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这原是朱棣的主意。
何玉轩与他想到一处去,确是让朱棣有些欣喜。
张丘的脸色有点难看,但是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开始老老实实地参与谋划。而之后的何玉轩就按着他原本自己的想法,一直安安静静地旁听。
何玉轩初来乍到,原本安静才是最需要做的,突如其来打破局面非是一件好事……而且燕王这一出已经够奇怪了。
燕王就不怕何玉轩反手给他卖了?
何玉轩一来未投诚,二来他原定也是要离开,若非张丘挑衅,何玉轩是绝不会开口。
只是刚刚开口的瞬间,何玉轩恍惚了片刻。
他到底还是喜欢这种感觉,那种曾经要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又隐隐浮现,被埋葬的科举之路让人不甘。
终究何玉轩还是想过走仕途一道。
何玉轩内心失笑,却是笑自己的执迷不悟,多年心结终究还是未曾解开。
燕王的部署,最开始夺取北平附近的城池不算难事。原本整个北平附近就是燕王的封地,又曾被燕王的赫赫威名所慑,主动归附的也有之。
“我接到消息,朝廷目前或会启用耿炳文为将帅。”燕王不紧不慢地说道。
道衍:“这位大将军岁数已老,且他的行事风格以守为要,若是朝廷当真以他为主,非是难事。”
道衍的话,让何玉轩暗自颔首。
这位将军他是知道的,的确如同道衍所说,是一个以防守阵法擅长的人,虽然岁数已高,但号召力还算强,也是个能耐人。只是现在朝廷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快速击垮燕王的人,如果是这位将军,怕是艰难些。
但凡藩王起兵,需要的皆是耐心,同时行兵神速,一旦出击就能快速击垮。当初汉初起兵勤王,七王之乱最终还不是被周亚夫给击垮了,但是目前来看,朝廷并没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都已经死了。
金忠沉声补充,“若是如此,趁着朝廷重视和换人前,咱们可以加紧速度,尽快攻下济南,山东等地,这些点都极为重要。”
当初建文帝削藩,不是随便乱来的,最开始被削藩的那几个王爷,所负责的藩属都是重要的战略据点,要不然也不会被建文帝率先看中。
如果燕王不是实力强悍,北平的藩王便是率先被革除之一。
何玉轩低头沉思,照他现在知道的消息,在建文三年前,朝廷和燕王都处在一种僵持的状态,燕王并没有太大的进展,甚至往往都处在被打击的状态,转折点在建文四年,建文帝接连几发操作简直像是被水尽了脑子,最后被敏锐的燕王偷桃。
何玉轩抿唇,若非这样,最终的结局如何也未可知。
众望古今,真的能起兵作乱的成功的藩王,也就朱棣一人。
不知为何,何玉轩竟有一种微妙的自豪感。
摒除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索,如今燕王面临的局面就正如同道衍所说,快速的作战已经成为了首要。
这场幕僚会后,燕王似有大事在身,早便离开了。
余下的这些幕僚将士各自离去前,何玉轩感觉到张丘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甩袖离开。
何玉轩蹙眉,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张丘?而在他低眉时,金忠也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何玉轩,然后就在道衍含笑的视线中起身往门口走。
啧,道衍要是跟着他,金忠倒是不能说些什么。
何玉轩起身时,迎面一个留着胡须的人踱步走来,含笑说道:“原来你便是何神医,在下郭资,久仰大名。”
何玉轩拱手:“言重了,在下不过是个普通大夫,担不起郭将军如此赞誉。”
郭资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当即拍着何玉轩的肩膀朗声大笑,“那可不成,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和何神医一起喝杯酒!”
