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轩敛眉道:“这话从何说起?”
道衍老神在在地说道:“那自然得问子虚你啊,你猜我怎么地知道的?”
何玉轩有点无奈,道衍还是那个老顽童的性格,身为大师可没半点世外高人的冷艳高傲,反而往往总会有些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偏头想了想,整个人靠在门框上思忖了片刻,慢吞吞地有了个想法:“难道是我这几日表现有异样?”
道衍是个聪明人,当他真的和你提出了什么的时候,何玉轩认为隐瞒是没什么意义的。他既然会提出来,便当真是认定了些什么,而这般聪明的人,不需要何玉轩的肯定与否。
道衍笑着摇头,如同神棍般抛出了一个原因,“你可还记得当初在庆寿寺给子虚相面的相士?”
何玉轩回忆了片刻,立刻就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袁珙。
当初在北平,何玉轩去拜访道衍的时候,这个人也在寺庙内,冷不丁那一跪下给何玉轩整懵了。只是后来何玉轩也没从道衍这里挖到半句实话,而转眼后那相面的人也直接就跑掉了,似乎生怕被人逮住死命薅似的。
道衍乐呵呵地说道:“他来京城后便来投奔我,只可惜昨天被万岁的人给逮到,如今大概是被丢到矿山里挖矿了吧。”
何玉轩:?
“他告诉了您什么?”何玉轩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多这话作甚?不管是什么事,他都是不打算听了,“算了,您还是不必告诉我了。”
何玉轩有种预感,他听到后估计不会怎么愉快。
……
袁珙可以说是非常的倒霉了。
在最开始离开北平后,作为一个“游手好闲”的道士,袁珙远离战场,在那些接触不到战事的地方优哉游哉地生活,看起来也很是美满。
这也源自于袁珙与朱棣的默契。
作为一个拥有着相面这能耐的道士,其实窥伺袁珙的人不在少数,袁珙总能“幸运”避开。他向来是奉行不该说的话就少说,可在遇到出乎他意料的人时,却总是会表露出来,这也是何玉轩会被袁珙被盯上的原因。
自打袁珙给朱棣“不为人知”相面后,袁珙就在朱棣发话前就自然溜出了北平,而知道这件事情后,朱棣也从来都没派人去抓捕他。
一来,当然是袁珙相面出来的结果很不错,要是真的相出来一个极差的结果,他怕是走不出北平城。
二来,是袁珙的存在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彼时朱棣并未确定是否要对京师做些什么,而当时的建文帝也很是安逸,刚登基的朱允炆看不出要动手的痕迹,有袁珙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自然是好事,可坏的影响却远远比好的要多了些。
虚无缥缈的东西往往会更为惑人,袁珙比谁都知道其中的利弊,甚至于他根本就是此道中人。基于这个原因,袁珙偶尔回北平都甚少会停留。
上次袁珙在北平看到何玉轩,也当真是个意外。
他怎地知道不过是去庆寿寺看个老熟人,结果便撞上了何玉轩?
何玉轩对这个袁先生当然很有印象,这才更不想知道内情。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快活,知道有知道后需承担的后果,何玉轩想当然耳会选择快活的一面。
道衍乐呵呵笑着,似是全然没看到何玉轩抗拒的态度:“你莫要生气,上次他并未告诉我到底在你身上看出了什么,只是紧张地溜走了。”
何玉轩:……
他就知道这个老顽童会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道衍扯了扯包裹住他的被褥,含笑说道:“他说希望能够见你一面,似乎有点事情想说。不过这话说完后他就消失了两日,两日后窜出来兴高采烈地说道,他已经在子虚上下朝的时候偷看到了你的面相,然后让我注意一下你同万岁的关系。”
“我同万岁之间没什么事。”何玉轩抬手摸了摸脖子,状似无意般地看了眼外头,懒散地说道:“这位被万岁抓过去采矿的袁先生还是多多关切自己吧。”
“哈哈哈哈哈我也是这般告诉他的。”道衍爽朗地笑起来,这恶趣味丝毫不似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反而是一个乐呵呵的老顽童,“他这人说话向来爱说一半,我最不喜这点。”
何玉轩:“……您的习惯,好似同他也没什么差别。”
道衍眯眯眼,“哎呀,难道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他的话锋一转,落在了何玉轩身上,“子虚若是有什么困扰,和他说说倒是也无妨,袁珙是一个挺有趣的人。”
何玉轩对这种凭借着相面能得知许多事情的相士不是很感兴趣,“和袁先生见面了又如何,若是过于偏执,笃定万事都是天定……那也非子虚所愿。”
不管真假,易生忧怖。
道衍苍老的声音满是笑意,“所谓天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等怕是此生都难以接触。子虚看来不喜欢命定这个词语。”
何玉轩淡淡地说道:“所谓的命定,意在在告诫人此生所有的汗水与努力都是白费,无论你如何奋斗自持,若是天命中你无所得,这一切都与你毫无干系。除了那些既定的得益者,又有谁会接受呢?”
