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随手而为,而后在何玉轩对面坐下。一股淡淡的清香也随着飘来,朱棣思索了片刻,方才回想起,那是常在何子虚身上能闻到的淡香。
哪怕何子虚狼狈至极,朱棣仍能从淡香中感觉到他是个君子端方却又淡如浮云之人。即便那人已近跟前,却往往还是能让人忽略何子虚的存在。
这似乎从开始便是他想要的。
朱棣细细打量着何玉轩的相貌,方才注意到他属狭长的眼眸,本该狡猾如狐,然泛着温润光泽如春风化雨,眉眼弯弯似是真诚笑意,反而显得他满身书卷气。
朱棣已从堪堪赶来的北平士兵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结合战场上的所见所闻,他忍不住轻笑:“子虚这回可真是死里逃生啊。”
何玉轩听着燕王话语里淡淡的笑意,忍住捂脸的欲.望,“让王爷见笑了,臣真是个灾祸体质。”
朱棣摇头,收敛了笑意严肃说道:“此言差矣,燕王府守卫如此稀疏,竟能让外敌入内,简直是笑话!”乍然而放的凶煞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何玉轩抿唇,“世子殿下已然做得够好,能够在燕王府里面藏了这么久的人不是普通人物,最开始我们推断他或许是建文帝的人,后面想想或许小方向是错了,他的确是建文帝的人,但是他不是在建文年间进来的人。”
朱棣点了点头,“这件事情我已经得到了世子的汇报。”
何玉轩这才有些心安,至少世子殿下这一回,并没有疏漏。
朱棣在知道了来龙去脉后,也不得不感叹何玉轩的好运。
何玉轩被带走几乎是一个死局。
谁能够想到驽马会在半途突然发疯,把何玉轩带到了战场,而他在即将崩碎的马车上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却毫发无损……只不过最终就遭了点罪。
然反过来看还是幸运。
朱棣缓缓道:“他们还是不识货,竟只把你当做治病救人的大夫……”何玉轩抬眸,恰好撞入朱棣的眼中,他眼眸漆黑有神,虽难以读懂,此刻却带着隐隐笑意,“你之才能,可不止如此。”
何玉轩抿嘴,缩在厚实披肩内有点不大自然,“王爷此言差矣。”
朱棣好整以暇,似是在等着何玉轩的反驳。
何玉轩噎住了片刻,忍不住摇头,“不论是哪一件事,子虚在其中只是做出了一点点微薄的贡献,是无数的工匠能人才最终做成了这些事。”
朱棣淡淡颔首,薄唇微凉,吐露出了几近冷然的话语,“可若无你的点拨,有再多工匠能人苦干三十年又如何,能做出如这般让人称奇的物什吗?”他随手抽出佩戴在腰间的大刀,这是北平送来的新型兵器之一。
刀锋犀利,比以往更甚更利。
朱棣的指尖弹在剑锋上,淡漠薄凉的话语似是自有形状,蜿蜒着流入何玉轩的耳中,“有才如此,居易何难?子虚不过是想要寻人分担这声名……我倒是有个主意。”
何玉轩微愣,漆黑如墨的眼眸安静地看着朱棣。朱棣手指微弯,有种冲动要盖住何玉轩那双清澈湿漉的眼眸。
“……王爷?”何玉轩偏头疑惑。
朱棣镇定地说道:“你不欲声张,不愿显露声名,在事成前我皆可以当做不知……然该有的嘉奖却不能少。”
何玉轩拧眉,这和之前有何差别?
“事成之前,一概我都会替你遮住。”朱棣话语低沉,却自有一种无形的威慑,你睥睨天下的气势宛如会给何玉轩挡住所有不该有的窥视。
何玉轩抿唇,他从未想过以朱棣燕王之尊,会因他的别扭而提出这样一个近乎儿戏的法子,这让何玉轩既无奈,又有些感触。
无论如何,朱棣都算得上是一个好领帅。至少他这一番话的确是切中了何玉轩的要害。
何玉轩不是厌恶虚名,而是虚名会带来过多的纷扰。
若要他名扬天下又能整日发懒,他自然是千肯万肯的。
可如今在争夺天下的场面,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出名就如同今日这般事,总会纷至沓来无法根除。
让一个懒鬼来面对这些,确凿有些苛责了。
可朱棣这说法……
何玉轩敛眉轻叹,“这可是儿戏。”
莫说何玉轩答不答应,朱棣如此轻易许诺,是真有这般自信确能笑到最后?
朱棣眉宇如刀锋一般,薄凉似风,“当如是。”冷然话语如营帐外的雪花一般冰凉,随即又四散成涓涓细流般柔和,“子虚不也是这般以为的?”