郭资这等看起来笑眯眯却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正是何玉轩难以应付的人,他们心思不算敏锐,却是个豪爽的。何玉轩可不敢和当兵的汉子拼酒,就他那点酒量,怕不是直接就晕过去了。
道衍笑眯眯地说道:“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郭资。你的酒量,不管是谁都难以应付啊。”
郭资对道衍很是尊敬,看到他漫步前来,松手对道衍笑道:“哈哈哈哈要不是大师不肯喝酒,不然和大师拼酒也是种乐趣。”道衍笑着摇头。
郭资瞧着道衍的模样,似是有事要和何玉轩说,便也没再停留,识趣地离开了。
何玉轩拱手对道衍说道:“多谢住持。”
道衍含笑道:“他只是活泼了些。”何玉轩苦笑,以道衍的岁数,看他们这等年纪的人,的确也像是在看小孩子一样。
道衍温和笑道:“子虚妙手神医,乃济世救灾的善人。郭资所言不错,而道衍也深感佩服。”道衍所言真挚,让何玉轩有点受不起,认真地说道:“住持谬赞,这乃是子虚本分,并无值得称赞之处。”
道衍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世人爱莲,却少有听闻过喜欢莲子。可子虚不仅爱花护花,更甚者呵护了那莲子,这是大功德。”他话语中有暗喻,分明了然。
何玉轩抿唇,默然以对。
道衍是朱棣这么些谋士中最让何玉轩称奇的一位谋士。
除开同人避免不了,偶尔会提及道衍外,经过七月初四那夜后,何玉轩意识到道衍或许是燕王彻底踏上登帝之路的领军人物。
朱能张玉是燕王麾下不可或缺的武将,张丘金忠等谋士也同样为燕王所用,但道衍始终是那颗定心丸。
对这样一个人,何玉轩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并肩而行,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何玉轩常去的那处偏僻园子。这园子原本是极为寂静的,这些时日却是喧嚣了不少。
来来往往间,多少繁华不复。
道衍赏花,指尖轻触娇嫩的花瓣,却没伤及任何一处。
何玉轩站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便是他深知道衍的岁数,但瞧着他面容光滑神采奕奕的模样,亦是感叹道衍的养生之道。
这园子并不因世态而变,依旧这般冷清,只不过花期过了后,几多娇花落地,无人来访,便满地皆是落叶碎花,各色皆有,各花百态,硬是在这寂寥无人处渲染出几分夏意的喧嚣。
何玉轩只听得道衍的话语伴随着那飒飒作响的微风而来,“只是子虚,你如此轻慢自身安危,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犹如一石惊起千层浪,何玉轩诧异,这交浅言深的道理,僧人不会不懂。
“住持的意思是?”何玉轩迟疑。
道衍却只是笑,和蔼地说道:“命与命,人与人,倒也没什不同。子虚是医者,该更明白这道理才是。”
何玉轩微顿,道衍所指,却是在说何玉轩轻视自己的性命。这指控却是有点莫名其妙了。
道衍的话语娓娓道来,“初鼠疫一事,子虚自请救治,确实是好事。然最后寥寥数语,却让人心惊。子虚未免太不看重自己了。”
道衍的话细致到何玉轩有些尴尬难掩,似是剖开了他也不曾注意的隐秘,心中一闪而过当初欲动用神药的心理……何玉轩为何会觉得这起死回生的神药用在他身上是浪费,难不成他的命便不珍贵?
何玉轩一思及便心神一颤,不愿细想。
道衍老神在在,似是没看到何玉轩的动摇,“我与你师傅,有些渊源在。”
道衍这话,让何玉轩抬眸,这事他一点都不知。若不是那背后灵一日,他甚至听都不曾听闻过。
何玉轩:“住持与我师傅相识?”
道衍颔首。
这倒是解开了何玉轩的疑惑,不然,便是道衍被称敏锐,也不至于观察详细至此才是。
何玉轩缓缓开口:“住持,我平日来也只是喜欢当个大夫,能救救眼前人也是好事,不是吗?”
