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躺在水里惊魂未定,又遭逢打击,卯足了劲抬起头,疑惑道:“凭什么?”
“凭我是你师叔,凭你弄脏了我的衣物。”
楚缙抛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妙法莲华经》那么长!我要抄《心经》!”
“那好啊,各一百遍。”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碰过一次琴。
李蕴想起悲惨往事,又为自己掬了一把热泪。
辛夷道:“太傅弹琴才是大雍一绝,只不过,他许久不弹了,殿下曾问过娘娘,为何不是太傅授琴,娘娘没说,太傅也不回他,不过,宫人们都说,太傅的琴,只为知音而弹,就像伯牙子期,子期不在,伯牙便绝弦了。”
李蕴吱唔两声,师叔不再弹琴的原因,她大概是知道的。
哎,罪过罪过。
说话间,辇车已经到了东宫,阵阵琴音自正殿传来,如泣如诉,听者心伤。
李蕴走到门边暗暗观察,庭中坐着一袭白衣的琴师,和窝在大氅里瑟瑟发抖的李漼。
远远望去,就知道他两眼发直,神游天外,心思不在琴音上。
噗……
这孩子怎么跟她一个德行?
中庭有白雪,有红梅,上好的佳景,正适合弹这种凄凄惨惨戚戚的调子。
李蕴咳嗽两声走过去,惊动了弹琴的师庭兰,他指尖微顿,琴音停了下来,李漼被惊醒,迷迷瞪瞪地望着她。
“父皇……”
“怎么在院子里学琴?”
“老师说……有景有韵,配着白雪红梅……才能体会曲中真意。”可怜的孩子,抽着鼻涕,说话都不利索了。
“傻了吧,雪还没化,就该在炉火边,沸茶热点地学,人生啊,及时行乐才是真谛,但凡让你吃苦的,都是屁话。”
“……”
李漼打个滚爬起来,飞也似的跑进了自己寝宫。
……少年行动力很强,有前途。
李蕴瞧了师庭兰一眼,拱手作揖,道:“劳烦大家,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吧,往后还是以太子的意愿为主,不必强求。”
尊师重道是一回事,不必要的矫情还是摈弃了好。
师庭兰微笑着,抱起琴昂首走了出去。他是东都身价最高的音乐大家,一身傲骨也是广受赞誉的,要不是皇后三顾茅庐,明捧暗逼,他还不屑入宫来教一个脑子缺根弦的小子。
辛夷略有些焦急,关于师庭兰傲视权贵的故事她可是听过一箩筐的,陛下虽没有轻视他的意思,但这话也不怎么动听,要是得罪了他,说不定明天人家就不肯来教殿下了。
她正要去追师庭兰,却看见李蕴满不在乎地进了太子寝宫。
忽的,辛夷脑中灵光一闪,或许,陛下有办法让琴艺更高超的太傅来授琴呢?
也是她想的太多了,李蕴根本没这个意思。
李漼坐在炭盆旁,抱着个汤婆子抖抖索索,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李蕴坐到他身边,顺手掰开一只蜜糖橘,塞了一半到李漼嘴里。
纯白的经络粘在李漼唇上,他显然有些呆愣,小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冻的还是火烤的。
李蕴以为他嫌弃橘络,语重心长地说:“小孩子别挑食,这个吃了对身体好,你看父皇,比同龄人高多了。”
李漼无语,父皇是不是心里没什么数,他这瘦长条的身材,站在大司空身边,人家还以为大司空把自己儿子带出门了呢。
“父皇怎么有空来东宫?”
“听说你在学琴,来观摩一下,”李蕴撒谎都不眨眼睛,“怎么,父皇看你对音律没什么兴趣啊?”
“无趣。”
“那什么‘有趣’?”
“出宫……”李漼飞快地瞟了李蕴一眼,又把真实意愿藏了起来,“春耕祭田的时候,儿臣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很高兴,觉得有趣。”
“哦?”李蕴一眼就能看穿李漼,毕竟这孩子跟她实在太像了,不过她是大部分时间不着调,偶尔正经,李漼是大部分时间很正经,偶尔露出不着调的本性。
她对付口是心非的小孩可在行了。
“父皇刚从玉芙宫你母妃那儿过来,本来想着,近来没什么事,过两天又是小年,打算带你出宫见识见识民间的年节风俗。既然你更喜欢种田,那还是开春再说吧。”
李漼露出纠结的表情,他再聪慧过人,跟“油滑”的李蕴还是没得比的。
“母妃……她怎么样了?”
宫里一早就有流言,说是蓬莱殿的姜良人被宫人欺压,险些丧了命,陛下把姜良人挪到了玉芙宫,皇后娘娘还亲自送了不少东西过去,看来这位娘娘是要得宠了。
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李漼就一直心不在焉,什么课都听不下去,往日对乐理课再不感兴趣,他也不会打瞌睡,毕竟是个教养极好的太子。
他很少接触姜氏,玉芙宫离东宫那样近,他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立刻上门探望。
如果他去了,朝臣们或许会称赞他有孝心,但母后一定会伤心吧?
“姜良人精神还不错。”都能直接对皇帝怒吼“滚”了,女中豪杰啊。
“那就好。”李漼松了一口气,“父皇,今早师公说,他做了个梦。”
“嗯?梦到什么了?”
“梦见父皇带母后、辛夷姑姑、师公,还有我,一起去东市买了只老虎。”
“……”
“老虎还会说人话,它说小年那天,上天会降下祥瑞,一定要父皇驾临。”
你就胡扯吧。
李蕴微笑,摸了摸李漼的脑袋:“既然如此,小年那天,父皇就带你和你母后一起出宫游玩吧。至于你玉芙宫母妃,你多关心关心,她生了病,脾气不大好,你也多包容一下。”
“嗯。”李漼点点头,身子向李蕴靠得更近了,小手钻进她袖笼,无意识地绞弄着她的衣物。
“今天过得开心吗?都做了什么事?”
