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溶儿闻言,吓得坐都坐不稳,李蕴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明日传遍后宫,她在太后面前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信任,霎时便崩塌了,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她入这后宫,不就是为了太后许诺的尊贵清闲,不必委身于那些不成器的东都纨绔。
李蕴又道:“朕看柔妃还有些体虚,这大雪天的,就不要到处乱跑了,三更天还睡不着,怕不是身体出了毛病?何秀,问问太医院是怎么搞的,像柔妃这种柔弱不能自抑的身子,就应该每日问安诊脉,不管什么天材地宝,都给她用上。朕的宫妃,个个跑上三圈皇城都不带喘气的,柔妃虚成这样,都是你们侍候不周!”
这下连迟钝的何秀都听出来不对劲了。
不过陛下高兴,他便连忙接了话,躬身向孙溶儿谢罪,道:“柔妃娘娘恕罪,奴婢明日就让黄太医去毓秀宫请平安脉。”
那个愣头青玉珠昂着头一副嫌弃的样子,嗔道:“黄太医又不是太医院最好的大夫,陛下疼惜娘娘,这才醒过来,就对娘娘的身子关怀备至,应当请王太医才是,他可是妇科圣手,送子观音……”
孙溶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无地自容。平时玉珠机灵,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恶言恶语,都由她出头,反正出了事,一个奴婢而已,弃了便弃了,总之,孙溶儿温顺柔弱的口碑不能倒,否则还有谁会支持她一个家族式微的孤女?
李蕴啜了一口热茶,悠悠道:“方才朕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床前侍疾的太子,他一片孝心,朕很满意。至于后宫里的风言风语,朕也略知一二,柔妃啊,求子不能急,听说母体太弱,生下来的孩子也不聪明,太子年长,你就是现在怀一个龙裔,怕也赶不上太子。”
这下孙溶儿可真是坐不住了,起身便要跪地谢罪,觊觎太子之位,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罪名。
好在李蕴并不想存心为难她,只是随口一提,先让她起身,又将话头绕了个弯,抛给那个傻乎乎的玉珠:“玉珠?玉珠是吧?”
玉珠突然被皇帝叫了名字,喜不自胜,脆生生地答:“回陛下,奴婢正是玉珠,毓秀宫的一等宫女。”
“你的名字很不错。”
她这话一出口,只有聪明的辛夷听懂了,又“愚”又“猪”,可不是“玉珠”吗?
她扑哧一笑,被李蕴一个白眼扫过去,连忙捂了嘴退下,去给李蕴准备香汤,等她打发了柔妃,沐浴放松一下。
玉珠第一次被正经主子夸奖,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从前她在孙府,可是人人嫌恶的,连家主都说她上不了台面,不许小姐带她出门。还是小姐心善,就连进宫都想着她,特意让孙管家把她送进宫,她才能跟着小姐一起享福。
“玉珠啊,朕看你伶牙俐齿,说话也好听,方才柔妃不是说太后娘娘为了朕茶饭不思吗,不如你就到景仁宫太后跟前去做事吧!”
孙溶儿这下是彻底看懂了,这次醒过来的陛下确实与从前大不一样,从前她同玉珠耍这样的双簧把戏,陛下不过一笑置之,过后便会遂了她的愿,待她如同亲妹,宠溺之至。今日,她提起亡父,陛下不仅没有动容,反而黑了脸,还想方设法地挖苦她,把玉珠赶走,陛下变了!
玉珠要是去了性情暴虐的太后那里,哪还能活着回来?!而她没了玉珠,岂不是要被宫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欺负死?
“陛下!”孙溶儿泪如雨下,终于流下了几滴堪称真心的眼泪,“玉珠从小与臣妾一同长大,臣妾离不开她……陛下,求你收回成命!”
李蕴叹了口气,看着孙溶儿的眼睛,缓缓道:“你何必如此——”
孙溶儿咬牙道:“求陛下开恩!”
