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轩拎着小药箱跨入门内,一句话随着风声飘来,“你可有陈化的地址?”
……
傍晚,柳贯在宫门接到了何玉轩,却听到他说道:“先不用回府,去这里。”柳贯低头把何玉轩递过来的纸张看了半晌,确认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后,就翻身上了马车,驾着小马车顺着官道而去。
这片地区确实是平民百姓常住的地方,小马车经过的时候,街道上的百姓瞧着还有点诧异,何玉轩在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撩开了车帘,看到了外面有些矮平的建筑。
陈化就住在这片巷子里面。
何玉轩慢慢寻着路口找到了医士说的那条巷子,而后在巷子末尾寻到了陈家的位置。柳贯抢着去敲门,半晌后才有个妇人前来应门,她的脸色惨白,发髻有点歪,眉间好似压满了大山。
她看到柳贯守在门外的模样,惊得往后面躲了躲,像是没料到会有陌生人前来敲门。
何玉轩推了推柳贯,让面相冷肃沉稳的柳贯避让开,耐心温和地说道:“我是陈化的同僚,听闻他重伤在家,便想着前来看看。”
陈娘子瞧着何玉轩面容俊秀,身披着官袍的模样,那戒备的模样才稍稍缓和了些。
吏目在太医院算高官,可是御医方才有正七品,这妇人从未看过正统的官袍,粗粗一看何玉轩身上的打扮,又听得眼前这俊秀青年叫出她丈夫的名字,到底是相信了几分,容了这两人入门。
何玉轩的气质慵懒宽和,低声说着他也是大夫的话语,得了陈娘子的许可后,又征得她的同意给陈化看病。
陈家很小,只租住了一间普通宅院,入内后何玉轩被陈娘子引到了屋中去,得见数日前还活泼开朗的陈化趴在床榻,腰间盖着薄被,生死不知。他的后脑破了个大洞,血痂和头发凝结在一起,散发着腥臭的味道,何玉轩不嫌弃地低头检查了片刻,而后伸手摸了摸陈化的脉搏。
虽然很是稀薄,至少有救。
何玉轩沉沉闭眼,让柳贯速去附近的药铺买老山参,而后回来大火煎煮,大量参片熬煮后灌入陈化口中,手掌按着陈化的喉咙胸膛帮助他吞服下。
命悬一线先吊命,能稳住心脉,才能再说其他。
这一顿忙活,待何玉轩察觉到陈化的脉象稳定了些,这才从身后拎着小药箱的柳贯手中接了药箱,从里面取出笔墨纸砚开药方。
柳贯低声说道:“大人,这与你无关。”
柳贯本意不是让何玉轩不要多管闲事,而是他察觉到了何玉轩那异样的情绪,以为他为眼前的人而触动过深。
何玉轩低叹了一声,“这与我有关。”
朱高煦清楚知道不能报复得了何玉轩,便重新选定了人选,这对原本去通风报信而救了他一命的陈化来说,又何其无辜?
是他疏忽了。
何玉轩一边念着一边写药方,陈娘子虽然不是医者,但家中有人是大夫,对这些耳濡目染也有些清楚,听着何玉轩列出来的药方,再加上刚才何玉轩让柳贯买的那老山参,她紧攥着袖口,略显难堪地说道:“这些药物过于贵重……”陈家家底薄,是支撑不起的。
何玉轩温柔地说道:“陈化曾救过我,我自当要报答他,这救命之恩,总不是区区钱财就能相抵的,还望嫂子能接纳。”
何玉轩温温和和说话的时候,甚少有人能抵挡,陈娘子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想让陈化活的念头占据了上风,活着才有其他的可能。
半晌,柳贯把抓好的药留在陈家,何玉轩教了陈娘子如何煎熬药后,这才与柳贯才一前一后地出来。
柳贯驾着小马车回去的时候,靠在车厢门口听到了何大人那似有似无的声音,“我还是真的是个……”
后面的话语融入风中,到底是听不清楚了。
可柳贯有感,他肯定是不喜欢那句话的。
……
何玉轩在宝船厂泡了些时日,总算是走入了底层,同那些工匠混熟了。
虽然造船的工程抓紧,可如今临近尾端,那干船坞的打造几乎要完成,他们这几个作坊少了些活计,到底是轻松了些。
何玉轩身为都水司的一员,自然在胡市梅的陪同下去过干船坞,亲眼看到了正在收尾的船只。未曾亲眼看到,不能想象得出那些庞大的船只是如何在人的手中被打造成行,他们最开始不过是一棵古木,随后化为木料,再之后变成了作坊里小小的零件,最终是这无数的零件汇聚而成如此庞大的造物。
何玉轩感慨良久,反而因此在船厂的工坊四处走动,这些天没再追着陈水河跑,还让陈水河有点不大适应。
