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对父皇启用造船厂的消息如何看待?”朱高炽淡淡说道。
何玉轩微讶,他不知朱高炽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发问,然他近来负责的便是这些,朱高炽有问,他便坦然作答。
朱高炽听完后叹息,“那约莫是要开始落实,不知子虚可想过要出海?”他语焉不详,细思下来宛如有所试探。
何玉轩眼眸微睁,沉默了少许后,低笑出声,“大皇子还真是令人讶异啊。”
在这时候的这般话语,何玉轩眼眸微动……都是聪明人,何玉轩知道朱高炽不是会无的放矢,思绪稍转就知道他到底在言说的是何物何事。
大皇子如今年仅十六,如今这姿态便俨然有了大家风范,不经意间已经超出了何玉轩的意料范围。朱高炽只是微笑着看着何玉轩,那模样看起来很是温顺内敛,却让何玉轩不得不感叹后生可畏。
何玉轩近来确实在负责着都水司的事务,造船仍在继续,且逼近尾端,若真的要出海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后,朱高煦何以在这个时候与他说出这种话?
这个节骨眼上,何玉轩从未表露过对出海的喜好,也从来不曾插手此事,朱高炽无缘无故在他面前提起也便罢了,更是暗示他可以出海……这更像是突如其来给何玉轩一条后退的道路。
毫无缘由,毫无根据,若要细思,只有那个不太可能却又有些痕迹的原因。
何玉轩确实没料到朱高炽会猜到朱棣对他的心思。
何玉轩慢悠悠地喝着茶水,那姿态佁然不动,就好似不是在述说着什么危险的话题……这条出路从一开始就被朱棣所堵死了,就算何玉轩当真有意动过,也被世俗所拖累。
有所牵挂的人到底还是带着些挫败,这便是朱棣与何玉轩之间最大的不同。
朱高炽相比较朱棣,还是嫩了些。
何玉轩敛眉,沉静地看着这演武场的遍洒阳光,偶尔几缕调皮的碎光落在何玉轩的肩头发间,暖洋洋得很是舒服,他低眸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液,平静地说道:“若是无后顾之忧,那自然是可行的。然这不过是空想。”
朱高炽蹙眉,看起来有点焦急,“若是直接送走子虚,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接着外派的道理,也未尝不能成行。”
在他看来,朱棣喜欢上谁都实属正常,虽然这人是子虚让朱高炽很是诧异,然仔细一想并非毫无道理。原本朱高炽是根本不敢确认自己的想法,直到那夜朱高炽偶感风寒,因着他的身体时常是何玉轩调养的缘故,他身边的内侍清楚何玉轩值班的时间,而后特地去太医院请人。
来的人却是太医院吏目程子安。
元书清楚那排班表,程子安算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在看病结束后,朱高炽有点不安地在屋内踱步,时间一点点流逝,元书复又进来给大皇子斟茶,劝道:“大皇子,您该歇息了。”
朱高炽摇头坐下,手里还拎着本书,“不知怎的,这心里总是不太安稳。”
元书温声说道:“前些日子,万岁寿宴您便是如此,今日何以……”
“子虚生辰是什么时候?”朱高炽恍惚说出这话,如有神助一般。
元书一愣,他虽然不懂朱高炽为何这么说,但是大皇子身边亲近的臣子他都背过资料,当即就说道:“五月初一。”
朱高炽看了眼元书,“今日是三十?”
元书点头,“四月三十,何大人的生辰礼早就备下,明日就会送去。”这也算是大皇子亲近的赏赐,之前都一一报备过。
朱高炽蹙眉,继而恍然大悟,彻底呆愣在原地。
……
何玉轩抿唇看着对面沉默的朱高炽,眼神不过停留片刻,便悠悠移开。
帝王若是喜欢上一人,那不过是个调剂有趣的事情,可若是这人是男子,这趣闻便容易染上暧.昧不明的黑点,更何况朱高炽对何玉轩大抵还是有点同情加看重,不愿他陷入这等丑闻中,便想着能送走何玉轩便是。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的话,何玉轩千肯万肯,可朱高炽忽略了一件事。
何玉轩的眼眸古井无波,就好似看透了些什么,淡然地说道:“大皇子,调动离京的政令与参与航海的命令,无论是谁发起的,最终都会落在万岁的案头,您如何能保证万岁会批复呢?”
