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轩略显淡漠地声线从小马车里传来:“先行找个酒楼停下吧。”
柳贯驾着马车,寻了间最近的酒楼停下,刚停下就被门口守着的小二略带苦恼地说道:“客官,我们这里真没座位了。”看来是被折腾得老惨了。
看来这世界上好事者的人还真是多啊。
“问他包间还有吗?”何玉轩低声说道。
柳贯如实转达,小二摸了摸鼻子,“有是有,但是那是被人预定了,只是那人还没来……”
“同你老板通融一下,既然预定的客人还没来,便让我们先看看,若是那客人来了,我们便走如何?当然包厢所需的费用我们照付。”何玉轩捂着嘴闷咳,让马晗紧张得直看着他。
何玉轩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柳贯转述后,小二便转身进去,半晌出来的时候喜笑颜开,“老板答应了,客官请随我来吧。”
柳贯停好马车,同马晗一起把何玉轩从小马车里扶出来。
何玉轩披着一件素色的莲蓬衣,厚实温暖的模样让小二都有点讶异。这如今虽然是初雪,可京师的冬天还不算冷,尤其如今这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呢!
何玉轩失血过多后,这手脚常是冰凉的,便是现在他整个脚腕都发颤,他抱着手炉低声说道:“走吧。”
小二接应着何玉轩几人上楼。
那包厢确实是个好位置,不仅正好临街,而且恰巧能看到对面那菜市场口的模样。虽然场地被里三层外三层被包围了起来,但是如今这场地还算是空旷干净,时辰还没到,犯人自然是不会出现的。
在刑台对面有一个小高台,摆放着些许桌椅,何玉轩瞧着那高坐其上的男子,那人便是纪纲吗?
何玉轩对着纪纲早有耳闻,倒不是从旁人口中得知,而是同人中偶尔会提及这个手段残酷严苛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在朱棣初年受信重,而后数年间可是横行得令人厌恶啊。
何玉轩捧着手炉疲懒地说道:“其他那些还没入京的人……难道是就地处斩吗?”这原本应该是秋后处决的判决,竟然是如此雷厉风行便执行了。
柳贯答道:“据市井传言,似乎的确如此。”
何玉轩微微阖眼,这冰凉的手指握着炙热的手炉,不知为何就是温暖不起来。他沉默地抓着手炉,静候着时辰来临。
午时前一刻。
好些囚车不断往这里送,披头散发的犯人在锦衣卫的看压下,一个个都被赶到刑台上。
刑台上跪着十数人,一一有刽子手候在身后,另有纪纲手持圣旨,大声念着景清、练子宁两人之罪责,声音不紧不慢,带着冷酷的低音,话音刚落,便有人唱道:“时辰已到——”
观刑的百姓有些骚动,叫好欢呼之人尽有之,簇拥着的群众就好似一个个正待猴戏开场的观众。
“斩——”
令牌一下,便是十数道溅落的血花。
“斩——”
“斩——”
“斩——”
到了后头,地面已经被这些令牌给摆满,已再无令牌可丢,纪纲便索性只喊一声,一声令下后,便是血色蜿蜒,爬满了整个刑台。
血红在雪地蔓延开来,宛如在白色幕布上开出了妖艳至极的血色花朵。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何玉轩有点招架不住。
柳贯低声劝道:“大人,要不您先歇一会。”
何玉轩摇了摇头,否决了柳贯的意见,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想看完。”
他想看清楚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是何玉轩的心病。
他便这么一个个、一个个地看着刑场的人赴死,不知何时一种缭绕在他心口的苦涩让何玉轩几乎要呕出血来,他身体有些战栗,双手紧紧握着窗台,直到看完了最后一个赴刑场的人,而后才瘫软了身体,捂着不知何时又剧痛起来的伤口说道:“我们回去吧。”
马晗担忧地看着何玉轩的脸色,但是被他摆摆手拒绝了再度去查看的请求,坐在窗边的桌椅只待暂且缓缓。
“叩叩叩——”门突然被不紧不慢地敲响,马晗以为是那位包厢的主人,便低头看了眼何玉轩。
何玉轩摆摆手,“去吧。”他闷咳了两声。
马晗便转身去开门,还未听到如何,便看到马晗跪下行礼,门外跨进来的赫然是一身常服的朱棣。他面容冷峻,只腰间系着个挂坠,温润的玉石压住了衣裳下摆,随着朱棣的动作却纹丝不动。
“子虚让我颇为好找。”
朱棣剑眉冷然,裹挟着屋外冰冷的气息而入,让何玉轩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他似是不好奇朱棣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抱着手炉懒散地起身欲行礼,“这斩首大事早就定下,偏生这酒楼还留着个包厢,偏偏这包厢约定的人还没来,万岁认为这几率有多高?”