是谁曾表现得比他还有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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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写够六千,感觉这里断章挺……合适的(捂脸)
(明天尝试日九)
第44章四十四本书
何玉轩沉默以对,片刻后又觉得不对。
当初他不可说,是源于当时何玉轩的身份的确尴尬;如今的何玉轩已然“投诚”,这番话又有何不可说?
何玉轩当即直言不讳:“王爷说得不错,臣一直都这般认为。”
他说得坦荡荡,丝毫不认为这是在歌颂燕王的功绩,反而平平无奇。
从何玉轩口中说出来,就宛如事实一般让人信服。
朱棣剑眉微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虽是如此,拍马屁却是不必了。你的身子如何了?”
何玉轩忍住闷咳的欲.望,摇着头说道:“并无大碍,只是需要休养些时日。”
他最深的伤势莫过于被陈三元捅的那一刀,而后便是为了挣脱粗绳而被铁块划伤的那几道划痕,其余的都是些许擦伤,算不得严重。
何玉轩也是感叹,那刀伤被陈三元胡乱包扎后,熬到刚才军医给他上药,都没有因为这般胡乱作为而留下太大的后遗症。
果然幸运。
朱棣闻言颔首,算是认了何玉轩的说法,却又补了一句,“莫要强撑,若是真的有问题,一定要直言不讳。”
何玉轩抿唇而笑,语气里透露着懒散的愉悦,“王爷,我便是个大夫。对自个儿的身体不会不上心的。”要他这个大夫还能乱来,岂不是没有威严让患者也听从他的劝谏?
朱棣淡淡横了他一眼,“那可做不得数。当时为何不下车?”
燕王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何玉轩突然噎住,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为什么不下车?
这个问题要问何玉轩,他一时之间也给不出个回应。
最初不跳车,是因为担心后面陈三元等人会追上来,这还情有可原。
然之后驽马发疯继续在官道疾驰,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引发剧烈的问题,然何玉轩依旧没有从马车上逃脱。
这未免让得知了来龙去脉的朱棣有些困惑。
朱棣带军多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虽谨慎多疑,但是在某些事上也习惯了大刀阔斧的直入式问话。
何子虚是个难得合他胃口的人,朱棣的姿态自然而然也松活了些。
何玉轩难得流露出点心虚,“起初不跳车,是为了提防后头的追兵;后来不跳车则是……”
他习惯了。
驽马到后头其实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只是速度依旧很快,而且一道上全是走在官道,这如此神奇的画面,何玉轩不认为全是单凭运气……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全因为运气。
何玉轩还记得他昨夜用了的幸运buff……没想到是真的如此的给力。
他潜意识还是默默信任了小黑屋的出品,因而习惯了后反失去了警惕心。
何玉轩暗暗戒备,提点自己日后莫要再如此了。
小黑屋的能力的确很管用,然这对何玉轩来说是个不可沉迷的东西!
外来的事物,终究不能成为何玉轩自己的助力,小黑屋能悄无声息地出现,自然也能悄然无声的消失。
过于沉沦,只会让何玉轩跌落谷底。
朱棣瞧着何玉轩无言以对的模样,大概猜到了这是一个乌龙,忍不住也摇了摇头。
何玉轩讪笑,他被朱棣的大披风包裹住上身本该不冷的。
然这般寒冷的天气,哪怕身后有着大火盆,厚厚的衣裳加身,然没有贴身的内衣打底,何玉轩还是怕冷地又缩了缩。
光裸的后背贴着披风丝滑的触感,何玉轩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一身可比上次那件厚重得多。
何玉轩:?
他在想啥呢!
朱棣眉宇微动,低沉着嗓音说道:“等休整过后,便会回北平,这几日暂且先忍忍吧。”
何玉轩点头,两人没再聊其他,只是谈了几句收尾,朱棣便站起身来。
他和何玉轩之间的距离很近,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安抚何玉轩好生歇息后便离去了。
不可否认,朱棣在时,何玉轩还是有点不自然的,等他离开后,何玉轩便整个人蜷缩在厚披风里面,嘟哝着说道:“谁说他脾气冷的,偶尔瞧着也蛮絮絮叨叨的……”
何玉轩知道自个儿评价,也有友人笑骂他年纪轻轻就跟个小老头似的。如朱棣这般絮叨的,岂非也是一种?
