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真的婚事拖了下来,一天拖一天,满以为坚持下去终究会有好结果的,结果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个时候她才二十三岁,当时对未婚先孕这种事是很……瞧不起的……”
她吓坏了,同赵先生商量该怎么办,赵先生到底精于人情世故,想到了要用这件事胁迫母亲,让张从真进门。
“老太太说了,既然怀孕了就生下来,如果是男孩儿就结婚。”倒没说如果生的是女孩儿怎么办。
张从真一直练习跳舞,体重控制得很严格,身体情况对胎儿并不是特别有利,加上担惊受怕,几次出现了流产先兆,在医生的指导下才勉强保住胎儿,怕她再受劳累,赵先生想早点登记的打算暂时搁浅。
“好死不死,真的生了个女儿。”何秋水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老天爷都不长眼的。”
得知生了女儿,老太太顿时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了,强要赶张从真走,让赵先生另娶名门贵女,“她还趁赵先生不在时找上门去,抢了孩子要送去乡下给别人,老师拖着虚弱的身子从床上滚下来,跑出去把孩子抢回来,从此以后再也不提结婚的事。”
张从真死了心,知道自己就算嫁进赵家也没好日子过,更何况是真的后娘难为,“赵先生的女儿知道他有了女朋友,于是哭闹着不同意,还说老师欺负她,其实根本没有,老师怕死她了,真是胡说八道!”
何秋水气鼓鼓的,重重哼了声,严星河看着她,笑着嗯了声,“是很没道理。”
张从真的父母知道女儿未婚生女,觉得很丢脸,在老家放话出来跟她断绝了关系,还是她的恩师王老先生的夫人实在不忍心,天天来看她,帮她一起照顾孩子。
“老师给师姐……我叫她师姐罢,习惯了……”何秋水抿抿唇,“老师给师姐取名叫颜如玉,对外说是老家亲戚的孩子,不要了,她抱来养,户口是赵先生办的,他毕竟是……”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严星河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赵先生当时在容城官场呼风唤雨,办个户口封下消息想来不难做到。
“师姐一天天大了,遗传了老师的舞蹈基因,跳舞特别好,比我好多了。”何秋水神色很认真的强调,“真的,她要是能活下来,肯定比老师成就还大。”
张从真欣喜于女儿的天赋,开始悉心教导她汉唐舞,带她去参赛,一时间业内惊为天人,她逐渐崭露头角,隐隐有了未来舞蹈大家的模样。
何秋水十四岁时凭借《蒹葭》中青涩纯真的怀春少女形象引起张从真的注意,但真正让张从真下定决心要接近她的,是颜如玉的一句话:“我觉得她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在外面甚至不太敢叫妈妈,也没有爸爸,对赵先生她从来都只叫叔叔,她聪慧绝伦,又敏感孤清,她将自己放在人群之外,冷冷的看着一切。
可是何秋水不同,她没了妈妈,可是有宠爱她的父兄,她活泼开朗,像一道炙热的阳光,连表现思慕他人的少女情态都是热烈大胆的,喜悦多过害羞。
从此何秋水便成了颜如玉最好的朋友,她们相差了三岁,何秋水总是跟着她,姐姐姐姐的叫,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欢声笑语,有说不完的话,夜里还要抵足而眠。
“黄玥玥也是那个时候认识师姐的,我们仨可要好了。”何秋水想起这些事,眼睛弯弯的,已然沉浸在回忆里,“我们一起去玩,一起练习,黄玥玥会画画,师姐会写诗,我什么都不会,就带她们到处去找好吃的……”
好吃的也不能多吃,每次都是三个人点一份,浅尝则止,“那也很好啦,反正很开心。”
她托着腮,嘴角翘起好看的弧度,脸上似乎有浅浅的小漩涡若隐若现,严星河看着她,手指动动,艰难的按捺下想触碰她的冲动。
“可是好日子不长久哟……”她忽然又叹口气,嘴巴噘了起来。
赵先生在颜如玉五岁的时候调离容城,在全国各地履职,直至十年前定在京市,赵家也举家搬至京市定居。
在颜如玉成长过程中,赵先生屡次向张从真提出结婚,在他的不懈努力坚持下,赵家人早就已经无法阻止他,但是张从真一直拖着不肯点头。
直到八年前,“我十八岁那年元旦,师姐还说今年要给我办成年礼了,说会送我礼物,然后告诉我和黄玥玥,可能她的爸爸妈妈要结婚了,问我们要不要当花童。”
都十八岁了还可以当花童,何秋水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掰着手指头算,算什么时候老师会正式通知她这个好消息。
“到了二月份过年,老师带师姐去了京市……”她忽然停了下来,沉默突如其来。
严星河听见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永远都停不下来。
他看见她眉宇间染上一抹轻愁,眉头蹙着,像在忍耐什么。
“别说了罢?”他动了动,坐得离她近了,这下顺理成章伸手去拍拍她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
何秋水这次没有躲,甚至还下意识的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低低的,“师姐去了京市就没有回来了,我们一直没联系,到了开学,她还没回来,我跟黄玥玥给她打电话也打不通,然后……老师就带着她的骨灰回来了。”
严星河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发生了意外?”