“学了两篇文章,写了几张大字,还打了一套拳。”
“那挺好的。”
“父子”两人依偎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第18章
李蕴做皇帝的日子,跟她做山寺野小子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
无非就是,一顿饭四五十道菜,一开口十几个宫人眼巴巴望着她听吩咐,一洗澡经常有个美若天仙的皇后来打扰。
姜良人入住玉芙宫那天,皇后娘娘也卷着她的铺盖,住进了太上宫,心虚的李蕴没敢说话,因为薛素对她说:
“陛下怜惜姜氏,怎么不心疼心疼妾身?太上宫原是先皇的寝宫,本不该住人的,陛下既不愿传花令,又不愿去妾身的正阳宫,那妾身只好来陪陛下了,免得宫里流言蜚语,妾身失了威信,连宫里的人都管不住。”
薛素洁白如玉的长指一点,辛夷就立刻带着宫女们把她的物件归置了。
晚上她们俩也睡在一张床上,薛素睡得轻松,李蕴束着手脚缩在角落里,背对着她,等她呼吸平稳了,才放心睡去。
第二天李蕴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一条腿压在端庄优雅的薛素身上,另一只手抓着她散落的头发。
李蕴懵了,对上薛素黑曜石似的眸子,哆哆嗦嗦地问:“我……我……上次也这样?”
薛素点头。
“那……对不起啊……”
“无事。”薛素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晨起的慵懒,像是有一千把小勾子在里头,齐刷刷动了起来。
她起身,被头发绊住,李蕴连忙松了手,卷着被子自闭。
黑绸似的发丝倾泻而下,掩住她半边容颜,金色的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眉间,黝黑的眸子宛如琉璃,清透干净,她的眼尾微微上扬,唇边带着一丝笑意。
李蕴更自闭了。
幸好皇后娘娘径自起身梳洗去了,她连忙穿好衣裳,简单梳洗了下,一溜烟跑到偏殿,享用丰盛的早餐。
席间有一道莲藕排骨汤,大早上的,御膳房竟然做这么油腻的东西——
真香!
李蕴端着碗,不住喟叹,薛素从外头进来,看见她抱着碗开心不已的模样,也多了几分胃口。
两人相对而坐,辛夷上来服侍,挑选的每一道菜都是李蕴喜欢的,不过她看这席间也没有自己不喜欢的菜。
李蕴忽然想起来,她被不知名的冤魂附身,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同这两人相识,怎么她们对自己都这么了解?
细思极恐。
“陛下,莲藕排骨汤油腻,晨间少食为好,尝尝这道三丝素鲜汤。”素手挽袖,动作轻盈利落。
三丝素鲜汤很甜,甜得李蕴一整个早上晕头转向,一直打嗝。
何秀担忧地说:“陛下是不是胀气了?前两天奴婢路过御花园,江贵妃的两只大鹅就一直‘嗝——嗝——’不停,江平说它们吃多了胀气,跟陛下一个样。”
李蕴奇了:“江贵妃不是出身世家,她还养鹅?”突然有点亲切是怎么回事?秦大娘家就有十几只看家大鹅,个个威风凛凛,所到之处,鸡犬不宁。
辛夷忙里忙外,路过白了一眼:“是边陲小国进献的天鹅,黑色的毛,贵妃娘娘可宝贝了,日日带出来放在太液池里游水。”
窗边看书的薛素忽然嗤笑一声。
李蕴瞥了她一眼,皇后还挺爱笑的,怎么宫里的人都说她不苟言笑,古板正经?
看来人言不可尽信。
李漼也有这么个想法,当他走进玉芙宫,穿过走廊,步入姜氏寝宫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宫女搀着姜氏在地上走动,姜氏一直很不耐烦地要甩开她的手,那宫女就一直觍着笑脸迎上去。
他一直以为姜氏是个温柔良善,弱不禁风的女子。母后不让他见姜氏,他偷偷去蓬莱殿瞧过几眼,觉得姜氏与他幻想中低调柔弱的形象完全重合,便没了兴趣,再也不去了。
待他走近,听见那宫女说:“娘娘要多多走动,身体才会好,奴婢在乡下的时候——”
她尖叫一声,戛然而止,把李漼吓了一跳。
不就是替了主家的小娘子入宫嘛,他见得多。
姜氏和那宫女背对着他,还没发现他进来了。
“嚷什么,还怕别人不知道?”
“奴婢……奴婢……”宫女已经哭出来了。
萧凤皇完全不惊讶,这个丹柳咋咋呼呼,一点都不像富贵人家的小姐,但凡换个聪明点的,她的耳朵也不必遭这么大的罪。
大清早的,她还在睡懒觉,丹柳就把她拉起来健身了,要知道,她从前可是出门三步必坐车的娇小姐,也从没在早上六点之前起过床。
李漼喊:“母妃。”
两人猛然回头,看见个金冠玉带的男童站在殿中,长得粉嫩可爱,两腮鼓鼓,还带着红晕。
萧凤皇当然知道这是太子李漼,她从前的“儿子”,丹柳却不认识他,还傻乎乎地问:“公子是哪家的小郎君?玉芙宫是我们良人的居所,不能随意进出的。”
李漼愕然。
萧凤皇想了想,计上心头。
既然李漼是大雍既定的继承人,那么作为他生母的“姜月”,前途定是一片光明,她可以先把李漼拉拢过来,利用他去打击薛素和薛仪,等他登了基,萧凤皇就可以垂帘听政,继而废帝,继而称皇,走上人生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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