帐篷外,去而复返的朱棣负手站在门口,听着里头的何玉轩嘀嘀咕咕说着些小话,全是俏皮又让人不住发笑的嘟哝。
那股软黏味儿在这时愈发清楚,听得心头忍不住有些发软。
三宝奉命去取些新衣裳过来,远远便瞧着自家爷站在军医营外头,虽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然一看便是在偷着乐。
要看朱棣是不是真的高兴,从朱棣面容上是看不出来的,除非他愿意表露出来,不然就只能看他的一些细微动作。
陪伴朱棣这些年的三宝如何能看不出来?
三宝心里忍不住摇头,按着这位何大人的性格,怕是现在还没发现燕王这份关注吧?
毕竟那可是位懒主儿。
何玉轩打了个软软的喷嚏,翻了个身决定这几日在军医营里驻扎下来了。
……
何玉轩无事的消息传回了北平,朱高炽又高兴又苦涩。
高兴的是何玉轩平安无事,苦涩的是那探子当真是安插在他的内侍。
燕王膝下有三个儿子,如今最大的如朱高炽也不过十四五岁,要从下手的利益回报来看,自然是从世子朱高炽身边下手更为划算些。
然朱高炽只消想到当初皇爷爷对他和蔼可亲的模样,就有点毛骨悚然。
他是头一次体会到皇家是如此的冰冷。
朱高炽刹那间想起了一直不断和他争强好胜的二弟,难不成他日后和朱高煦也会至此吗?
思及此处,朱高炽登时出了一身白毛汗。
“世子殿下。”元书小声说道,他虽然看出来朱高炽走神了,然外面候着的是世子千叮咛万嘱咐人来了一定要放行的人,元书自然不敢懈怠,“人来了。”
胖世子回过神来,惊觉在这大冷天的,他流了一身汗。
朱高炽站起身来疾步往内屋走,“且让人先进来。”
待朱高炽换完衣服出来时,刘生已经等候多时了。而在他的大堂中间,则摆放着好几个篮子,瞧着都是沾染了新泥,似乎是刚从泥地里挖出来的模样。
何玉轩是一个宝藏。
朱高炽瞧着那一个个根茎蔬果,忍不住感叹了一声,这个人这般悄无声息,就又搞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来,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给自己留点什么物什。
如果不是这一次阴差阳错,何玉轩被人掳走,刘生为了他的安全把所有何玉轩不愿意被人知道的详情都告知了朱高炽,等事情成了后,压根不会有人知道到底曾经是谁在里面做出了这般大的贡献。
道衍曾教导他,如何玉轩这般人不是没有大贡献,而是被世态炎凉深深折辱后,再也不愿参与其中,哪怕是曾有过的志向也尽数抛却。
能把这样一个人完全掌控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而且其实不值当。有这样的时间,花在更容易被打动的有才能的人身上岂不更好?
毕竟何玉轩这样的人是不畏生死的,得掌握住他的弱点……而这样的弱点往往在于他重视的人。
朱高炽不愿用这样的手段,只不过……
朱高炽若有所思,抬头看着院落,那是城门的方向。
如果是父王的话,是不是早就看透了何大人是一个这样的人?
……
何玉轩哆嗦了两下,一口饮尽了苦药,然后随手又给自己丢了颗糖丸。
身处军医营,何玉轩要给自己开药熬药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至少也能在病发前让自己稍微好过点。
受伤导致身体虚弱,继而引发伤寒是个顺理成章的色,便是何玉轩也只能给自己对症下药了。
然不过他包扎吃完药几刻钟后,燕军开始打扫战场了。
源源不断的伤兵涌入军医营。
何玉轩是个大夫,括号,不是个烂好人,括号完毕。
然当他亲眼目睹那些伤残战死的士兵被接连从战场上抬下来,支离破碎的身体血肉模糊时,那种一贯平和的心态顿时泛起波澜。
人类所能设想到的所有悲惨痛苦都在这一瞬间展露无遗。
何玉轩不断穿梭在这一个个伤兵中,曾刚救起来一个,又接连不断地投入到下一次抢救中,吊命的药一直在熬着,备好的人参片被他塞入一个又一个伤兵口中,希冀着这口微弱的参气能吊住濒危之人最后的一口气。
他的手染满了他最不喜欢的血液,那种曾经在东路巷里的疲乏又一次爬上了何玉轩的骨髓里,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泡在军医营里整整十几个时辰。
几乎是一天半,何玉轩甚至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倒是印证了也的说法,他这几日果真“好好”呆在军医营里头。
何玉轩迅速固定住伤员的指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家里有孩子了吗?”
这是放眼望去最后一个伤兵了。
这伤员才十七八岁,被何玉轩这么一问,虽伤势剧痛,脸色却突地爆红起来,扭捏着说道:“家里还没给说……”那个亲字还没说完呢,他便“啊”地惨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