何秋水点点头,声音变得平静又冷淡,“赵先生的大女儿因为不满他跟老师的婚事,在家里大闹,失手将师姐从楼上推了下来,摔破了头,失血过多昏迷,在医院抢救了半个月就走了。”
“老师气疯了,想报警,却被赵先生和他的家人阻止,赵先生甚至跪下来求她,求她放过他的大女儿,他说不想两个女儿都失去了,于是……”
张从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最后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迅速火化了颜如玉的遗体,也没有追悼会,直接带着骨灰盒回了容城,秘不外宣。
“除了我和黄玥玥,谁都不知道这件事的实情,很多人以为师姐是出国了,我们也答应了老师不往外说。”
“后来,因为师姐没了,老师就特地在赵先生面前表现得格外疼我,跟他说,如玉没了,以后秋水就是我女儿,我等她给我养老,然后赵先生就会说好。”
“其实……她只是故意在赵先生那里要好处,让他把原本给师姐的东西给我,首饰,舞服,甚至在舞团首席的竞争中推我一把。”
拿了人家的好处,就不能说人家不好,于是何秋水听了张从真的话,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颜如玉哪怕一次。
可是你问她,惭愧吗?惭愧的,可是张从真说得好,“我就是把她送进了监狱又怎么样,赵家人照样有办法把她弄出来,如玉也活不过来,我还不如让他一辈子都活在悔恨里。”
严星河听完这个故事,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压得有些难受,“……你、都过去了。”
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何秋水耸了耸肩,“所以《忆江南》的确不是回忆故土,而是我在回忆师姐,我编舞是她教的,里面用到了一些她帮我修改过的动作,我想她了,但是……我不能告诉别人我想她。”
但她带着颜如玉一起登上舞台了,因为,“江南是师姐的笔名。”
原来实情竟是如此,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她不能对外说出来,于是任由外界曲解了整件事,而张从真也对此默然许之。
“那现在你和你老师……打算怎么做?”严星河问起最重要的事。
何秋水抿着唇,神情有些忐忑,“老师说了她来处理啊。”
严星河点点头,低头打开手机,在微博上再次搜索“糖水铺的小舞娘”这个ID,抄袭讨论的话题下最新一条微博即是张从真刚发的。
长微博里说明了颜如玉去世的事,以及她的笔名即是江南,何秋水的《忆江南》的确是为了怀念她而作,至于为什么多年不解释抄袭传闻,张从真的解释是:“秋水的编舞的确由如玉启迪和教授,《忆江南》中有部分片段是她们合作而成。”
至于颜如玉的死因,则说是突发疾病猝死,仅此而已。
张从真在博文最后一段写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明这件事,秋水因为左脚屡次受伤,登上舞台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她不愿意离开舞蹈,所以才会选择了拍摄舞蹈视频这条路,希望大家多支持,也希望某些有心人士不要为难她,有什么事可以冲我来。”
通篇没有提赵家,但熟悉她个人历史的人很快就考据出了她跟赵先生的瓜葛,不过男未婚女未嫁,纠缠了那么多年也没去祸害旁人,众人也只叹声惊奇罢了。
也不是没有人怀疑颜如玉是张从真亲女,但因为与这件事无关,张从真没有回应,真真假假,亦真亦假,世事历来如此。
只是当误会解释清楚,她给在京市的那人打电话,只说了句:“这么多年了,你累么?要是累了,就分开罢,我累了。”
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所有爱恨都将随风而去。
第六十二章
张从真的长微博发出后,何秋水跟着转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只有一句:“希望师姐在另一个世界能开心快乐。”
“就这样?不替自己再解释一下?”严星河挑挑眉头,不知是开玩笑的,还是真心实意。
何秋水嗔他一眼,“我写一大篇小作文,然后让你在心里吐槽我消费逝者?”
“我没有,你不要冤枉我。”严星河闻言立即叫屈,虽然他也觉得最好不要那样。
张从真已经主动掀起疮疤,何秋水无论怀念什么关于颜如玉的事,都是在刺激她。
她抿着唇,重重放下肩膀,“其实……这就是师姐最想要的,她一直……都不开心。”
严星河点点头。其实不难想象得到的,在那样一个家里,父母之间的关系、她与父母的关系,不管哪一个都与常人的不同,而这种特殊又很容易造成她心理认知上的障碍。
她活得太明白了,就更难过了。
还是像何秋水这样能憨吃酣睡的粗神经活得开心,他侧头看着她,心里念了一句,然后问她:“这周的视频你想好主题了么?”
