有动作。
杨贺知道,这是惯用的手段,先礼后兵。
毕竟季寰还是皇帝。
蝉鸣聒噪,日头踅摸过窗,季尧抬手挡了挡脸,耳朵里隐约是杨贺和几个将领的议事声,布防,对阵,值守等稀稀落落的字眼都沾上了几分干燥的肃杀之意。
季寰虽仁厚,但他文武皆通,并不是碌碌无为之辈。
季尧和杨贺定计时说起过北府卫,如今却不是季尧说出来的,而是季寰。他是帝王,自然对各个府卫的陈兵布置有所了解。北府卫离避暑山庄最近,由锦衣卫精锐携密旨调动北府卫精锐,同山庄内的禁军里应外合,自然能将世家一网打尽。
杨贺听着季寰吩咐,下意识看了眼季尧,少年人眼瞳漆黑,对上杨贺的视线,对他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天真笑容。
杨贺想,还真是算无遗策,由皇帝想起北府卫,这么一来,将自己完全摘了出去。
季寰依旧信任杨贺,将庄内布防事宜都交给了他。
事情布置的有条不紊,相较于季寰的大局,杨贺却还添了几笔。他着人借着皇帝的名义和世家周旋,假意表露皇帝的犹豫迟疑。
将领都出去了,门也关上,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季尧困倦地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你让人去和他们周旋,不是让自己人去送死么。”
“拖延时间罢了,”杨贺不冷不淡地说:“何况,那二人精于刺杀,只要他们近了身,未必没有机会。”
季尧说:“为了这么个小小的机会,舍了两个可用的,公公不心疼?”
“物尽其用,有甚可心疼。”
杨贺看着季尧,突然一笑,不紧不慢地说:“这么多年来,南燕世家门阀林立,却鲜有反心成大事的,殿下知道是为什么吗?”
季尧枕着下巴,说:“愿闻其详。”
杨贺说:“因为世家爱惜声名,不敢背上谋朝篡位的骂名。”
“纵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他们还抱有一份期待,”杨贺冷静道:“陛下迷途知返杀了我,他们美誉加身,一如往日粉饰太平。”
杨贺突然反问季尧,“若今日围在山下的是殿下,殿下会做什么?”
季尧想了想,干脆利落道:“杀。”
杨贺笑了起来,“这便是不同。”
“谢家从不曾教过殿下何为君臣之道,何为敬畏。”
季尧眨了眨眼睛,笑道:“公公这是拐着弯骂我一身反骨,目无君主呢。”
杨贺不置可否,他靠在椅背上,书房中议事,他摘了冠帽,肤色白皙,眼尾上挑,糅杂了宦官独有的阴柔,还有几分久居高位的凌人锋锐。
季尧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说:“一旦当真动了刀兵,公公怕吗?”
杨贺看他一眼,哂笑道:“我有什么可怕的。”
“殿下不妨为自己多担心担心。”
季尧:“哦?”
杨贺说:“当年舍了殿下母妃自保的,正是殿下的嫡亲外祖父。”
“有一难保不会有二,他们能舍殿下母妃,又怎知他们今日不会舍了殿下,”杨贺慢慢地说:“毕竟殿下已经大了,不是不知世事的稚子,若是他们疑心殿下因着旧事记恨他们,说不定就过河拆桥了呢。毕竟戚薛一倒,谢家又在暗中经营多年,到时必能一家独大。”
“哦——对了,”杨贺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扶手,笑道:“来行宫前,司礼监传来消息,谢家那位娴嫔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季尧定定地看着杨贺,倏然一笑,眉眼弯弯,“公公可真是,在这儿等我呢。”
他摸了摸杨贺薄软的耳垂,低下头咬他的嘴唇,耳鬓厮磨间低笑道:“公公挑拨离间的手段我不吃,公公若真想我同谢家离心,不妨给我多吹吹枕边风,说不定我就把他们都杀了送给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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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缓兵之计不过一时,真正起刀兵时已经入了夜。
含章山庄是皇庄,数百年奢靡未经血腥,如今头一遭,山下的厮杀声惊得林中鸟群惊惶出逃。
杨贺临着扶栏,垂眼看去,隐约能听见喊杀声。禁军和禁军,平日里本就龃龉甚多,小打小闹互相给对方下绊子,如今终于撕破了脸,阵仗声势都大。
杨贺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上辈子含章山庄没有乱事,这辈子因着季尧,一切都变了。
前路未卜。
季尧站在他身边,打着哈欠,说:“一时半刻的,他们上不来,公公要不回去歇会儿养精蓄锐?”
