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昺将要被拉走的时候,在朱棣身后的阴影处看到一个有点熟悉的人影,下一瞬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何玉轩?”
何玉轩忍住一声叹息,他已经缩在了燕王背后的阴影中,这样子还能被认出来真的有点没天理了。
张昺在侍卫的掌控下扭动着身体,神色可怖,“你没死?”
何玉轩嘟哝了一句,“好在没死……”不然可不是让张昺称心如意了?
张昺已经知道了张绍臣的自作主张,可以说一切的根源都是源自于张绍臣那该死的主意,才会打草惊蛇至此!张昺的脸色极为难看,仇恨的眼神盯着何玉轩,甚至比之前看着张信的眼神更为难看,恨不得要生吞了何玉轩!
他原以为那些人都随着张绍臣许通这一出而毙命,可这其中何玉轩竟然没死?!
张昺好似体内突然涌出一股巨力,也不知道怎么挣脱了左右的束缚,整个人摔倒在地,坚硬的地面擦破他的额头,鲜血涩得张昺的右眼睁不开,“你不是该死吗!”
张昺知道这一切都怪不到何玉轩头上,可是眼前所有的失败冲昏了张昺的头脑,狰狞张着猩红的嘴巴,“你该死,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愤恨绝望痛苦的情绪冲上张昺的头脑,让他的脸色极为可怖狰狞,像极了一只恶鬼。
黑金色的靴子落在张昺的眼前,燕王淡漠的嗓音落下,“你觉得他该死?”那不紧不慢的声线紧紧抓住了张昺的心跳。
“你说得不错,的确有人该死。”
锵!
剑出鞘的声音。
“可惜那个人是你。”
冷然的话语落下,喷涌而出的红色染遍了张昺身前的土地。
谢贵的肉脸刷地一声被喷了满脸血,整个人呆滞在场,颤巍巍的眼珠子转了两下,无神地盯着张昺抽搐的身体,他的身体扭动了两下,扑通声后,那扭曲的头颅倒在谢贵的脚下,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谢贵。
“啊——”谢贵惨叫了一声,整个人晕了过去。
燕王出手狠辣,一击毙命,一时之间似是连呻.吟叫屈的声音都低微了许多。
“全部都带走。”燕王不紧不慢,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那柄软剑被他重新入鞘,溅落的血滴点点入土,好似梅花化泥,艳丽至极。
亲卫首领的声音暗哑了些,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恭敬地欠身,“属下这就去。”
何玉轩的指骨微动了一下,那股冰冷的寒意再一次徘徊,再一次提醒他,不管燕王在他面前表露得多么温和,骨子里终究有着暴戾恣睢的一面。也是,如果真的心慈手软,也无燕王这征战多年的赫赫功绩。
何玉轩轻嘲起自己的优柔果断,按例张昺也是该死,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难不成还心软发作要去救他不成?
三宝咽了咽口水,然后扯着笑容,小声劝道:“王爷,夜深了。”
是啊,夜深了。这一场是燕王胜了。
战场不止是燕王府这一处,张玉朱能潜入燕王府伺机而动,彻底剿灭了来袭的所有敌人。燕王麾下尽数出动,于凌晨夺下北平九门,彻底夺回了整个北平的掌控权!
酣畅淋漓,不仅是燕王之胜利,更是宣告了燕王所属进攻的号角。
燕属一脉,反了。
燕王回眸看着三宝,只是一眼,就直接压垮了三宝的身躯,他整个人弯下了腰,不敢再说话。
何玉轩正注意到三宝的反应,又对上了燕王的眼神。
暴虐冷血,充斥着各种杂乱的神情,那似有似无缭绕的杀气如此熟悉,何玉轩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珠,顿时有种后脖子被捏住的错觉,好似周身的弱点都暴露了出来。
燕王不对劲!
何玉轩艰难地想到,难道他不能见血?
