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尔簪花插满头》TXT全集下载_24(1 / 2)

湛离施施然掸了掸染了血的青锻白衣,绷直脊骨,俨然一副凛然上神的仪态,面对这直窜云端的“巨树”也面不改色,淡淡然走上了前去:“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仙庭……不会为难我。”

禅灵子和宁亡人对视了一眼,便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飘然而去,虽然一步一步都脚踏实地,却总给人以一种随时都会飞升而去的奇妙错觉。

宁亡人被那种天生自带的仙气惊得目瞪口呆,禅灵子却大打了个哈欠,毕竟死了八百多年,也算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回无名派睡觉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真元派名声不算特别响亮,六十年过去,老掌门早已仙逝,他代行掌门之责还没几天,就死于信庭之手,如今的新人多半也不认识他这个死而复生又容貌不改的大师兄,他又何必回门派吓人,便道:“真人若不介意,可否收留在下小住几日?”

禅灵子实在是没力气跟他客套,一扬手扭头就走:“不差你这一口饭,赶紧走,小爷我眼睛都撑不住了。”

宁亡人扭头见湛离的背影已经愈行愈远,忍不住迟疑:“可……神君怎么办?不等他吗?”

他闻言脚步一顿,没什么好气地冷笑了一声:“让他死去吧,那一神一鬼的事,小爷我再也不管了。”

说罢率先一步御风而行,宁亡人看了看一眼望不到边的都广之野,又看了看他决然远去的背影,无奈之下只能腾空追他而去。

湛离畅通无阻,百兽都性情温和,在他脚边窜来窜去,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孤掷来客,他一路走到高耸入云的建木下,建木原本确实是黄帝所植的一棵大树,用以连接天地,然而时光久远,在成千上万年的岁月磨砺之下,已经逐渐石化,化成了一种石柱,石阶呈螺旋状环绕而上,透着老旧和沧桑,甚至让人怀疑,人站上去,这薄薄的悬空石阶,是否会倾颓下来。

湛离抬头看了一眼,建木高得一眼看不到尽头,想起了正在地狱受尽责罚的子祟,凛起眉目,最后还是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

建木少说也有上千仞,比人间所有的山相加都要高,且毫无捷径,而他又毫无神力,除了靠双腿走上去以外,再没有选择。

而子祟,犯下诸多杀业,惹来仙庭震怒,险些降下天谴,地府又应允,直到仙庭松口,否则刑罚不止。

他去过一次地府,也围观过一次子祟的刑罚,他知道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要把他从那无穷无尽的折磨里解救出来的唯一办法——

就是让万天神佛松口。

他站在第一阶石阶上,垂首数了数石阶上的裂缝,混乱地想着子祟,企图想起一些让他觉得心安的情景,然而,却总是让他想到等活地狱里,子祟遭受的那些虐打,以及……

那句“我答应了”。

要说起来,子祟为他而做的,为他而努力的,似乎也不少。

这次,也该轮到他牺牲一下。

于是,他深呼吸一口气,这才端端正正绷直了脊背,站在第二阶石阶上,缓缓跪了下去,然后将脊背低低弯下,用一种非常郑重的神情,将额头嗑在第三阶石阶上,那触地的一响之后,又直起腰,朗声道:“准神湛离,替子祟,求万天神佛谅解!”

然后站起身,往上迈上一步,弯腰叩首,再朗声求一次网开一面。

他不知道天上的万天神佛是否能够听见他从现在开始的祷告,但他知道,这建木有上千万阶。

为子祟,他愿一步一叩首,跪上九重天。

一边跪,一边恍惚想起了很多往事。

其实,他是个天生傲气的人。

两百岁时,他还太小,尚未生出这许多骄傲虚荣来,然而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习惯于师尊们的夸奖,师弟师妹们的恭维,重逢时他的讨厌和烦躁,其一是因为子祟无端的杀业,拔针之后再一细想,却惊觉,还有其二。