这就把话题带开了,何秋水也顺理成章的不再讨论关于颜如玉的话题,“我想跳《楚腰》里的一段。”
这是个群舞作品,她只打算跳其中的一段,严星河问:“还像上次那样你录分解动作,回头找原版视频配上?”
何秋水摇摇头:“不不不,这次我自己带妆跳一次,看得清楚些。”
《楚腰》本是群舞,以往演这出的时候都是五个人的,何秋水还没试过一个人跳,“我打算跳主舞的动作。”
边说边抄起一旁的平板,找出视频来递给严星河看,“喏,就是这个。”
视频里的舞女穿着玫红色为主的舞服,上衣下裳,宽阔的袖子,露出中间一节细细的腰肢,头上戴着翎子,动作不似之前的《蒹葭》那样柔美,而是矫健刚猛,一挥手、一回头,束腰在前,凌厉在后,整体显得雄浑有力。
严星河一个门外汉,险些以为是五个男舞者在舞蹈。
何秋水嘿嘿一笑,“也不是没有,只要穿上舞服,男生也可以跳得很好看的。”
“可是……”严星河略微有些犹豫,“动作幅度这么大,又跳又跑的,你的脚受得了么?”
何秋水眨眨眼睛,把脚从屁股底下挪出来,在地上踩踩,“这不得让你这专业人士评估评估么?”
严星河低头去看,看见白皙的肌肤上一道细长的暗红色疤痕,叹了口气,“药有没有按时涂?”
“呃……涂了。”何秋水看他注意到脚上的疤,有些不好意思,尽管那是他亲手替自己缝的。
“你的舞蹈……动作能不能缓和一点,别这么……猛?”严星河斟酌半天,想不出一个很合适的词来形容《楚腰》给他的感觉。
何秋水点点头,“可以的,我小心些就是。”
“到时候拍慢点?”严星河又问,“跳一段歇一下,再继续?”
何秋水又点头应好,模样乖巧极了,严星河看着她,实在没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
又怕她生气,于是扯谎:“你头上有只蚊子。”
在这屋子里待这么久就没见过蚊子,怎么他一来就有?何秋水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哦了声。
严星河顿时便有些尴尬,忙清清嗓子,强行转移话题:“这头上的翎子你到时候戴不戴?”
听他问到舞蹈方面的问题了,何秋水的神色立刻也正经起来,点点头解释道:“《楚腰》原本表现的就是楚国祭祀的过程,巫女是祭祀的主角,铜鼓是祭祀活动的重要物品,这个翎子就是根据出土的战国时期的铜鼓饰纹设计的,不能没有。”
说着她站起身来,“我去拿给你看啊。”
说完转身就往练功房跑,严星河觉得好奇,也跟了上去,看她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头饰来,长长的翎子,下面有两根红色的带子。
她干脆就戴了上头,轻轻一晃脖子,翎子颤颤巍巍的跟着抖动起来,俏皮中横生一股神秘。
“楚国人崇拜的图腾就是九凤,翎子是‘羽人化’的代表,表示巫女能作法通神,如果不戴这个就不能很好表现出楚人的鸟图腾崇拜文化了。”何秋水进一步解释道。
严星河这下理解了,再去回想视频里的舞蹈,越发觉得神秘,而不只是想起“楚王好细腰”这一句典故。
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想看何秋水再给他跳一遍,“明天晚上?争取明后天拍完罢,我过两天要值班了。”
何秋水忙点头,又道:“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拍?我自己看视频总一知半解,等我学会了就不用那么麻烦你了。”
“……行啊。”严星河呼吸顿了一下才应道,心里却道,我巴不得你一直麻烦我呢,你不必麻烦我了,我找什么理由来看你?
何秋水伸手解下头饰,小心的摆回柜子里,严星河一眼望过去,看见柜子里摆放的各类头面,忍不住问:“你这几个柜子都装的这些?”
他说着指指练功房里三个大柜子,何秋水见状干脆一个个打开给他看,除了一个柜子装的饰物,另两个柜子都装的衣物,精致的多彩的舞服中夹杂着几套汉服,用她的话讲:“拿出去卖了,应该可以买到一个卫生间了。”
容城房价高企,一直不降,买一个卫生间也要不少钱了。
严星河闻言失笑,伸手拉了拉那些衣服,“我也不懂,就觉得好看。”
何秋水笑嘻嘻的朝他眨眼,“我听说你们当医生的,书都很贵很贵,还有听诊器啦之类的器械也很有讲究,你就这样类比一下。”
“我都用医药代表送的赠品。”严星河斜了她一眼,玩笑道,他连白大褂口袋里的笔袋都是药商送的。
gu903();何秋水还待说什么,就听见老何在楼下喊他们下去吃饭,于是俩人的对话就此打住,一前一后出了练功房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