“记住,溶儿,你想要的,朕可以给你,但太后要的,朕一分都不会给。”
看在孙叔父的面子上。
李蕴本不必去管她用什么婢女,但玉珠这样口无遮拦,终有一日祸从口出,连累她这个主子。李蕴不知道从前自己是怎么顾看孙溶儿的,竟由着这个玉珠嚣张至此,这不是爱护孙溶儿,是在害她。
玉珠看着李蕴与孙溶儿,还懵然无知,不知道孙溶儿为何突然跪倒,李蕴又为何说出了那一番话。
孙溶儿带着玉珠,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等出了太上宫,正要登上辇车,她忽然回首望了一眼这巍峨华美的宫殿,一股悲凉与萧瑟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神,令她眼眶酸痛,哭都哭不出来。
她也曾是父母手心呵护着的明珠,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所有人都捧高踩低,连那个人,也不例外了。
天色渐暗,大雪纷纷扬扬,长长的宫道上出现了朱红色黄帷凤辇,为首的太监提着金丝长鞭,在空中划出几个圈,一声脆响便贯彻宫道。两行衣饰华美的宫女提着八角宫灯,昏黄的灯光映着白雪,别有一番意蕴。
孙溶儿立在辇车旁,看着凤辇停在太上宫前,女子探身而出,她身着正红色十二章袆衣,长裙迤逦,散开凤尾般的金丝雀羽,华美至极。即使是数九寒天,她也没有穿狐裘鹤氅,纤瘦笔挺的身姿,昂着头健步而行,乌发未乱,步摇不动,连裙角也不过小幅开合,这才是真正的大家出身,风流蕴藉,那股由内而外的自信风度,摄人心魄。
而她,不过是山野间的一株兰草,无人怜惜。
薛素瞥了她一眼,并未开口,可孙溶儿却觉得如芒在背,被她衬得狼狈不堪,连忙躲进辇车,落荒而逃。
此时李蕴已经和辛夷笑作一团,脱了衣物,正要下温泉泡汤,好好放松放松。
温泉水热,雾气氤氲,辛夷跪坐在浴池旁,拿起一旁漆盘上放着的块状物,在布巾上摩挲几下,便香气四溢,生出大量泡沫。她用沾满泡沫的浴巾擦过李蕴的后背,细腻的触感令李蕴微微一愣。
李蕴好奇地拿起那块又香又滑的块状物,问道:“这是什么?”
辛夷答:“陛下怎么不记得了?这是你让将作监研制的香皂啊,如今三国之中,只有咱们大雍能生产香皂,此物价比黄金,各国权贵趋之若鹜,就是有钱都买不到。”
李蕴又仔细嗅了嗅那块香皂,淡淡的桂花香气,沁人心脾,也能洁净身体,确实是个好东西,可她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东西。
辛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态,见她疑惑不解,竟偷偷松了口气,连忙将话头别开:“辛夷还以为陛下会像从前那样,被柔妃娘娘的小把戏欺骗过去呢……”
李蕴虽然从小野到大,没个正经女孩子的样儿,后来扮男人更是出神入化,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但她终究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孙溶儿不过是利用了男人怜弱爱幼的心思,话术上甚至比不得公认拙舌的章衡,她连桓玠那种佛口蛇心的人都应付过,怎会看不出来孙溶儿在演戏?
不过——
“你说朕从前对她极好?在后宫众妃中最疼爱她?”
“嗯,陛下感念大学士教导之恩,不忘先帝的教诲,对孙家一直很好,柔妃娘娘的仪仗用度,不比贵妃娘娘差。”
李蕴皱了眉,她会那样做吗?把孙溶儿推到台前,让她去承受那些腥风血雨的厮杀?
辛夷好似看懂了李蕴的疑惑,低着头轻声道:“那几年,辛夷甚至觉得,陛下换了个人,有些……过于冷血了。”
不知为何,李蕴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心底冒出一股寒意,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她觉得,自己失去的记忆,或许与鬼神之说有关。
也许,辛夷的感觉没错,她真的换了个“人”呢?
李蕴闭上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辛夷,你相信世上有鬼神吗?”
