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一道清冷沉着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漼儿六岁了,陛下后宫没有三千佳丽,十余个倒是有的,大司空便守在殿外,陛下可要马上接见他?”
李蕴循声望去,迎面走来一位穿着月白宫装的女子,她身材高挑,长眉入鬓,面部轮廓稍嫌硬朗,气质清冷,红唇却艳丽,有一种浓烈而咄咄逼人的美。
“母后。”小金童怯生生地喊了一句,便躲在李蕴身后,连脑袋都不敢露出来。
李蕴又是一阵恍惚,按照她的记忆,漼儿出生的时候她还在沉睡,肯定不是她的孩子,难道她真是个男子,与眼前的女人有过什么纠葛?
那女子走到李蕴身边,微微躬身,一股幽冷的药香钻进李蕴的鼻子,睫毛上还有细碎的雪粒,因着室内温暖的空气而融化成了水滴,令她的眼睛格外迷离。
“陛下,天冷需多加衣。”她的声音很动人,却是介乎男女之间,与整个人一样,雌雄莫辨。李蕴仔细瞧了瞧,她没有喉结,应该不是男人,但她实在太高了,大约有七尺六,李蕴自己,也才七尺而已。
“你是?”
女子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李蕴不记得她,但很快便回过神,嘴角微微下撇,带着些许冷硬,道:“妾身薛氏,名素,是你的皇后。陛下两年前中毒昏迷,今日方醒,难道将前尘往事都忘却了么?”
李蕴抿着唇,不知该不该接她的话。现在看来,她失去了六年的记忆,在这六年间,她女扮男装做了皇帝,后两年因中毒沉睡。依照大雍的形势,不论皇帝是沉睡六年,还是沉睡两年,必然大乱,可看漼儿和这女子的言谈,朝局还算稳定,那么这几年肯定发生了她不知道的大事。
更何况,一个姓薛的皇后,定然是薛家出来的,薛太后还在宫中作威作福,她就不能暴露了自己。
“朕自然记得。你方才说夏侯汜在门口候着,朕明明下过令要处死他的,难道你们阳奉阴违,趁朕昏迷放过了他?”
薛素讶异地张了张嘴,上下端详了李蕴一遍,道:“陛下真不记得‘薛夙’了?”
薛夙?
一阵卷着雪花的冷风吹过来,李蕴缩了缩脖子,头又开始隐约作痛。
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记不得了。
温润干净的狐狸眼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记得也没关系,应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最重要的,是输人不能输阵,尤其在薛家人面前。
李蕴顺手将头发一缕一缕挽起来,笑着说:“皇后真是爱开玩笑,你不是就叫‘薛素’吗?”
薛素的眼神遽然阴冷起来,似乎很不悦,但李蕴没有看到,只顾着抓头发,薛素盯了她许久,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双手,插入她的发间,动作轻柔,十分熟练地替她束发。
李蕴觉得她的手很宽大,骨节分明,手指很长,指甲却是光秃秃的,掌心还有茧子,与寻常女子很不一样。
这是一双挽弓射箭的手,与李蕴的手很相似。
或者说,薛素整个人,都与李蕴十分相似。
李蕴观察镜中的薛素,薛素也望着她,丝毫没有回避,她的眼神很坦荡,一直放在李蕴身上,不曾挪开片刻。
“两年以来,陛下的头发,都是妾身打理的,总算不辱使命,陛下英姿,一如当年,丝毫不曾改变。”
李蕴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是个女人,昏迷两年,要吃喝拉撒,什么秘密都瞒不住,那岂不是全大雍都知道了,其实他们的皇帝是个女人?!
薛素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自己人?还是另有隐情?
身后的漼儿忽然开口:“父皇,大司空还在外头等着你呢,你到底见不见?如果不见,那漼儿去跟他打个招呼,请他下次帮忙带沁芳斋的点心进宫。”
李蕴:这孩子绝对不姓李,你父皇我跟夏侯老贼势如水火,你死我亡,你竟然让他带点心?我看你就是个小点心!
她翻了个白眼,情势尚未明朗之前,还是不要招惹夏侯汜,谁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六年前还扬言直取东都,挟天子以令诸侯,六年后竟乖乖做了她的臣子。
“太子还是少同大司空来往的好,”李蕴还未开口,薛素便冷声斥责了漼儿,“殿下姓李,不姓夏侯,若要吃沁芳斋的点心,派辛夷或何秀出宫去买。还有,殿下的功课尚未完成,早些回东宫去吧。”
李漼眼里含着一股泪,可怜兮兮地望着李蕴,后者却偏过头,没有看他。
无相子师从道门,又在佛门落脚,她从小耳濡目染,心大得很,对寻常事物都能容忍,极少去恨一个人,夏侯汜算一个。
她不知道李漼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李漼为什么会亲近夏侯汜,如果李漼是她的孩子,她早就把他吊起来打个屁/股开花了。
但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李蕴招招手让他过来,李漼便瘪着嘴小碎步走过来,趴在她的膝上,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日后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来找父皇要,你是太子,将来要承继大统,功课还是要做好,对了,你老师是哪一个?”