“你是说这些天他都一直泡在那几个作坊里?”陈水河挑眉说道,看起来有点不大满意。
小吏点头,这是从宝船厂送来的消息。
陈水河的脸色阴郁了些,可随机又低笑出声,“如此也好,总不会碍事。”他手不停歇地不知道在画些什么,很快室内又陷入了沉寂中。
龙江宝船厂。
何玉轩漫步在料铺里面,身后跟着的是李老丈,有着何玉轩的身份在,这整个宝船厂他要去哪儿便去哪儿,几乎是毫无限制的。
李老丈负责的船木项目已经结束,这两日暂时无工可做,就一直跟着何玉轩进出。
何玉轩看着这琳琅满目的木料,忍不住摇头说道:“这些木料虽然各自都标明了名称,可除开那些纹路明显的,余下的这些在我眼中看起来压根毫无差别。”
李老丈忍不住说道:“大人,这其中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
何玉轩摆了摆手,看似平淡地说道:“在你们这些工匠的眼中或许真的是有很大的差别,可是我等这些外行人如何能分辨出来这个中的诧异?怪不得还需要特别负责这部分的工匠,李老丈负责的这部分虽然很是基本,可到底还是很重要。”
李老丈涨红了脸,许是听着何玉轩的夸奖有些消受不了,何玉轩宛如没看到一般,还凑近去看那些堆积成不同规格的木材,盯着敲了半天,嘀咕着摇头,“果真还是分不清,真不知道这其中……”
“大人!”李老丈的话惹得何玉轩回头,一看到李老丈如今这模样,倒是把他吓了一跳,几步走回去欲要检查他是否是旧疾发作,就看到李老丈一把握住了何玉轩的手,把他扯到一间空空如也的木屋里面。
何玉轩:?
这李老丈的腕力还真的不错。
李老丈憋红着脸,吞声说道:“大人,这、这干船坞里面欲要做好的船只,里面掺的料有问题。”
总算。
何玉轩眉头微挑,眼眸一闪而过淡淡的笑意。
撬开了。
李老丈浑然不觉何玉轩的心思,苦涩地说道:“这造船所需要的木料各有不同,比如说船板与底层所用的就不是同一种木料,这是为了保护船体,也是为了让造好的船只能更为坚固,在海浪中能保持着稳固。这到底出海已然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这批人都毫无经验,做法合该按照着古法来做。可我曾估算过如今这料铺木仓里各种不同木料剩余的情况,可我总感觉做船体的楠木不是金丝楠。”
楠木有三,最佳为金丝楠、次之为紫楠、再次之为水楠。楠木为明朝上供之佳品,向来以金丝楠称道,这能入营缮清吏司之木仓的,自然只有金丝楠,此乃皇家特供。
何玉轩的眼皮微动,“你确定?”
李老丈苦笑着点头,“我这等工匠是不能靠近干船坞的,想要辨别情况也无从下手,后来我趁着交接的缺漏,爬墙绕进去看了一眼施工的现场,仔细分辨后还是觉得那不是金丝楠,而是水楠。”
金丝楠、紫楠、水楠的价值各有差别,而金丝楠与水楠更是天上地下。金丝楠质地缜密,水楠疏松,虽难以分别,效果更是截然不同。
何玉轩看着李老丈这身材,这年老心不老啊,这种情况下还能爬墙过去?
“可这干船坞造船的过程都无人发觉?”何玉轩的闻讯同样戳在了李老丈的疑惑点上,他摇头说道:“按理说,做久了活计的老工匠应当能发现才对,而且都那么多人,怎么会没有人查明呢?”
这两种确实难以辨别,可老练的熟手在经过长时间接触后,肯定能发现端倪才是。
何玉轩沉默地看着那木屋对面的油漆工坊,突然说道:“你之前说过这一次的油漆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是先过了桐油后又过了油漆,在最后组合的时候又过了最后一遍。”
李老丈看着何玉轩点头,“确实如此,这比往常需要的工序多了一道。可是就算是这样,老工匠也能轻松发现……”毕竟都是多年的老手,虽然金丝楠与水楠难以分辨,可手头做些时日,总还是分得出来的。
“如果不是老工匠呢?”何玉轩低沉嗓音说道。
李老丈如遭雷劈,满是惊讶地看着何玉轩。
“李老丈不曾入干船坞,我倒是去过两次,在动手的工匠基本都是年轻人,而老工匠基本都是看图纸或者是在旁边指点,基本从未动过手。”何玉轩眉头微蹙,他想起了金忠曾经说过的话,要让工匠们以老带新,让新的工匠很快就能够人手。
没想到这个原本是出自好意的想法,最终在落实的时候,却成了那些人利用的手段。
李老头喟叹一声,“若是如此的话,倒也能猜到为什么会这样了……如今船体造成,如何能验证那船只出了问题呢?”