朱高炽微愣,在他看来这是想当然的事情。
帝王垂怜,或许是喜欢、或许是独占、又或者只是单纯喜欢那人的相貌,可毕竟只是一层浅薄的喜好,若是这人调动离开,或许有些不喜,可朱高炽认为按着朱棣的性格,做不出那等强留的事。
朱棣是不太在意外界的风云如何,可若说他完全不在意,那也全然不可能。
若帝王当真完全浑不在意,为何要撤去建文帝的名号,又差点屠杀方孝孺一族?这隐隐昭示着朱棣把控天下的决心,他自然不愿意有其他任何的风声。
在这等状况下,溜走一个区区何玉轩,总不会是件难事。
何玉轩淡声说道,不喜不悲的模样让朱高炽有点怀疑他刚刚是否不应该提起这个话题,“请大皇子不要插手这件事,免得招惹不必的麻烦。臣自当省得。”
胖皇子犹豫了片刻,幽幽地说道:“若是子虚同父皇两情……”他突然噎住了,是要说祝福,还是什么其他的话语?
何玉轩忍不住笑弯了腰,那笑声流露出来让朱高炽有点迷惑。
“大皇子这话便有些好笑了……”何玉轩起身,那胳膊随意地搭在桌面上,眉眼微弯的模样分明是在笑,可那眼眸好似流露出无尽的冷意,“谁敢同天子两情相悦,那不是……”
他的话语掩盖在骤然的风起中。
何玉轩沉默了些许,抓住茶杯又安静喝了两口,与朱高炽告别后慢慢离开演武场。
朱高炽猜测不全然对,他该是认为帝王只是看上何玉轩的美……罢了,何玉轩颤抖了一瞬,那个词他自己都说不出口,若说“美”,未免有点太高看自己了。
何玉轩慢慢踱步,袖手走到太医院,这连自家人都误以为他无心无感冷情冷意,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
何玉轩来回在工部里,不仅是为了金忠的嘱咐,也是因为他的职责,如今都水清吏司也是他负责的范畴,没有道理就要忽视。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都水司内处理文书,陈水河还派人时时盯着,后头何玉轩开始跟着他转悠了,这陈水河就不满了。
陈水河是最不耐烦何玉轩跟着他前后出入的,可要是何玉轩硬要跟着,陈水河也没辙,他曾经试图换过在下午再去,可是何玉轩也麻溜地转变了时间,反倒是下午跟着陈水河。
陈水河:“……你不是每日都要去太医院吗?”
何玉轩平静地说道:“正常来说是如此,但是特殊的时候还是能变更的。”
陈水河几乎要咬碎了牙齿,甩袖离开。何玉轩慢悠悠地跟在陈水河的身后,仔细看着他的模样,他似乎还乐在其中,丝毫没有半点日日往外跑的难受感。
陈水河郁闷,不是说何玉轩是个懒鬼吗?
虽然何玉轩的到来是他意料中的事,可紧跟不放就超过陈水河的预料了。
……
这日何玉轩刚到工部,就瞧着陈水河候着他。
何玉轩慢吞吞地落座,看着他递过来的文书内容,“这不是营缮清吏司的事务吗?”
陈水河似笑非笑地看着何玉轩,眼里闪过恶意的笑容,“哎呀呀,原来我不曾告诉过你吗?如今营缮清吏司的人同我们的人暂时达成了合作,这木仓的事务也是需要我们过目的,还请何大人快点,这批东西下午便要了。”
何玉轩古井无波地说道:“下午就要的东西,现在才送来,真不知道这营缮清吏司是如何做事的,压根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
陈水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目前最该担心的不是这文章的内容吗?”
何玉轩抬手示意这桌面上一堆文书,平静颔首:“都水司内要处理的事务哪一件不比营缮清吏司的要紧?这木仓原本就是营缮清吏司的要务,如今都水司也是在给他们分担任务,可要是营缮清吏司一直都是这种嚣张跋扈的态度,连求人帮忙都是这等高姿态,为何我们还要给他们担忧?”
陈水河:?这是什么屁话?
何玉轩继续说道:“陈大人不必惊慌,要是后头营缮清吏司的人敢找你麻烦,就让他们来找我,我定然会给你讨个公道,定然不会让这营缮清吏司站在你头上拉屎!”
谁站在他头上拉屎了!
陈水河出奇愤怒,气得甩袖离开,甚至不知道何玉轩这句话到底是在骂营缮清吏司还是在骂他了!
何玉轩耸肩目送着陈水河离开,今日他本就没打算跟着陈水河。
何玉轩跟着陈水河的这些时日,反倒是把陈水河看清了些,他或许是个话不多的性格,却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见过陈水河与胡市梅商谈的时候,两人的辩论虽然各持一词,可偏生融合在一处后,又显得更好了些。
为何偏生举检他的人是胡市梅?