不管是头一次还是这一次,唯一的相同就是见血了。
何玉轩想起了戴思恭的手札中曾记载过某一种奇特的病例,患有该病的人,或者见血狂暴,或者不能忍受鲜血的诱惑,喜血而食……但是从燕王的反应来看,他至多只是会被血所刺激。
那……还好?
何玉轩从医者的角度来判断,再加上之前燕王的反应,的确不是太严重。或是常年在战场厮杀留下的反应。
何玉轩胡思乱想看着很长,其实就一眨眼的时间。他起先被燕王割喉的果断狠戾所惊讶,随即又被燕王的反应所震慑,从思绪中抽身而出时,却也不得不苦笑。
从结果来看,说不得燕王这一剑还是为了何玉轩,这让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当然是不愿看到杀人,也不想脸大承认燕王是为了他杀人……可是不管怎么看,燕王的确是因他而被激怒,何玉轩若纠结此事,未免有些奇怪。
“王爷,天色不早了,要不还是歇息了吧?”何玉轩被燕王盯得有点受不住,拱手说道,他也不愿在这个场所继续停留。
燕王敛眉,那沉重的压力稍稍缓和了些,他慢慢点头,“子虚,且回去歇息。三宝,泡茶。”他手中的软剑丢给了三宝,抬脚往屋里走。
三宝忙不迭接住了这柄软剑,在经过何玉轩的时候小声地说道:“多谢何大人。”
何玉轩只以为他是感激他的搭话,只是笑着颔首,然后抬手摸了摸额头,抹了一把冷汗。他苦笑了一声,要说他对张昺被杀没有任何的感想,那是决然不可能。
可是多想无益,何玉轩不过花了片刻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当机立断对他身后的侯显说道:“已经没我们的事了,我先回去了。”
侯显脸色苍白,但是勉强笑道:“您说得不错,不过眼下各处凌乱,您还是先在原来的屋子歇息一夜吧。”
何玉轩抿唇,侯显说的也有道理,也便应了。
今夜对所有人都是煎熬,哪怕是那高高在上的燕王也毫不例外。旁观了一切的何玉轩也只能感叹,便是燕王,也是个普通人,即便如起兵这样的大事,也有犹豫不决之时。
何玉轩回去简单收拾了收拾,整个人躺下就睡着。他是真的太累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
……
三宝端着茶水入内时,朱棣已然沉默地坐在榻上,淡漠的神色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三宝心中微顿,但还是温声道:“王爷,喝些茶暖暖身吧。”
朱棣闭眸,若有若无的杀气收敛了些,那柄软剑已经被三宝给收起来了,生怕这位爷摸到后,性情不稳做出些什么。
——燕王确实不能见血。
这是在战场拼杀遗留的症状,见血后朱棣的性情会偏于冷漠嗜血,在战场冲杀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一旦闲暇时光,若是也困于这点,确实不妥。这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唯有燕王贴身伺候的人,以及信重的近臣才知。
这短短的时间内,任由朱棣自然平复也便是了,可若是有激起燕王暴虐性情的大事,那可真的是……不堪设想。
三宝安静地站在角落,力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极致,不打扰王爷一分一毫,让他独自享受静谧的月光。
朱棣独饮独酌,屋内并未点灯,唯一的微光来自那推开的小窗,窗棂犹有血迹,斑驳的莹白碎光落在他的肩头,犹如情人轻吻。指腹擦过剑柄的触感残留,宛如又梦回当初战场,将士百战,浴血披肩,不取头颅誓不归的拼杀。
幽幽茶香盖住那层缭绕不去的血味,朱棣阖眼轻嗅,耳边犹然响起那句低喃却坚定的话语,倒是从未有人如此笃定。
他一饮而尽茶盏温润的茶水,伴随着“咔哒”一声,朱棣的身影动了动,漫步走到窗前,抬头看着半遮半掩的月牙。
指骨上幽绿的扳指被转动了一下,随即又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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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二十本书