他像没睡醒,懒了筋骨一般,挨着杨贺。杨贺推了两下都没搡开,索性由了他去。
这是山庄内的一个亭子,延伸出的看台,居高临下,远远地能将四下风光尽收眼底。
杨贺不咸不淡地道:“殿下若是乏了,先回去吧。”
季尧嘟哝道:“公公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杨贺看了季尧一眼,这人惯于伪装,有时候就是杨贺也辨不清真正的季尧到底是怎么样的。
杨贺说:“若今日事败,我们输了呢?”
季尧又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说:“那就公公陪我一起死啊。”
杨贺哑然,道:“你不想活么?”
季尧睁开眼睛,看着山底下的火把,笑道:“想啊,我还想和公公活个千秋万世。”
杨贺:“……”
季尧笑盈盈地说:“小时候还不懂事的时候很想活下去,想哄母妃开心,想父皇来接我们出去,想母妃不要打我,多给我一块糖。”
他又叹了口气,“后来便觉得无所谓了。”
季尧黏人的小兽似的蹭了蹭杨贺的鬓边,笑道:“直到见了公公——”
他突然凑上来,杨贺皱了皱眉毛,往前走了一步,季尧却搂着他,圈得紧紧的,像长在他身上,慢悠悠地说:“我就想,我得活得比公公长。”
杨贺被他说的吸引了注意力,问:“为什么?”
季尧理直气壮地道:“我要没了,公公转头就将我抛到脑后了。”
杨贺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说:“殿下倒是清楚。”
季尧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杨贺淡淡道:“殿下既清楚,为什么一再纠缠不放。”
季尧说:“因为我喜欢公公啊。”
杨贺:“……”
杨贺转过身,审视着季尧,讽刺道:“世人都是趋利避害,独殿下,要一条路走到黑。”
季尧笑嘻嘻道:“等公公哪天喜欢我了,那不就是柳暗花明,何来一条路走到黑?”
杨贺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
季尧突然问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通。”
杨贺说:“什么?”
季尧道:“当年我不过是冷宫一个微不足道的稚子,朝不保夕的,公公为什么独独对我多加照顾?”
杨贺一言不发,季尧又笑,“我起初以为公公是谢家的人,后来又觉得不对。”
“为什么?”
杨贺冷淡道:“你以为是什么?”
季尧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公公慧眼识珠,一眼就看中了我。”
杨贺看着季尧,脸上没什么表情,敷衍道:“是吧。”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季尧知道杨贺不会说实话。这人戒心重,防备心也重。
二人就着山间晚风,天上圆月,伴着隐约的杀伐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季尧说:“要是北府卫来迟了,他们真的打上山,公公猜猜看,皇兄会不会舍了你?”
杨贺瞥他一眼,淡淡道:“殿下,挑拨离间的手段用老了,我不吃。”
季尧哎呀了一声,“那公公吃什么?”
杨贺说:“北府卫若是来迟,殿下同我一样,都是弃子,殿下有什么可高兴的。”
季尧不置可否,末了,问他:“公公这一生,可有什么特别喜欢,想要的东西?”
杨贺心想,那自然是名利,权势,他能握在手中的东西。
可不知怎的,杨贺又想起了上辈子,行刑前,满刑场闹哄哄的人群,无不是盼他死的人,一双双眼睛都是冷漠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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