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莎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冷意,似乎身体里,有什么被冻住了。
然后,那些东西一片片的破碎,不受她控制的被抽离出去。
她从那话语中,察觉到了某些含义。
那注视着她的银色眼眸,比这极北之地的冰雪还要冷彻。
寒风猎猎,携杂着要刺穿她脊骨的冷冽。
穆莎觉得,自己如果再敢反驳半句话,再敢说出一句她自己的认知。
她一定会被这雪山一样沉重的力量,压垮坚强的脊骨,整个人都化为碎片。
她原本想说:在克莱维尔王国的时候,您以为我不爱吃饭,给我准备了塞料面包。
您知道那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您给我准备它,您认同过我的这种认知。
这是最大的矛盾。
她咽下了那些话语。
她说道:“我知道了,伊提斯先生。”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变成了同样的冷冽。
但那仿佛要将灵魂碾碎一般的沉重威压仍未消失。
神的不悦,已经非常明显了。
伊提斯面庞冰冷,银色的眼眸中空无一物。
那华丽的声音,带着旷古的空灵。
“你的眼神告诉吾,你不知道。”
穆莎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她说:“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
“伊提斯先生,您是我的导师。”
她重复了曾经在神宫的回答:他是导师,引导和掰正,是他的责任。
但是,如果她能被引往他期待的方向——
他可以尽情一试。
穆莎眨了一下眼睛,那浓密的睫毛,如同漆黑的鸦羽。
她说:“老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神低垂下眼睛,他松开手,缓缓地退开一步。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说:“你问。”
穆莎问:“我现在是什么?”
伊提斯淡淡地说道:“现在的你,倘若知道答案,会引起认知断层。”
“你沉浸于自身的认知和感触,执着于欺骗自己,吾不认为,你能够接受答案。”
“认知断层的后果,是灵魂崩坏。”
穆莎点了点头,说道:“没关系,我心里稍稍有些数。”
“正如您所说,伊提斯先生。”
“我很难去接受那个答案,但很遗憾,那是事实。”
“我的认知如何变化,我如何欺骗自己,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她不是人类了。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一定不会是人类。
但即便她这样说了,伊提斯也仍然,没有把答案告诉她。
不过,她大约能猜到,自己的变化,和那违背了生死常理的云中之塔有关。
伊提斯说:“你看起来很平静。”
穆莎回答道:“其实,我现在很崩溃。”
但崩溃也没办法。
这确实是打击三观的事情。
也许,她前世二十二年的塑造出的三观,在这个世界勉强支撑十五年后,终于要被打垮了。
但这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这不是什么悲伤、绝望的,让人要哭得歇斯底里,感觉人生无望,要一头撞在柱子上结束一切的事情。
它只是和她曾经的三观不同,将世界以一个崭新的角度撕开在她面前。
这个问题也许能解决,也许不能解决。
但……在自己尚能控制住情绪时,没必要放任情绪流窜。
这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只会让她觉得天塌了,世界崩了,自己不能活了——她觉得自己还是能活的。
活着,脑子还是自己的。
只要能维持住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
伊提斯说:“你很矛盾。”
穆莎知道他在指责哪一点:平静与崩溃并存。
这的确很矛盾,不过,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就各种崩溃,有时候她以为自己完蛋了,但还是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
这漫长的十五年里,她的心情当然是非常崩溃的,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挺平静的。
穆莎说:“矛盾是能够共存的,伊提斯先生。”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矛盾中一步步走出来,是由矛盾构成的丰满个体。”
“我是这样,您也是这样。”
她的身体,有可能的确不是人了。
但在她的认知和人类大相径庭之前,她也还是人类。
物种既可以由现实决定,也可以由心来决定。
这就是她原来的世界里,为什么有些人会被骂作“禽兽”。
伊提斯看着她,问道:“不认输,却又顺从?”
穆莎一怔,发现自己被他讽刺了。
她勉强的露出了一个笑,脚却已经开始往后缩了。
她不觉得自己和伊提斯对话下去,能有什么好的后果。
万一不小心再说出一句他不认同的话,她可能就不像刚刚那样好运了。
……虽然能糊弄过去,但是,还是不要总把自己往险关上推吧。
穆莎微笑着点了点头:“对,这是个很好的例子。”
伊提斯问:“所有一切都一样?”