何玉轩摩挲着下颚说道:“如果把造好的船体凿开一块来验证……”
李老丈连连阻止,“如果有问题还好说,如果没问题的话,这艘船就废了。”到底是做船只出身的,李老丈对船只很是亲厚,虽然修修补补还是能过,可是对船体的伤害却是无法弥补的。
何玉轩颔首说道:“我只是在说笑,而且我们没有确定的证据。”
李老丈点头,很是无奈。
……
金忠听得这来龙去脉,也是无奈喟叹,“万岁已经定好在十日后要亲临龙江宝船厂,见证那新船航行,如今这节骨眼上,谁敢去真的凿船自证?”
何玉轩淡淡地说道:“臣当初曾以为您是受限不得不如此,然现在臣不这么认为了。您是不欲牵扯到大皇子,才如此被动。”
金忠捋着胡子看着何玉轩,半晌后颔首:“确实如此。”
如今正是大皇子与二皇子关于太子之位的争夺期间,一旦出了差错,便难以挽救。
“子虚的能耐不必多说,若不是官位受限,你或许能查到更多。”金忠感慨,毕竟连他也不曾猜到究竟是哪位藩王,皆由何玉轩的说法深入后,方才有些收获。然这不足以彻底断定来龙去脉,属实做不得数。
他与王尚书互相制约,碍于背后各有所为不能出手,驱使何玉轩入都水司,是公务,也是私心。
何玉轩猜得不错,他确实是王尚书与金忠的一枚棋子。
何玉轩敛眉,半晌后看着金忠说道:“明日臣会求见万岁,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知万岁。”
金忠微愣,只听得何玉轩话语平静,眉眼微弯,“臣不信万岁完全不知内情,若您受限不得动弹,那臣便做马前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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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五更新get√
今天再更五章,剩余缺的五章会按每天更新两章这样补足(如果做不到的话会顺延,反正一定会补上)
中午好,我去吃饭辽
第76章七十六本书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这凑在一起成为了今日的问题。不难猜为何如此难查,因为除了胡市梅、陈水河、王尚书这条线外,很多都是浑水摸鱼,例如营缮清吏司。
何玉轩压根就不信这木仓的问题,作为营缮清吏司的长官刘长在一概不知!
而他去都水清吏司,在金忠的意料中,或许同样在他人的算计下。
这桩事件里头,胡市梅并非无辜,陈水河对他有恨,王尚书与金忠两相胶着。从何玉轩在都水司这么久盘查出来的情况,不管从木料到税收都有问题。程子安曾说过,金忠的出现阻了不少人的路,巴不得他死的人同样不少。
而暗流中,怕是希望何玉轩死的人也有之。
何玉轩入都水司后,一旦都水司出事,何玉轩难辞其咎。十日后帝王会巡视龙江宝船厂,届时若船体崩塌亦或是有所破损,只需要哪一件暴露出来,何玉轩都会牵扯进去。
为此,何玉轩还特地让马晗随他入了宝船厂,从干船坞顺走了块木料。
何玉轩眼眸微荡,勾唇轻声道:“金大人是工部侍郎,如今和王尚书还有摩擦的关系,哪怕万岁信任您,这件事如果是您捅破的话,在后续还是会在搜查的时候考虑到这个方面,这是为帝者不可避免的多疑。换做是臣的话,就不会浪费心思在这一层上面,或者会次之。”
这件事究竟如何,何玉轩可不愿一直陷在乱麻里,总得推开看看才好。能有捷径走,他从不会清高到不愿接触……何玉轩懒,这种好事怎会错过?
金忠忍不住摇头,指着何玉轩说道:“你还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何玉轩偏头轻笑:“若是我被万岁贬谪,还请大人记得来救。”
要是何玉轩从金忠的名誉这方面劝说,金忠当然是不会理会,可剑走偏锋从搜查入手,虽然听着有些奇怪,可仔细想想却并非毫无痕迹,金忠思忖片刻后到底同意了何玉轩的说法。
何玉轩松开眉掩,仔细说道:“不过臣还是有点困惑,当初所言,既然陈水河的母亲已亡故,为何他仍能留在官场中?”
金忠留意到了何玉轩对陈水河的过度在意,捋着胡子说道:“当时收到的消息,陈水河孤儿寡母,半年前母亲去世,可后来走访发现,他家街坊邻居都以为那只是养育他的奶娘,怕是哪位富裕人家丢在外头的私生子,出手还算阔绰。陈水河便是用这个理由避开丁忧的。”
gu903();至于到底这位算不算他真的母亲,只有撬开陈水河的嘴或者凿开坟墓才能确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