次日。
北平戒严,气氛肃然。
而挣扎着从床榻里爬起来的何玉轩也开始思考起一件同样严肃正经的事。
——他是不是该走了。
举兵这种麻烦的事情,何玉轩从来都没想过要跟着搅局。不管胜利还是失败,都非常、非常的麻烦。
懒鬼何玉轩完全不打算考虑。
然燕王已经摆明了信任何玉轩,如果他在这个关头出逃,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何玉轩也觉得什么好处都无。
可是……总有些东西是很难衡量的,比如他师傅,比如战役,再比如某些毫无用处但是值得坚持的东西——他对安逸疏懒的追求。
那夜何玉轩回答朱棣的话语皆是真实,谎言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可接受,若真话不被允许,则没有开口的意义。
他的生活自父母双亡后已然既定,搅和进登基大事从不是他所想的,要说曾经有过的仕途抱负,也都随着过往烟消云散。
然是否仍有不甘,何玉轩一直不愿去深想。
如是这样,要离开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北平如今已经戒严,不管是任何人要出入都必须要有腰牌,没有这颁发的腰牌,无论如何都是出不去的。
且燕王虽还未出兵,却已经点齐如今北平的兵马,迅速打出“尊祖训、清君侧,诛齐黄,为国靖难”的号令。
北平附近的城池都风声鹤唳,事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燕王举兵的消息将会迅速被传往京师,因而何玉轩非常理解现下的紧张局势,燕王必须短时间内扫平北平周边所有的城池,不然这第一步难以稳固,故而必须速战速决。
朝廷收到消息后,点兵预备,到最终出击,何玉轩估摸这至少也需半月的时间,而这不到一月的时间,也是何玉轩最后离开的期限。如果再不走,那就真的走不了了。
以燕王近来的表现,不是没有可能……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一刀毙命送何玉轩上路。
何玉轩叹气,这样就麻烦了。
这愁得何玉轩整个人懒在屋内不怎么动弹,让莺哥叹息这位爷也真的是厉害,能一天比一天懒,这懒功已经无人能赶得上他了。
昨夜的事已然闹大,但莺哥也是个心大的,等了一夜平安无事,第二日照旧忙进忙出,也算是生活的一个缩影。
待到午后,何玉轩愁得都懒不下来了,昨夜小黑屋的buff给他带来的效果,直至现在才消失,他心情稍微好了些,饭后毅然决然决定去街上走走。
这对懒鬼可是巨大的进步。
莺哥自然是没跟着何玉轩的。此前许通一直跟着何玉轩,一个是三宝的命令,一个也是听从张绍臣的命令,时时刻刻都盯紧了何玉轩,但经历诸多事情后,没再留人盯着也是正常。
何玉轩出门也容易,跟个小老头似地拎着小药箱,在街道上散漫地走着,和街道上行色匆匆的百姓有点不同。自打燕王举兵的消息一出,整个北平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之中,这些百姓自然是失却了闲暇自得的心态。
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在燕王属地生活了这么些年,自然关心昨夜之事。燕王的檄文出来后,虽然大多数百姓都不认识字,可是也有好事的儒生站在张贴的檄文前,大声朗诵着上面的内容。
专人写的文章自然激情澎湃,让有些感念燕王恩泽的百姓都恨不得撸起袖子和人硬抗。这让念檄文的儒生有点尴尬,他可是看不得燕王这种犯上作乱的举动。
像儒生这样的人其实不在少数,但是在北平这个归属于燕王多年的根据地中,绝大部分的民意都在燕王的掌控中,些许微弱的反抗只能被裹挟着前进,如同巨浪波涛中微不可见的水花,最终也毫无痕迹。
何玉轩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又重新走回了惠民药局的街道。
只是现在这条街道的街尾已经成为了废墟。