穆莎已经后退了一步,她维持着微笑:
“这是很普遍的,不仅仅是我和您,您养的小长毛猫也一样。”
穆莎已经大约摸到了他的雷区。
大概就是每次她说“我和别人一样”时,就会出问题。
所以说,面对这种送命题,要回答的圆滑一点,比如……把他和他的猫扯下水。
伊提斯沉默了良久。
穆莎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又退了一步。
但她忘了自己身后有一张用来当座椅的奇怪的纸。
这一步,她就被绊翻了,一下子仰到了纸上。
那张柔软的纸在受到重力的压迫时,轻轻地倾斜过去。
穆莎从纸上滑进了雪地里,狼狈的翻了两个滚。
这场面看起来非常滑稽。
穆莎摔懵了,她趴在雪中,大脑一片空白。
她茫然的抬起头,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又把头埋回去了。
这也太丢人了,她不要面子的吗?
【*的,心态崩了,呜呜呜呜嘤嘤嘤。】
伊提斯那仿若覆着霜雪的银白色睫羽颤了颤。
他看着趴在雪地里,装作一条瘫软麻袋的黑发少女。
伊提斯的声音放得极轻:“这也是矛盾?”
穆莎没趴多久,她在掩住了自己内心的崩溃之后,就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她摇了摇脑袋,夹杂在黑发间的白色雪末簌簌抖落。
她抬起头看着伊提斯。
对方刚刚的声音很小,但是,她听力还是挺好的。
而且,他每次说话的时候,总有种万籁俱寂,万物都要去聆听的感觉。
穆莎问:“什么矛盾?”
伊提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不,你和那只猫,不会一样。”
穆莎缓缓地打出了一个问号。
她之前又说错话了?
在她一头雾水,摸不清怎么应对,大脑高速运转的时候。
青年那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了她的一缕黑发。
穆莎:“!”
危机感让她下意识就要跑。
但她到底是应对危机习惯了,强行压下了身体的本能反应。
还没等她摆出那张万能的虚假笑脸,一股银白的光芒顺着她的发丝蹿上。
她脑袋上的,衣服上沾着的雪,全数被这明亮而不刺眼的柔和光芒抖落。
头发重新被梳理整齐,又恢复了那丝绸罗缎般的柔软和顺滑,身上的衣服也变得干爽了。
穆莎还未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她迟疑地说道:“……谢谢?”
伊提斯放下她的头发,那柔软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
他收回手,宽大的袖子落下来,遮住了那美丽如精雕细琢的工艺品的修长手指。
他看着黑发少女,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想要问吾吗?”
“只要不会造成你的认知断层和灵魂崩溃,吾都可以回答。”
穆莎微笑着摇了摇头:“已经没有问题了,谢谢您,伊提斯先生。”
其实她还是满肚子问题,但是……
【你觉得我还敢问吗?啊?】
伊提斯在她心中稍稍软化过的形象,又恢复成了最初让她惧怕的样子。
甚至还增添了一笔——喜怒无常的神经病。
伊提斯后退了一步。
似乎是觉得仍然不够,他又退了两步。
极北之地的风雪,渐渐地止息了。
笼罩在两人身边的结界,不知何时撤去了。
一丝微弱的风拂过,将那碎末一般轻盈的雪卷起,又轻飘飘的落下。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万物都寂静下来。
过了许久,伊提斯缓缓地,慢吞吞的说道:“吾不会杀你。”
那声音仍然清冷平淡,听不出哪怕一丝波澜。
谁知道,听见这话,原本还坚强的杵在他面前的穆莎,向后退了一步。
伊提斯稍稍抬头,视线追上了她。
穆莎仍然维持着,谦逊虚假的温和笑容:
“我知道呀,您是我的导师,无论我的表现怎样差劲,您都会帮助我,而不是放弃我。”
“毕竟,您一直很有耐心,您也一直细心又善良,伊提斯先生。”
但是,平静的表面之下,内心却已经崩溃到了极点:
【你刚才果然想杀我!】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而且这已经很多次了,我要是信你的话,我就是个傻子!】
伊提斯清冷的目光,投注在黑发少女身上。
他说:“你是吾唯一的学生。”
穆莎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真的很荣幸。”
【我可真的太荣幸了!】
伊提斯说道:“所以,倘若你还有问题……”
穆莎打断了他的话:“是的,伟大的,耐心的伊提斯先生,我的确还有问题。”
她觉得,她要是不继续提出个问题,这个人是不会放过她了。
她问:“刚刚您用的那个神术,可以教我吗?”