“经学谋略是丞相桓玠和太傅楚缙教,武学老师是右将军章衡。”
“啪”地一声,李蕴手里的犀角梳尽数折断,李漼听见“咯吱咯吱”的磨牙声,抬头一看,他父皇的一张脸都皱成了橘子皮。
李蕴:天哪!为什么我都当上皇帝了,他们三个还是阴魂不散?!
正在她愤愤不满,低声咒骂时,身后的薛素不知为何,竟面沉如水,帮她戴上紫金冠,插上玉簪,一不小心便插到了别处,弄伤了自己的手。
鲜红色的血迹在掌心蔓延开,薛素眯起眼睛,好似一只盯上了猎物的野狼,若仔细去看,会发现她也有一双狐狸眼,黑白分明的瞳仁,被镜中人完全占据,仿佛再也放不下旁人。
她轻舒一口气,压下心中异状,又恢复了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陛下,头发梳好了。”
“哦?”李蕴左看右看,这冠发束得比她有水准多了,皇后虽然是太后那边的人,对她倒还尽心,“皇后,朕今日才醒,身体仍有不适,你先去打发了大司空,让他无诏不得入宫觐见。”
薛素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笑,将受伤的手掩入长袖,略一行礼,便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李蕴看着她的背影,啧啧称奇,原来世上不止她一个走路跨大步还衣袖带风的女子,薛素要是女扮男装,保准比她更出色。
李漼昂着头,抱着李蕴的大腿,对这个才醒过来的父皇仍有陌生的感觉,小心翼翼地问:“父皇,那漼儿以后都不能再见大司空了么?”
李蕴压下胸中怒火,挤出一个笑来,道:“这个先不要管。小翠,告诉父皇,你母妃是哪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历代的“尺”换算成现代身高都不太一样,所以我这里是私设,薛素七尺六,大概185cm,李蕴大概170cm,男扮女装不被发现,跟当时朝代的审美有关,比较喜欢纤弱的美少年。
第3章
无相子常说,李蕴傻的可怜,她自己倒没觉得,只不过身边的人都太聪明,衬得她脑子不大灵光,这句话的侧重点,大约在“可怜”上头。
仔细计较起来,她觉得自己还是稍微比李漼聪明点,毕竟男女雌雄她一定分得清。
李蕴摸了摸李漼的脑袋,有些怅然,这傻乎乎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李家的骨血。
李漼大约感受到了李蕴的情绪,小孩子最是敏感,他多少有些扭捏:“漼儿母妃是蓬莱殿的姜良人,不过,漼儿是在母后的正阳宫长大的,很少见到母妃。”
“姜良人?”李蕴仔细回想了一下,根本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一个姓姜的女子。
“良人母妃长年抱病,并不见人。”
李蕴笑着将李漼揽进怀里,循循善诱:“漼儿啊,父皇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从成化十年说起,顺便给父皇记一记,后宫里都有哪些母妃,出身如何,性格如何。”
“父皇,我知道你想套我的话,我才不上当!”
李漼向她做了个鬼脸,蹦跳着跑了出去。
她想,或许她错了,李漼没准还真是她亲生的——听师父说,她小时候也是这副人嫌狗厌的模样。
此时,太上宫外,黑衣锦裘的高大男子立在雪中,肩上落满了雪花,显然已经等待多时。
皇后薛素走出来,站在阶上,睥睨着他,神色冷峻,周身气势令人不可逼视,与在李蕴面前的温柔大方截然不同。
“陛下不想见你,大司空请回吧。”
夏侯汜转身,眉宇间隐约带着怒气,右手按着腰间玉带,侧边垂下一枚金色龙纹纽印,天下兵马,一半在他手中,当年李蕴初涉人世,差点没死在他手里,醒来的第一面,自然不想见他。
“两年以来,陛下频频称病,就算上朝,也是隔着帘子,虽然声调语气与从前一样,但大多时候都是随口附和,与从前截然相反。太上宫的何秀,从前在章衡帐下做伙头兵的时候,极擅口技,幕后之人,便是他吧?”
薛素挑了挑眉,道:“就算是他,那又如何?”
夏侯汜额角青筋微动,暴怒出声:“薛氏,你也想学你的姑母,牝鸡司晨?!”