何玉轩蹙眉,他曾在某日陈水河在外奔波的时候寻了胡市梅,他正在工匠处检查核实着成果,看着何玉轩过来,先安排了几人跟着后,这才看着何玉轩说道:“大人。”
何玉轩摆摆手免去这些礼数,带着胡市梅往边上走了些,而后径直对胡市梅说道:“我观你与陈水河合作得很是愉快,为何偏生是你举检了他?”
胡市梅虽然是个粗汉模样,听得何玉轩这话还是紧张地四顾,忍不住说道:“大人,这话可不能……”
“这里四下无人,若非如此我不会提起。”何玉轩懒洋洋地摆摆手,他可不是那种胡来的人。
胡市梅沉默了半晌,苦笑着说道:“正是因为与他接触过深,所以才感觉到他的不对劲。”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周围,似乎是很不安稳在这种大庭广众说这些隐私的话。
何玉轩淡淡地说道:“这里放眼望去都是空旷,就算是真的有人想要偷听,这毫无遮掩的地方我们很是容易发现。”
胡市梅讪笑,而后倒也是真的放松了下来,认真地说道:“我以前和他是同一个学堂的,在三年前一同入官场,可说是同窗之谊了。当时陈水河虽然内敛,可到底还是个正常模样,偶尔邀约也会出来,后来入了工部一同做事,彼此间倒也没什么不合。可是半年前,他有一日突然浑身沐雨地过来,不知所措的模样从来不曾见过,日后他便彻底变了。”
从胡市梅的话中,何玉轩倒也能拼凑出一个内敛的青年乍然而变,彻底阴郁暴躁的过程,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胡市梅说话的模样,问道:“除了性格外,你当初举检的是他中饱私囊,而这些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胡市梅舔了舔嘴角,认真地说道:“许大人病重后,仍把控着所有与钱税沾边的东西,当初陈水河同我抱怨过此事。可不到一月,同我交接的人不再是许大人,而是他了。”
何玉轩微挑眉,他还记得所有的账目上,签字画押的人仍然是许郎中。
胡市梅没察觉到何玉轩的模样,而是继续说道:“这些事当怎么说呢?最初许大人一直握在手里便是里面能沾油水,这些事大家心中都有数,其实谁都没胆子往上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后来我发现,木仓与我交接的人都换了。
“这提举司一直都存在,哪怕当初先帝暂缓了官船厂的运转,可每年征收的船税、货税等都还在继续,这突然换了人,我也曾经派人查过,虽然没查出问题来,可到底还是有些迷惑。”
何玉轩蹙眉,他的指尖擦过腰间佩戴的佩饰,“你单凭感觉没任何证据就举检了陈水河?且木仓管理的事项一贯是营缮清吏司在负责,怎地来说是换人了又与他有关系?”
何玉轩的话语虽然很软,可若是他低沉压下来,也颇有威慑。
胡市梅立刻摇头,认真地说道:“那肯定是不敢如此。那次他生辰他邀请了几个临近的友人,我喝醉了便宿在他家中。起夜的时候经过墙角听到了窃窃私语,当时便听到他同另外一个人在争执,言谈间提及到‘替换’、‘木料’等的词语,我细听了片刻隐约知道是与这作料有关,可后面他们的声音低下来,我怕被发现就没继续听下去。
“至于各处的木材入库的确是营缮清吏司在负责,这半年自打都水清吏司时常要调动,两司实则互通有无,账目都是两处各有存着。”
胡市梅的话都是一面之词,要真的当做是证据想来是一点都无,金忠不至于连这样的话都会相信,想来是因为这都水司内的账本混乱不堪,这才引起了金忠的留意。
何玉轩想起金忠,慢悠悠地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事,淡淡地说道:“如今龙江的情况如何?”
陈水河巴不得何玉轩不要跟着他,这些事向来是不肯说明的。
胡市梅听得何玉轩的话,登时就咧嘴笑道:“大人这话可算是问对了,半月后,龙江船厂造好的第一艘船将会下水,到时候还请大人前来查看。”
胡市梅冲着何玉轩发出邀约,他自然是应下来,而后没再继续逗留,让胡市梅自去做事。
何玉轩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低头处理完都水司累积的事务,伸手按摩着他的后脖颈。他抬手喝了一口茶液,漫不经心地想道,那胡市梅与陈水河是一个学堂的,这说明他们是同一个老家。
陈水河出身山东,胡市梅同样来自山东,按照金忠搜查得到的讯息,陈水河家中唯有寡母带他,母亲于半年前去世,这时间刚好与胡市梅所说的性格节点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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