其二,正是他的这一身傲骨。

那个时候,习惯了高高在上飘然世外的他,天生骄傲,已经不再容许他跟子祟这样低劣的煞童扯上关系。

然而现在,他却为了这个一度让自己看不上眼的煞童,折尽一身傲骨,把腰弯得低进尘埃,什么骄傲桀然,他不管也不在乎了。

要说起来,他也是个低劣的人呢。

☆、我不值得

他自大,他狂妄,他虚荣,却又无能而莽撞,他浑身上下充满了不配为神的缺点,他甚至还比不上子祟,比不上他的坦荡,更比不上他的纯粹。

子祟尚且敢直视自己的杀欲自己的本能,而他却在无意之中,用一层虚假的伪装,把自己束之高阁。

什么温柔,什么欢喜,都是自欺欺人。

他甚至从没注意到自己像野兽一般潜藏在心底的这种虚荣和欲望。

……是子祟。

是他一把揭开了自己层层覆盖的伪装,将最真实的自己释放出来,也是他,在无意之中,教会了他很多从未注意到的东西。

所以他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

湛离一阶一阶跪上建木的时候,子祟正在地府受罚。

这一次,醴女监管的叫唤地狱被鬼帝暂时转交给了另一位煞君封雪台,所以她现在没有别的工作,只需要盯着子祟行刑就行,这反而让她心情大好,毕竟,看管一个人比看管一大堆人要轻松得多。

至于刑罚?

她根本不在乎。

鬼帝之所以要子祟回地府受罚,就是因为天谴之下,子祟灰飞烟灭必死无疑,而地府刑罚虽然比天谴更狠,但至少地府从不真的死人,那血腥恶臭的热风无论多少次,都会让他再活过来。

疼痛?

地府的人不是娇生惯养的花,在这个地狱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鬼,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

痛苦是他们生存的佐证。

她不怕,子祟不怕,没有谁会怕。

于是子祟咬牙切齿,用尽一身从湛离身上学来的骄傲,一声不吭,在种种几乎惨无人道的折磨里,化为一滩血肉死去,又在风中重组复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再经历下一场折磨,直至死亡。

生复死,死复生,永无止息和尽头。

他趴在地上,在折磨之下无法起身,只紧紧将手攥成了拳头,身下血流成河,因剧烈疼痛而咔咔作响的手心里,空空如也。

——他只能靠幻想,来保持清醒,克制着痛苦挣扎的本能。

湛离这厮……怪小气的。

都不给他留点信物,害得他现在只能幻想,幻想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里,捏住的是那厮的咽喉。

下次见了面,定要从他身上薅点什么东西做信物才好。

他这么想罢,数不清第几道的刑罚,便又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醴女身侧的鬼差忽然低声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咦”了一声,便伸手一扬,暂时中止了刑罚。

子祟艰难地抬起头来,毕竟是疼惯了的人,还有空操心喘气以外的闲事。

这一抬头,便见醴女莲步轻摇,凑到自己面前蹲下,脸上神色带着某种复杂,顿了顿,才十分不可思议地说道:“你可真有能耐啊。”

子祟虽然一头雾水,而剧烈的疼痛却让他没有力气作出相应的表情,连声也不敢出,生怕一张嘴,就忍不住痛呼,丢了湛离的脸面。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为何会跟湛离绑定在一起。

醴女见他拧成一团的神色,只有眼神虽然迷茫,却也不至于太过灰败,勉强还能看出几分活气,让她确定他还在听,这便呵呵一笑,透出几分居心叵测和诡谲算计来:“我本以为是你被那小准神牵着走,没想到,你还真够能耐的,你在这里受刑,你知道……你的那位小准神在干什么吗?”

他从喉咙里“咕”了一声,张了张嘴,呕出一大滩凝结的血块,才能用沙哑的声音低低说:“湛……湛离……”

他……又干了什么丢人现眼的傻事?

醴女天生妖娆而艳丽,带着算谋的坏坏一笑,就透出几分勾人的诱惑来,只说:“罢了,你自己看吧。”

说罢,一挥手,子祟面前就出现了某种影像,画面里,青锻白衣的男人脊梁如钢一般绷得笔直,迈上一阶,就跪地一磕,额头和双膝已经磕得鲜血淋漓,心口的剜心之伤更是渗了一路的血,染红了他跪过的每一条台阶,拖成了一条血路。

只见那个曾经高高在上飘然不可一世的男人,他宛如夸父一般追逐也触而不得的男人,正每跪一步,就朗声祈求一句——

“准神湛离,替子祟,求万天神佛谅解!”

那么卑微,那么渺小,那么……低劣。

子祟忽然瞪大了眼睛,前虽未有的激烈挣扎起来,喉咙深处不停发出“咕咕”的响声,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濒死的野兽,以至于醴女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他恨!

他一时甚至分不清他在恨什么,又在恨谁。他还不太懂什么是感情,也不确定这颗冷到冰霜满地的心到底动没动,更说不清心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但他只知道,他烦躁,他委屈,他难受,他疼。

如此种种,糅合成了一种刻骨至深,更甚过往的恨意。

他恨!