“当年陈兵河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是大司空吧?夏侯家族子嗣昌盛,如今却只剩下你一个,大司空莫要忘了,你那二十多个庶兄弟是怎么死的。”
夏侯汜瞳孔一缩,拳头紧握,已成青紫,这个薛氏,从前默不作声地跟在李蕴身后,虽然碍事,还不至于令人厌恶,自从李蕴无故不朝,她就露出了獠牙,将太上宫守得铁桶一般,连他这个大司空,也无可奈何。
薛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夏侯汜拂袖而去。
薛素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见李漼顺着墙角往外跑,先前面对夏侯汜的尖刻嚣张收敛下来,温声喊他:“漼儿!”
李漼回头,一看是她,便低着头怏怏的,沉默不语。
“早去早回。”
李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今日雪大,注意防寒。”
薛素言罢,转身进了太上宫。
李漼愣在当地,不论是父皇,还是母后,于他而言,都只是一个符号,陪伴他长大的,是丞相和太傅布置的无尽功课,和肩宽背阔,最有男儿气概,最像个父亲的大司空。
他也曾想过,太上宫沉睡的父皇若醒来,会不会像大司空一般,把他放在肩上,去看那壮丽山河。
可那个父皇,身材单薄,眉宇之间,皆是女儿家的秀气,尚且不及母后威武,对着朝堂内外人人皆惧的大司空,还能占了上风。
薛素穿过长廊,太上宫里的回廊迂回曲折,檐下挂着铜铃,竹帘半遮,风雪一吹,“叮叮当当”的声音便响起来,在沉寂无人的深宫中,格外萧瑟。
迎面走来一个宫女,抱着一束蓝紫色的花,深冬时节,这样鲜艳娇嫩的花朵实在少见。
“皇后娘娘。”
“陛下已经醒了,只不过记忆全失,性格大变,你进去的时候,不必惊诧,也不要声张,顺着她的意思,有问必答,好好守着她。”
宫女怔愣片刻,猛然抬头,却见薛素已经转入后殿,不见人影了。
李蕴又坐了一会儿,觉得骨头都酥得发痒,孔雀胆不愧是天下第一奇毒,抹去了她的记忆,却又维持了她的身体状态,她躺了两年,一醒来便活动自如,半点不像寻常卧床的病人。
“陛下,你……醒了?”
门外走进来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穿着绛色宫装,披着银灰云纹的披风,双刀髻干脆利落,手里捧着一束蓝鸢花,见了李蕴,一下子泪流如注,泣不成声。
李蕴眯了眯眼睛。
又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观其形容,大约就是李漼口中的“辛夷姑姑”。
但蓝鸢是她最爱的花,这世上,或许只有三个人知道——父皇、师父、师叔。这时节,蓝鸢花很难得,除非宫里有人特意在温暖的花房栽种了,以炭火催发,才能使四月的蓝鸢开在冬雪时节。
辛夷盯着她流了一会泪才平复下来,将蓝鸢放到案上,自己则双手交叠高举,向李蕴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李蕴略有些不自在:“起来吧。朕昏睡两年,都是你照顾我,没有让旁人插手吧?”
“回陛下,辛夷一直在太上宫侍奉陛下,未有一日懈怠,饮食衣物都不曾假手于人,除了皇后娘娘、太子和太傅,没有旁人近过陛下的身。”
“方才皇后说夏侯汜在殿外,这又是怎么回事?”
“大司空和丞相他们担心陛下龙体,常在殿外求见,从来没有进来过。”
李蕴翻了个白眼,托腮道:“恐怕都在等着我命归西天,他们好趁机占便宜。啧啧,多少年了,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禽/兽样。”
辛夷许久不曾见到会说会笑的李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皇后娘娘大费周章求来的签文果然灵验,陛下她又回来了!
她语气轻快了些,道:“这两年来,幸亏有大司空、丞相、太傅和右将军,百姓们都称他们为‘护国四柱石’,这是社稷之福,陛下之福呀!”
想当年这四个人都没少欺负过李蕴,她打死都不会相信,他们是真心臣服。
不过——
李蕴话锋一转,口气凌厉起来:“辛夷,朕能信你吗?”
辛夷一惊,连忙将身体伏得更低,脸几乎要贴在地面上,斩钉截铁地回道:“辛夷的命是陛下救的,这辈子只会认陛下一个主人,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蕴仔细一想,既然她昏迷之前安排了辛夷守住太上宫,而辛夷见到自己时的激动失态做不了假,那么此人,应当可信。
最重要的,还是那一束蓝鸢,她不是一个热衷于把自己的喜好传得天下皆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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