朱棣往前一步扶住了何玉轩,那强硬的力道让何玉轩不得不放弃,顺着朱棣的意思重新又在床边坐下。朱棣淡淡地说道:“确实不够高,合该是这附近每一个酒楼都是如此预定了,方才有所把握。”
朱棣如此,何玉轩又能如何?
何玉轩心头明亮,怕是朱棣早就预料到了何玉轩会来。
“万岁何以至此?”何玉轩有点疲累。
朱棣漫步走到何玉轩的面前来,“他们伤了你。”
何玉轩呼吸急促了起来,“我已经没事……”
“子虚,十数日前,我如何便知道,你会无碍?”朱棣在何玉轩面前屈膝,近乎冷漠地说道:“若是你出事……他们自当为你殉葬。”
何玉轩只觉得喉咙都被这冰冷话语死死掐住。
他的心病,终究是他的心病。
这些人不全是因他而死,却也的的确确为他而覆亡。
朱棣摩挲着何玉轩的指腹,浑不在意这种何玉轩坐着,而他半蹲在他面前的姿势,淡淡地说道:“当初先皇曾把朱标太子同我等数个岁数较大的皇子叫身前,一一询问,若是日后遇之所爱,该如何自处?
“懿文太子答道:以礼相待,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二三哥的答案有些偏颇,可与懿文太子所答也无甚差别。而我自然也是随波逐流。”
何玉轩不知朱棣为什么会突然讲起了典故,他宽厚温暖的大掌握住了何玉轩冰凉至极的指尖,有那么一刹那让何玉轩误以为,这比手炉还要烫人。
“然父皇把我等都凶狠地训斥了一遍,道:‘尔等既不可过于偏执一人,又不可憎恶一人,若公正不复,公平倾塌,其所沾染之恶意与破坏之法度,一切之罪当由此人承当。’”朱棣淡漠言道。
何玉轩微讶,几息后偏头问道:“太.祖似乎不是那种会特地召集皇子来阐明要害的人。”
朱棣淡笑道:“父皇确实不是这般性格,实乃当初二哥朱樉爱上了烟花柳巷女子,数日后此女暴毙身亡,在兄弟间沦为笑柄,而当时的二哥很是恼怒,与兄弟产生了些许摩擦……”
那可不是如今朱高炽与朱高煦这般的小打小闹,朱棣的兄弟都不是好易于的家伙,就连看似宽厚温和的懿文太子,能把控住蓝玉这一波江浙阀门的人,能只是宽厚温和吗?
只是朱元璋所讲的,又似乎不仅仅只是情爱一事,更似是在借此告诫诸子行事的法度。
身为藩王,他们天生便拥有了旁人所不能有的权力,身边依附着多少人都是为了权势金钱而来,不论他们喜欢某人、又或者厌恶某人,那人都会成为靶子。或许是追捧,或者是怨恨……对这某个人确实是极大的祸害。
意欲教导藩王恪守公正,莫要偏颇,行事中正平和……明太.祖未免太高看得起这些藩王了。
何玉轩闭了闭眼,古往今来,当真能做到这些行事法度的藩王能有几个?
不可过于偏执一人,又不可憎恶一人……朱棣是欲用此话告诫他,他偏偏便是偏执于一人?
那其沾染之恶意与破坏之法度,何玉轩又如何承受得起?
朱棣紧握住何玉轩的指尖,他那双温热的大掌也渐渐被何玉轩的冰凉手指同化,只是在他这般苦心孤诣后,何玉轩的手掌终究是暖和了些,维持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温度上。
“子虚,我曾想过杀你。”朱棣淡漠地说道,那冰冷的语气几乎让人误以为他此刻还有着这般的想法。
何玉轩并不意外,帝王总不能倾心一个男子,在深陷之前,还不如索性杀了那人一了百了。
只是朱棣终究下不了手。
然动不得,便意味着朱棣终究承认了何玉轩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许在此之前还有回旋的余地,那殿前浴血后,便再无可能。
帝王晓得春花秋月之短暂后,又岂能当真熟视无睹,权作不知?