道衍的眼眸微微睁大,露出了些许讶异,他干枯苍老的手指从被褥里探出来,冲着子虚摆了摆手,伤寒让老和尚显得有点虚弱,他无奈低咳了两声,“子虚这话可当真是大胆。”不愿相信所谓的天命,不认为既定的等级不可以被打破,不认为被安排的命运是好事,不认为付出得不到回报是常态……
这话语几乎颠覆了某些既定的规则。
如果现在面前倾听何玉轩话语的人不是道衍,而是金忠……哪怕金忠再如何看重子虚,他都会当场拿下何玉轩!
这既定的轨迹,如何能被轻易的颠覆?
“子虚是对万岁有何不满吗?”道衍坦然问道。
道衍说何玉轩大胆,他又何不是如此?
何玉轩苦笑地低头,他捂着嘴摇摇头,好半晌后,才沉默地说道:“他是个……明君,也会是个好皇帝。”
前半句坚定,后半句带着些许犹疑。
道衍如此清晰地察觉到了何玉轩的语气,“那便足够了。”
他不打算追究何玉轩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打算向谁告发何玉轩,只是沉稳地说道:“这条路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结果到底是如何,只能留待时间来证明,至少子虚确切唯有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吗?”
一道走来,何玉轩终究选择如此。自己做出的选择,总不会后悔。
老和尚那话中有话的反问,让何玉轩靠着门槛的身子愈发没了力气,整个人看着坐没坐相,散发着疲懒的气息,“那是自然。”他咕哝着说道:“好容易废了这般力气,管他是对是错,总该一条道走到黑。”
——朱棣会是个明君。
何玉轩对这点向来是没有半点质疑的,他沉默地看着庭院中的风景,忽而淡淡地说道:“住持,这跳脱了轨迹、逾越了规矩的人,是否在日后当真会死得很惨?”
道衍看了眼何玉轩,轻笑道:“大部分当然是死得很惨……余下的小半部分,便犹如天命之子了。”前头还在讨论天命不天命的,道衍这话似乎内有深意,只是何玉轩也懒得去猜,漫不经心地捻着身上掉下的落叶。
就不知道他到底是属于哪一类的了。
……
翌日。
何玉轩混在文官里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只把整个人越发地缩了缩,意图让前面的人把他给彻底挡住。何玉轩曾说过他再也不会在早朝打盹,不过太困的时候稍稍触碰一下界限也不是太难的问题。
他有点迷糊地听着文武百官热闹的对话,只觉得就像菜市场上的吵闹。有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三个政见不同的朝官就如同一百子嘎嘎叫的鸭子!
“不知尚书大人到底是何意思,这可是诛心之言!”
“刘大人便不必说笑了,方才您是没长耳朵吗?这话可是张大人说的。”
“……”
有时候争吵的内容莫名搞笑,然随后而来的高谈阔论,侃侃而谈又不是虚假。便是这偶尔显露的接地气还真的是好笑又无奈。
早朝安稳度过,早上的日子又比较悠哉,何玉轩在午后即将出门时,恰巧和郎中陈水河撞上。
陈水河与何玉轩同为工部郎中,他负责都水清吏司等事务,这些日子常常出门去实地探访。造船的事务随着帝王的看重提上议程,金忠率着都水清吏司与营缮清吏司的人正扑在此事上。
每司的主事者称为郎中,如今何玉轩便是这虞衡清吏司的郎中。
陈水河是个脸色苍白,性格阴郁的人,然遇事容易急躁,在工部与人的交情一般。他原本撞到人后,急匆匆抬头便想道歉,一瞧是何玉轩,这脸色当即就冷漠了些。
他声音尖细地说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工部的大人物啊。”
何玉轩微蹙眉头,淡淡拂去刚刚相撞而起的皱痕,“陈大人想必是有急事要回,便不叨扰了。”他同陈水河一错身,拎着小药箱不紧不慢地离开。
身后陈水河紧攥的拳头好似恨不得把何玉轩给揍一顿,低垂的眉眼里满是怨毒。
他闭目片刻,深呼吸了两次后,甩袖去了营缮清吏司的所在。
高个小吏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谨慎地站在边上低着头,心里却很是好奇。
为何陈大人如此讨厌何大人,他明明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陈大人虽然阴郁,却不是个容易结仇的性格呀!