道衍拍了拍何玉轩的肩膀,淡笑着说道:“如果你真的不愿参与,倒也无妨。你的医术出神入化,几乎无人能抵,这也是莫大的能耐了。”
两人都在你来我往地打着机锋。
何玉轩摇头,“这倒是只有在您这里才能得到的评价。”虽然济世救人,可大夫在诸多人的眼中,也终究不过是雕虫小技,远远是比不上考取功名这一条正途的。
“世人的看法,如果子虚看重的话,就不必坚持这一条路了。”道衍道,“我可记得,你师傅是在五年前才收你为徒。”
何玉轩早前就拜在戴思恭的门下,可是正式入门与成为关门弟子,却是在他长成之后。
曾几何时,何玉轩也是个意气风发的书生,盼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一日,待到金榜题名时,或许也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活。
然父母逝世后,何玉轩便砸碎了家中所有的文房四宝,然后顺从母意拜在了戴思恭的门下,从此断绝了科考的道路。
“戴思恭曾说过,若你愿意拜在他门下,或是个不世出的人才,可是他不愿坏你科举道路,常年也只做权当普通的教习。”道衍叹息。
戴思恭走的也是先儒后医的路子,他不曾后悔;可不代表他愿意把其他人也拐到这条路上。
然兜兜转转,最终何玉轩还是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何玉轩抿唇,“虽然父亲斥责这是奇淫巧技,可是我还是觉得救人也好,科举也罢……大道万千,总有一条是可行的。”
道衍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何玉轩,“你的师傅与我也算是有老交情,这封信,是午前到我手里的。”
蜡印未拆,信封整洁,其上的字迹确实是戴思恭的。
何玉轩有些懵懂地接了过来,“住持的意思是……”
道衍慈眉善目地说道:“万事万物总有根源,子虚若不愿倒也不勉强。只是多看顾己身,别让戴老头难过。”他乐呵呵的模样,倒真的像是在拉家常。
“来年,要不要一起赏花?”道衍笑眯眯地说道。
何玉轩抬头看着这院落中高挺的树木,其上翠绿中点缀着几朵小花,虽然隐隐约约还看不太清楚,但是确实让人心中一暖,莫名开心了许多。
看那娇艳绽放的生命,总有种自由轻松之感。
何玉轩站在树下抚摸着粗粝的树皮,袖里是那沉甸甸的黑色玉瓶。
道衍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含笑告辞,独留何玉轩一人在这偏僻的园子,硬生生让何玉轩有种这一路就是为了给他挖坑的错觉。
道衍那句话,何玉轩要不深想也难。
轻慢自身的安全,何玉轩倒是不这么想,若有更重要的事在前,那更为注意那要紧的事,也当如是了。至于命数安危,强求不得。
戴思恭的信件是借由道衍之手传到了何玉轩这里,这才是出乎了何玉轩的预料。
何玉轩漫步回去,在靠窗的椅子落座,借着七月温热的阳光拆开了戴思恭的来信。
……
莺哥悄声进来时,原本是要给何玉轩送果盘,可却注意到何玉轩那不同以往的神采。他好似颤抖了一瞬,眼神中隐有哀恸,然后那破碎的神情被重新包裹起来,又重新回到那个看似浑不在意的懒鬼。
他指间夹着一封薄薄的信纸。
莺哥不知道这封信到底是什么内容,却看得出来何玉轩大受打击,忍不住轻声问道:“大人,小的给您泡茶喝。”
何玉轩神色恍惚,有点听不清莺哥说了什么,很快莺哥就泡了暖暖的一壶茶递给了何玉轩,然后小声说道:“如果大人身体不适的话,就好生歇息,有人上门的话,小的给大人推掉。”
堂堂一个燕王府,不可能只有何玉轩这一个大夫,张刘两位大夫去后,燕王府又有了新的常驻大夫。但是何玉轩的名声在那些燕属官员中已经流传开来,偶尔也有人特地上门来请,何玉轩大部分都推辞掉了,但是终究还是要花费心思应付这些杂事。
何玉轩轻轻颔首,神色倦怠,“劳烦了。”
莺哥露出大大的笑容,到底还是孩子,得了这话便有点开心,“那大人歇息吧。”莺哥悄悄退了出去。
何玉轩手里握着莺哥塞给他的茶杯。
茶水很烫,但是这瓷杯似是内有乾坤,握在手里只是暖暖的,淡黄茶水飘着几根茶叶,清香自来,拂去了淡淡不可察的躁意。
何玉轩挺直腰板坐了好一会儿,似是缓过来了些,抬手把晾得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好像把所有苦恼的事都一概吞没。
戴思恭的信是在燕属起兵前寄来的,直至今日才落到了何玉轩的手中。这本是正常的,不管是何人,北平距离应天府也不是很近,花费的时间算是短了。
让何玉轩难过的却是这书信中的内容,戴思恭熟悉的笔迹让他怀念,透过信纸他甚至几乎能看到老人伏案看信,然后对着他的书信大骂痴儿的模样。
何玉轩寄回京的上一封信已经隐约提及了他或要回应天府的事,原只是简单的描述日子,却不知这位敏锐的老人究竟从何处勘破了何玉轩的想法,新来的信件把徒弟破口大骂,然后决议把他踢出师门五年,让他随意滚蛋,五年后再说。要作甚便滚去做,莫要给自己寻什么借口云云。
何玉轩好笑又难过,他的师傅啊……哪有这般赖皮的事,师徒的关系还能这般儿戏?