朱棣握着何玉轩的双手,起身在他隔壁的椅子落座,揉.搓着何玉轩冷硬的指尖,眉眼一眨,便消融了方才的冷意,“不论他们是否伤及你,满门抄斩终究是不会改变的,你无需把这件事的祸端揽在己身上。”
何玉轩的嗓音沙哑,那软黏的尾音被咳嗽掩盖了几分,“臣不敢。”
他自是不会庸人自扰,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只是终归……一旦思及这里面或许有人因他而死,何玉轩便忍不住心头发凉。
“子虚总是这般轻贱自己。”朱棣面带薄怒,眉心皱痕栖息着淡淡的怒意,“你从不把自己的安危置于他人之上,然唯有你才是最重要的,若再有下次……”
何玉轩只觉得一股疲意困在胸口,他苦笑着说道:“臣自当省得,不会再有下次。”哪怕朱棣这般说,何玉轩难道不知这其中有几分是自己的缘由?
帝王之恩宠,果真如雷霆雨露,看似寻常,实则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何玉轩有点累,他低垂的眼眸中含着淡淡的倦怠。
朱棣扶住何玉轩的肩膀,让他靠着自己歇息,那淡淡的幽香飘入何玉轩的周遭,他闷闷不乐地拽着朱棣的袖子,略有点委屈地说道:“您是在逼我。”
朱棣握着何玉轩的另一只手,敛眉轻笑:“我没有。”
“你,有。”何玉轩阖眼,又重重地说道。
万岁不会无的放矢,不会无缘无故出宫,更不会莫名其妙先行算计了何玉轩的想法,再一一安排好周边能观刑的酒楼,他自当是……有所谋算。
何玉轩不相信,他便撕开破碎来让他相信。
何玉轩便是清楚地看穿了这点,才有种无可抑制的悲凉。他渐渐有点迷茫起来,疲累的倦意缠绕在何玉轩的心头,让他颇有种吞了莲子,苦得难以自制又说不出话来。
为何要这般快行刑,恰巧赶在何玉轩出宫次日,这自当有着杀鸡儆猴,昭告天下的意味。
也是杀给何玉轩看的。
朱棣用如此冰冷残酷的手段,缠绵不知所以,看似温柔地困住何玉轩。
若他想走、想逃、自当是可行的,那便莫管他身后洪水滔天,只大步往前走便是。
哪怕身后血流成河,浮尸遍野。
何玉轩紧拽着朱棣的袖子,颇有种大逆不道之感,他的额头沉沉靠在朱棣的肩膀,混混沌沌间,便这么睡着了。
朦胧间他身体好似腾空被人抱起,那人用披风细心地把何玉轩裹住,又让他的头靠着肩膀里侧,怀抱着他沉稳地下楼。
耳边有些细碎的声音,何玉轩埋头,嘟哝着困倦,被人哄着拍了拍,一阵微动后,似是上了马车。
这不是自家的马车。
困顿中,何玉轩半睡半醒地想着,而后又被那温柔的大手一下又一下拍着后背。
何玉轩的意识彻底沉沦在睡梦中,低调朴素的马车哒哒驶离了这热闹的市井,背后一辆小马车也跟随着离开,往何府而去。
马车的主人始终拥着疲乏睡去的俊秀青年,只偶尔温柔地帮他收敛那细碎的散发。
奇怪的是,他从来都是用左手。
仔细一瞧,原是那搂着人的右手在环着人的同时,袖口的布料被他不甚温柔、又不撒手地拽在手心。
紧紧拽着。
※※※※※※※※※※※※※※※※※※※※
万字更新get√
感情戏暂且告一段落了呜呜呜我居然写了这么多我不相信,子虚算是暂时……妥协(?)朱棣任重道远。
大家早安么么哒
第64章六十四本书
何玉轩身体恢复到能上朝后,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他每日跟养猪仔似的,吃了睡、睡了吃,难得的是在这些天内把身体养得壮实了些,这多亏了戴思恭开的药膳方子,以及厨房大娘与莺哥如一日地喂汤水。
已然把作息调整得甚好极早的何玉轩总算有一日起身不算困乏,挨着架子漱口洗脸,然后慢腾腾地换了朝服。
这次重伤除了给何玉轩留下了腹部的疤痕印记,还另外给他遗留了手脚发凉的后遗症。这是身体重伤后的病症,何玉轩自己便是大夫,知道这只能好生调养,慢慢恢复为要。
莺哥掀开门帘进来,瞧着何玉轩把自己包裹得圆滚滚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何大人这般还挺好看的。”
何玉轩白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给自己整理官帽,“跟着他们俩,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马晗在院子里铲雪,闻言笑嘻嘻地说道:“我等也是何大人教得好。”
何玉轩瞥了他一眼,索性懒得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