她确实很馋那个神术。
伊提斯浓密纤长的睫羽落下,又重新掀开来。
他问:“为什么想学?”
穆莎说:“有那个神术的话,就可以随时保持洁净和优雅的姿态。”
伊提斯已经看透了一切,他问:
“进食是有意义的,难道……”
“自己动手洗衣服和洗头发,就没有意义了吗?”
伊提斯问:“学来偷懒?”
穆莎心态崩了。
她心想:为什么你该像人的时候不像个人!
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却又能看穿我在偷懒啊?
作者有话要说:莎莎:你为什么这么懂咸鱼的心态?
伊伊神:你想想你祈祷时做了什么吧。
第33章
※
穆莎微笑着回应道:“怎么会呢?我很勤勉的。”
“衣服当然要自己洗,但如果学会这个神术的话,在战场上也能保持仪容。”
“作为神术师,神的奴仆,秩序的维护者,不论何时,都该优雅从容。”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好了。
都快要把自己骗过去了。
“不过您说的对,洗头和洗衣服也是人生的意义。”
穆莎找到机会就打算溜:“所以,我不能偷懒,我应当维持这种美德。”
“那这个神术我就不学了,我先回去睡觉了,您也早些休息,伊提斯先生。”
穆莎朝他行了欠身礼。
她迈开脚步,转过身去,正要朝着帐篷那边走。
伊提斯忽然道:“吾可以教你。”
穆莎缓缓地打出了一个问号。
不,比起来学会这个绝妙的懒人神术,她现在其实更想溜。
于是,她又坐在那张害她摔跤的纸座椅上,和伊提斯探讨学术问题。
好在时间没过多久,伊提斯就放她回去睡觉了。
在钻回自己帐篷里的时候,穆莎紧绷着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了。
她抓了抓头发,心想自己还没被伊提斯吓死,实在是坚强的出乎意料。
她拉起被子,在这风雪刚刚止息的宁静寒夜里,沉沉地睡过去了。
※
一夜过后。
极北之地的雪停了。
就连那似乎要刮折背脊的冷冽狂风,也化成了只能卷起细碎雪末的微风。
“感谢光明神庇佑,这可真是奇迹!”
这是大部分走出帐篷的神术师的第一句话。
这并非夸张的言词。
因为今日不止是雪停了,还出太阳了。
要知道,在这极北的地区,冬日只有漫漫长夜,根本无缘见到阳光。
光明的确在庇佑着他们。
黑夜属于亡灵和恶魔,以及那躲躲藏藏的,下水道老鼠一般的黑暗信徒。
白昼则是属于神术师,在光明之下,他们的力量会更加强盛。
这一轮在冬日的极北之地不常见的太阳,也许会成为神术师赢下这场战争的契机。
穆莎从帐篷里走出来。
她半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向那被称颂为希望和奇迹的太阳。
那明亮的日光下,她的眸色变得极为浅淡明亮。
她说:“真是幸运。”
塞西尔·赫伯特正在给走出帐篷的神术师们分食物。
在走到穆莎这边时,他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啊,真的很幸运。”
穆莎接过面包,礼貌的向他道了谢。
在见到阳光之后,她内心的阴霾也被驱散了许多。
很快,神术师们就继续跋涉在路上了。
在昨天晚上的事情后,穆莎已经吃到了足够的教训,不敢离伊提斯先生太近。
但那漂亮又精致的银白色小蝴蝶,就落在她的肩膀上,她跑也跑不掉。
她只能认命地走在伊提斯身边。
她低着脑袋,感觉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