“世上自然是有鬼神的。”
略带些低沉沙哑的声音自她耳畔扫过,带起一片鸡皮疙瘩,她只觉得那声音钻入了心底,酥酥麻麻的。
李蕴睁开眼,辛夷已经不知去向,身后只有一道窈窕修长的红色身影。热气腾腾的浴室中,薛素还是穿得严严实实,连领口都未曾松动一分一毫。她垂首低眸,美到了极点的五官在朦胧雾气中,更显得仙气缥缈,倒转的姿势,令李蕴只看到她那一双勾人的狐狸眼。
今日初见时,只觉得她容貌艳丽,不可逼视,此时再看,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初见时她盛妆打扮过,神态清冷,这时虽素面朝天,却因为环境的衬托,神态的变化,比上了妆更加妩媚动人。
李蕴回过神,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着/寸缕,连忙护住身子,缩进了水里,只露出红得透血的脸庞。
薛素轻笑一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入浴池,长而华美的外衣随着她的走动,缓缓剥落。
“啊——”
第6章
薛素将李蕴揽在怀中,略带骨感的长指堵住了她的嘴,无奈道:“你喊什么?我是你的皇后,夫妻共浴,天经地义。”
李蕴像只鹌鹑,把自己埋在水里,不敢看她,也不敢吱声。
水面映照出两人相依的画面,薛素看得出神,伸手去捞,却只得一圈涟漪。
“镜花水月,不可留恋,世间情/事,不过虚妄。”
慈空大师的劝诫,她永远都不能理解。
李蕴憋不过气,吐出两个泡泡,囫囵道:“我喜欢男子的——”
薛素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头发,略一矮身,平坦的前胸浸入水中,才将揽着她的手松开,支在浴池边上,眸中带了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李蕴钻出水面,游到另一边,一鼓作气,吐出心里憋了半天的话:“也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好像有点失忆,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要是被我伤害过,我先同你道个歉。”
薛素并不惊讶,慈空大师早有警告,第一杯孔雀胆的毒,楚缙解了,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第二杯孔雀胆,她饮下已有两年,就算有慈空大师的灵丹妙药,有薛素为她过毒,还是会有一定的后遗症。
对于她来说,过去的那些年,或许并不算快乐,忘记了也好。
人生一世,若昙华梦境,是幻是真,谁又能说得清呢?
“我记得十六岁之前的事,十六岁之后,关于某一个人的记忆,我好像都忘了。”李蕴捂着脑袋,一想到这件事,她就头痛欲裂,“你知道我是女子,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你能同我讲一讲,我们是怎样相识的吗?”
薛素是薛家人,按照常理,乃是她的死对头,但她却一直向着李蕴,辛夷也对她十分信服,那么,两人之间,必然有过不同寻常的往事。
初见薛素,虽觉得她冷艳,却有一种没来由的亲切感,李漼和辛夷对她的过往不甚熟悉,如今她能求助的,也只有一个薛素而已。
薛素闭上眼,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射出一道阴影,侧脸的线条利落清晰,高挺的鼻梁,略显秀气的唇,因着温泉的雾气润泽发亮。
李蕴看呆了,慌里慌张地侧过头去,不敢再看。她缩在浴池角落,伸长了手努力去捞旁边架子上的衣物,见薛素睁了眼,视线扫过来,讪讪地收了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她的笑落在薛素眼中,却有些莫名的意味。
薛素默然,在她面前的,是八年前初入凡尘,宛如一张白纸的李蕴,是那个处事散漫,不带有强烈爱恨的李蕴,也是一个——
不再爱他的李蕴。
原来“镜花水月”,竟是这个意思。
“你我相识于报恩寺,成化八年暮春,我陪母亲上香,你在后殿吹竹笛,被我听到了,”薛素抚着眉心,声音带着些微喑哑,“我自小拘束府中,羡慕你于山野之间自由烂漫,你就带着我去了后山禁地,捉了慈空大师养的黑鱼,还把太傅埋在地下的寒潭香挖出来,请我饮酒。”
李蕴瞪大了眼睛,寒潭香千金不换,她师叔只存了十坛,都埋在报恩寺后山禁地里,连她师父无相子都不敢跟自个儿的师弟讨酒喝,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不信!我才——”
话没说完,她又堵上了自己的嘴,怕师叔这种丢脸的事情,还是不要到处乱说了。
薛素挑眉,又道:“你还说过,要带我浪迹天涯……”
“这个绝对不可能!”李蕴连忙否认,拐带良家妇女这种事,只有无相子做得出来。
“那时我已同假太子定了亲,我说不想嫁给一个傻子,你还说,要帮我解决了这桩婚事。”
“我连这个都告诉你了?!”李蕴目瞪口呆,想想又觉得不对,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成化十年,在此之前,她虽然也时常惹些小麻烦,但都适可而止。她一个区区乡女,怎么会对堂堂镇国公府的千金说这样的大话呢?
“你去找了假太子,把他揍了一顿。”这好像还真是她会做的事情。
亦真亦假,时真时假,假亦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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