他看到原是惠民药局的地址已经被围了起来,还有些人在进进出出忙活着,看着像是在处理这一片废墟。
何玉轩的心情突然好了些,不管如何,至少惠民药局这件事,燕王说到做到了。
它的确是在重建。
何玉轩安静站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离开。还没走上两步,又被一个胖娃娃给碰瓷了,那娃娃一屁股坐在了何玉轩的鞋子上,笑眯眯地抱着何玉轩的衣襟不撒手。
何玉轩:=.=
何玉轩看着这娃娃熟悉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弯下腰把娃娃给抱起来,看着肥嘟嘟的小肉手,“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你翠儿姐姐会着急的。”
这小娃娃似是很喜欢何玉轩,咿咿呀呀地画着手,然后又笑眯眯地说道:“善人……”
何玉轩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从小就喜欢笑,以后会有福气的。
“到底跑哪儿去了这小子……”翠儿的声音由远至近,满是北平口音的话语中充满着着急,何玉轩顺着声音走了几步,拐角就是翠儿的身影。
何玉轩:“翠儿。”
翠儿一愣,猛地转身看着何玉轩,再看着他手里的胖娃,整个人松了口气,又突然高兴起来,“大善人,多谢你。”这小屁孩不知怎的那么多动,一眨眼就不见人了,小小身子一藏就是大半天,还真难找到人到底在哪儿。
何玉轩把小屁孩交给了翠儿,“是调皮了些。”
翠儿牵着娃娃的手,低头训斥了几声,然后急忙忙抬头看着何玉轩,认真地说道:“上次看到善人后,阿娘训斥我们,也得带他们来谢过善人,善人莫走,我这就回去找我爹娘过来。”
何玉轩还记得他的爹娘都是在集市干活儿的,这人怎么可能离得了摊子,摆手说道:“真的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
“这是大事!”翠儿倔强着说道,“如果不是您救了我爹,等惠民药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她说着说着,人突然啜泣了起来。
惠民药局为什么被烧,他们是不知道真相,但事态严重至此,如果不是何玉轩的话,他们后面还是会不断去求惠民药局,到时候真的沾染上什么事都不一定。刘娘子是个聪慧的,这件事翻来倒去地斟酌了后,敏锐地觉察到了何玉轩在其中的作用。
不管此事是,亦或者不是,这个恩情他们都还不起。
何玉轩无奈,翠儿哭成个小花猫,他只能应下:“罢了,我和你一起去,你不必找你的父母了。”如果等他们爹娘过来的话,何玉轩也是于心不安。
翠儿破涕为笑,露出大大的笑容,牵着她的小弟弟高高兴兴地走在前面,被扎着的小辫儿一个高一个低,看起来有点搞笑又充满了童趣。
小孩总是容易被哄的。
何玉轩在后面跟着俩小孩慢吞吞地走着,这速度倒是和他平常自己走没什么差别。
那条街离这里不是很远,不然以翠儿的年纪也不可能带着弟弟在这里乱跑,很快他们就回到了早市那条街。
此时已经是下午,整个早市已经收摊了,唯有那些有店面的店还在继续开着。
刘娘子的门店就是其中之一。
刘生的身体恢复了之后,张屠夫不敢和刘生硬碰硬,他的确是比不过刘生在这里的根基深远,最终还是忍让着搬离了这条街,除非他能和刘生身后属于整条街的势力作对。
刘生能娶到刘娘子这样好看又聪慧的女子作伴,可不是靠着他这张好脸皮。
何玉轩到了的时候,刘娘子正在给刘生端药汁。
刘生的身体的确孱弱,常年需要喝药,但是他的确是个相貌堂堂的人,笑起来时极为阳光,夫妻两人对视满是柔情。翠儿牵着弟弟的手跨过门槛,高兴地扑在了刘娘子的怀里,大声说道:“阿娘,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胖娃娃抓着爹爹的衣襟,焦急地指着自己:“我,是我……”奶声奶气的小模样十分可爱。
gu903();刘娘子抬眸看着留步站在门口的何玉轩,眉梢流露出淡淡的感激和宽慰,低头推了推刘生的肩膀,“看看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