唯有醴女,怔了怔,不可置信地呢喃道:“子祟……你哭了?”

那沾满血污的脸上,无声从眼眶里滑落的,不是眼泪,又是什么?

但子祟大抵从出生以来,至今跌跌撞撞苟活了近千年,从来没哭过,也从来没为什么事这样委屈过,热泪滚滚而下的感觉,让他又呕出一口血,才嘶吼了一句——

“湛离——!”

我愿为你受遍地狱无尽刑罚,也愿为你杀佛弑神屠遍天下,我以你为命,学你的傲骨学你的温柔,你是我的心欢喜,也是我的意难平,更是我用以抵抗这无边孤独的万马与千军。

我要你是那个脚踏云彩身披霞光,飘然世外不食烟火的准神湛离。

……我不要你为我跪。我不值得。

然而,正把自己的一身骄傲跪入尘泥的男人,并没有听到子祟拼尽全力的呐喊,他只重复着,一遍又一遍,跪下又起身,逐渐连双膝都感觉不到,血从额头伤口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他也不在乎,一举一动,已经僵硬得仿佛木偶。

只有那句话,他还记得真真切切——

“准神湛离,替子祟,求万天神佛谅解!”

他不知道自己跪过了多少阶,也不知道这条登天之路还有多长,气温逐渐降低,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冰上,比寻常凡人更千疮百孔的身体让他难以支撑,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身体都摇摇晃晃,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摔下来。

然而,他却没有。

他坚持着一路跪上去,眼前一片模糊,几乎只能依靠本能行动,眼底心间,全是子祟。

子祟为了他犯下此罪,这会正在受尽地狱刑罚,那些刑罚他是见识过的,生死轮回永不停歇,那却本不该是他该忍受的。

是他。

是他脑内扎了根玄晶针,抑制了思想,以至于原本应该提防的没有提防,原本应该怀疑的也没有怀疑。

也是他。

妄动了冠翎的力量,又冲动又鲁莽,导致自己神力尽失废人一个,不仅什么忙都没帮上,更是拖足了后腿,生生被一个凡人剜去了心脏。

都是这一切,造成了子祟的弑神之心,造成了子祟如今正在忍受的一切。

该受刑的,是他,而不是子祟。

凡人所言,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登天。

随着逐渐登高,气温就明显降低下来,他甚至还没爬到一半,就已经被冻麻了手脚,脸色泛白,嘴唇发紫,眉毛和眼睫都凝上了一层冰晶,风雪如刀如刃,裹挟而来,全刺在他身上,连伤口的血都是冰冷的,几乎停止了流动。

他复又是一跪一叩,吞了口口水,才能勉强喊出那句祷告一般的祈求,想要继续,却随即倒在了台阶上,因失血过多和体温过低而忍不住痉挛,鬼使神差地喃喃唤了句“子祟”。

他如今所遭受的,抵得上子祟的万万分之一吗?

子祟……

又在痛苦之中,轮回了几世呢?

世间皆有因果,他才是那个因,果也应该报在他身上,子祟……他不该。

思及此,便又克制住四肢百骸的颤抖,坚持着爬起身来,又低低唤了声“子祟”。

等着,我来……救你了。

然而,他四肢麻痹,这歪歪斜斜的一起身,就没稳住身形,往外侧一歪,直直向外倒去,径直摔了下去!

不好!

虽然他尚且记得要扒住台阶,却耐不住手脚的动作根本跟不上,伸出手也只是堪堪地一擦,便直直坠了下去!

该死!

身体失重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一道飓风自耳边袭过,想喊也喊不出声来,随即身体被白光裹挟,一股熟悉的暖流,游走全身,充盈在伤口和四肢。

——是神力。

他的神力,回来了!

眼前光芒一闪,再睁眼,他便复又平平安安地站在了金色霞光弥漫的松软云端,仙气飘动之下,伤口恢复,四肢麻痹的感觉也逐渐褪去,便是那件狼狈不堪的青锻白衣,也焕然如新。

眼前之人,不是阴阳塾的塾长清徽真人,又是谁呢?

“湛离。”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重重一叩首,惊动了流云万千,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朗声道:“师尊!湛离来替子祟,求仙庭万天神佛原谅,求师尊,代为转述。此前种种罪过,其因在湛离,不该……不该报应给子祟……”

☆、鬼门,开

清徽真人没有来扶他,只摇了摇头,有些惋惜,有些心疼,也有些悲怆:“湛离,你……动心否?”

他茫然抬起头来,身体尚未从攀爬建木的疲累中回过神:“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