太医院。
程子安气冲冲地回来,猛地把门撞出了很大的一声响,何玉轩回头看了一眼,撸着袖子把盘点好的内容归档,然后说道:“你怎么了?”午后是何玉轩与程子安一同轮值,不过他来时便被其他人告知程子安告假回去了一趟。
他慢吞吞地想道,今日是怎么回事?陈水河如此暴躁,程子安也是如此。
程子安是个清秀的青年,然他生气涨红了脸的时候,又看起来稚气了些。他坐在座位上给自己恶狠狠灌了一壶水,“我怎生知道我家里在发什么疯,突然就给我纳妾!我那妻子温顺体贴,如今也孕有一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我说些什么良妾作陪,这是巴不得把我娘子气出病来!”
何玉轩慢慢开口:“早晨你和院判告假,便是为了这事?”
程子安憋屈,又给自己灌了几口水,“我娘子正是有孕的时候,要是当真被这一出事气出好歹来,那可怎生了得?”
女子在出嫁后,能依靠的唯有丈夫,若是丈夫偏帮,那也无济于事。好在程子安是个疼爱妻子的人,这事乃是他家中做得过火,他回去直接了当地把人给请出去了。若他不出面,这良妾乃长辈赐予,他娘子难以下手。
何玉轩漫不经心地想起来,程子安和家中长辈的关系似乎很是一般,上次也有听闻过。
“那便是好事。”何玉轩慢悠悠地说道,把文书给合上,起身踱步到程子安对面坐下来。本来今日的轮值是需要他与程子安一起处理完,只是程子安请假后,何玉轩掂量着情况,拒绝了院判加人的要求。
这事倒也不算难。
何玉轩沉默地饮茶,那暖暖的茶液温暖着何玉轩的五脏六腑,被程子安一句话惊得差点跌了茶杯,“子虚可有意中人了?”
他稳住姿势,没好气地看着程子安,那懒懒的眼波带出一丝无奈,“你怎么会问起这话,难不成还想给我说媒?”
程子安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已经满是笑意,“你说笑了,那怎么可能,我这是想知道你如今都二十五六,家中还没有个可心的人等着,岂不是难受?
“若是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买个可心人放在家里也不是难事。”
程子安虽然不打算纳妾,然那是他与妻子情深,不愿做出伤害妻子情感的事。可何玉轩身边无人,若是纳妾,他也不认为是坏事。
何玉轩觉察出那种区别,漫不经意地摆了摆手,“还未娶妻,怎可先纳妾?”莫说何玉轩压根没这想法,要是当真是有,怎么能够在娶妻前让妾室过门,这让妻子置身何地?
娶过门的妻子自然是该与他一同进退,哪能如此对待?
程子安拨弄着茶杯,“你这性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娶个人回家……不知道万岁会不会在最近的这批选秀里……万岁会给你赐婚吗?”
程子安这些太医院里的人是隐约知道万岁对何子虚的区别对待,无论如何能留在宫中医治的大臣少有,当初太医院去的那批人犹然记得当时肃穆紧张的气氛。
何玉轩低笑道:“你是昨日看杂书看多了,莫说我等还不知道万岁究竟会如何,他为何要给我这个区区五品小官赐婚?”
这简直是笑话。
要是朱棣给他赐婚,何玉轩怕是会在何府点燃两串大鞭炮,然后从此安分与妻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程子安皱了皱鼻子,似乎体味出一丝不同,又没了兴趣。这些天太医院几乎没什么需要医治的病情,虽然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可程子安懒得几乎要闲出屁来。他又不能像何玉轩这般坐得住,便有点满地抓瞎的感觉。
何玉轩淡淡地说道:“要是你当真坐不住,便可去寻院使或院判,在明年外派的名单上把你给添上。”
程子安揉了揉脑袋,摇头说道:“那可不成,我娘子总不能和我一般舟车劳累。罢了,这等清闲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何玉轩低头,啜饮完这杯茶水,便打算起身回到刚才的位置上时,他好似听到了程子安的喃喃自语:“子虚可要小心……”
程子安这话是何意?
何玉轩有点惊讶地回眸,就看到程子安已然起身,奔到了存脉案的地方,看起来是要认真奋起地整理些物什了。
何玉轩沉吟,刚才那句话,应当不是幻觉吧。
他漫步走过大堂,靴子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微风撩起了何玉轩的衣角,那淡淡的药香与太医院的醇正药味融合得毫无痕迹。
何玉轩敛眉停在窗前,半心半意地想着,他浑身上下可有什么地方值当人关切的?
……
工部尚书狠狠打了个喷嚏。
马车哒哒,他看似浑不在意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这马车正朝着城外走,后面还有一辆马车,正是工部尚书的夫人,原来今日是他陪着夫人去城外的寺庙礼佛。
老尚书盖住车帘,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被护卫在中间,在官道上毫不起眼。
后面有几个骑马的人赶来,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恣意快活,浑不在意官道上的其他人,挥舞着马鞭驱赶着行人车马,肆意的笑声传来,熟悉得有些过分。
官道上的人是认不出来,若是朝廷中人,自然知晓那打头的是二皇子朱高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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