戴思恭此举,无疑是为了免去何玉轩的后顾之忧。何玉轩不禁扪心自问,难不成他表现得如此明显……虽然他对燕王能取胜带着近乎肯定的态度。
何玉轩不忍揉碎这张信纸,也没依着戴思恭的意思把这封信给毁尸灭迹,而是把它收在了小药箱的隔层。这隔层难以寻到,除非早就知晓,不然看不透那侧面繁华的花纹竟是藏着个小小精巧的机关。
收了信,何玉轩抬手给自己又斟了杯茶,任凭着茶水在那晾着,自己负手踱步,在屋内慢吞吞地来回走动。
……
“何大人,您要去哪儿?”莺哥惊讶地看着何玉轩推门而出,看着他这模样,却好似要出门的打扮。
近些时日,何玉轩出门的次数确实比往日频繁了些,可是今日的何玉轩却很郑重,可若要这么说,何玉轩披在肩上的外衫却又好似随意扯出来披上的,那种肃然神态掩盖了这些细微处的凌乱。
何玉轩淡笑,“只是出门瞧瞧。”
话虽如此,可是何玉轩出门就雇了马车,然后一路往北,看着却是要出城门的模样。
要出城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此刻正是严肃紧要的关头,没了腰牌的人是不能出入,何玉轩就是不能出城门的人之一。
何玉轩靠着车厢,听着马蹄哒哒的声音,滚动的车轮碾过路面,留下飒飒作响的动静。摇晃的马车内飘着暗香,那是他匆忙出门时取错的衣服。
何玉轩揉了揉这娇贵质地的衣裳,想起当初那许通还在时说过的,曾有一好人给他送来了这衣衫权当被褥,这直到现在倒还真的没找到是何人。
“公子,城门口到了。”车夫粗粝的声音传来,何玉轩掀开了车帘,那守备森严的城门就显露在他面前。红穗飘动中,那尖锐的长槍竖立,栅栏围住了去路,正一个一个地过着排查。远处还有来回巡逻的士兵小队,告诫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不良人。
车夫蹲在马匹间,正百无聊赖地拽着缰绳玩,也不知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想法,雇佣了他后,也只是让他安静地绕城一周,然后在城门口停下。这偌大的城门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如果不是他出手阔绰,车夫才不会答应,眼下风声可紧,他可不愿意为了一大笔钱却栽了跟头。
他扯紧了衣服,却忍不住咧嘴笑,今日可赚了不少。
“这城里最高的酒楼是哪儿?”公子又说话了,车夫觉得这位的官话带着江浙或者应天府那一带的口音,尾音总带着慵懒软黏的语气。
“曾经是天上仙,后来换了人,便是摘月台了。”车夫拽着绳子站起来。
“那就去摘月台。”那公子又说道。
gu903();“得嘞,公子您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