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灵街那件事情之后,伊提斯就很少会勉强她去做什么事情。
不喜欢亡灵,可以不做和亡灵有关的委托和实践课题。
赶路麻烦,所以可以不参与春日祭典的观礼。被洗礼吓到,也可以不去参加洗礼。
如此迁就又放纵,如果穆莎真的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那她一定要被宠坏了。
可惜,这个壳子里住着一个警惕又清醒的灵魂——
穆莎问:“所有我不喜欢的事情,您都不会再让我做?”
伊提斯伸出手,把她半揽在怀里。
他说:“你有权力选择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穆莎试探着问:“那我如果不喜欢委托呢?”
伊提斯正要摸她头发的手一顿,揪住她的一缕黑色发丝,轻轻拉扯了一下。
他语气中透着满满的无奈:“你又猜到了。”
穆莎点了点头,问:“所以说,根本就不是委托和实践——”
如果只是委托和实践这种小事情,按照伊提斯现在的行事作风,说不定真的会给她取消掉。
穆莎说:“其实是什么必须去做的,非常重要的事情,对吗?”
伊提斯说:“我在找能修补灵魂的材料,替代掉你身上的黑暗神格。”
“但是和神格相关的东西,一定会触及法则边缘——带一个法则外的神过去,会比较好取。”
穆莎点了点头,说道:“这样啊……”
但到这一步为止,她还是没放过伊提斯:“还有呢?”
伊提斯迟疑了片刻,说:“顺便解决一些事端,把那些阻碍法则的漏洞修补一下。”
穆莎沉默了片刻,她伸出手想捏伊提斯的脸,却在半途被他截住了手。
她说:“伊提斯先生,您不太好糊弄,但是,我也不太好糊弄。”
穆莎握住他的手腕抬起,灵活又轻巧的从他臂弯里钻了出去。
她站在伊提斯对面,直视着微微抿着唇角,不肯说话的伊提斯。
她问道:“您的神格怎么样了?”
她知道,在死亡之国时,伊提斯的神格受到了损伤。
而后在圣灵街时,他亲自违背他自己定下的法则,又一次损伤了神格。
这么两次下来,穆莎完全不觉得,他的神格还能自己恢复。
伊提斯抬起头看着她,说道:“你太聪明了。”
平淡的语气,但是听咬着的重音,就能发现其中带着的些许抱怨。
被揭穿到这种地步,伊提斯也只能承认。
“我受到损伤的神格,的确需要修补。”
“不过这次出去最主要的目的,是修复你的灵魂并取出神格。”
“至于我——这不重要,你不要为此而产生心理负……”
穆莎打断了他的话语:“您怎么知道我不会产生心理负担?”
伊提斯说:“不,吾只是希望你别……”
听声音也许听不出紧张和慌乱,但那不小心变回去的自称,到底是暴露了些东西。
穆莎没有让他把话说完的意思,她说:“伊提斯先生,我发现,您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与死。”
“于您而言,世间万物都没有意义,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引起您的兴趣。所以生存和死亡,对您来说,完全没有区别,对吗?”
活着不会开心,不会痛苦。
死亡也同样不会有所波澜。
对伊提斯来讲,事实的确是这样。
伊提斯还是摸不清,黑发少女此时不开心的点在哪里。
他一向不太明白,她纠结的那些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伊提斯拉住她的手,说道:“找到的材料对我而言,也许会有些用处。你不用担心,我会顺便修补自己的神格。”
穆莎抿了抿唇,不高兴的看着这个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在忙着哄她的神。
她说:“伊提斯先生,我无权干涉您对自己生命的态度,但是,我想请您爱护自己一些。”
那清冷的神明轻轻低下头,覆满银霜的纤长睫羽低垂。
他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好,我答应你。”他伸出手,把娇小的黑发少女拉进怀里,轻轻地抱着这一小只。
他说道:“你别生气。”
穆莎:“……”
不,她现在真的做不到不生气。
也不完全是生气,她的情绪有点复杂……
她一向做不到大义凛然的,去指点别人必须尊重生命,必须活下去。
她一直觉得那样不对,毕竟每个人对生命有自己的理解,没有人有资格去高高在上的指点别人。
但是,在伊提斯摆出这副不在意生死样子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了愤怒和慌张。
她希望这个神活下去,希望他稍稍在意一些他自己的生死——而这些希望,全部都是她的私心。
她也不希望伊提斯是为了哄她和迁就她,才答应什么事情。
穆莎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像是当初,说服她去圣灵街的那个伊提斯。
伊提斯当初不止想让她答应,还不希望她不高兴,想要她心甘情愿开开心心的答应。
她觉得那样是错的,但如今,她却诞生了同样错误的想法,并且还要把它付诸于实践。
穆莎拉住伊提斯的袖子,问:
“伊提斯先生,您希望我活着,对吗?”
这其实是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伊提斯不回答,她自己也知道。
伊提斯点了点头:“当然,不然吾也不会大费周章把你的认知拼回来。”
穆莎说:“所以,我也希望您活着。”
“我也愿意费些力气,把您的神格修补好。”
伊提斯仔细想了想,他大概是用上了全部的共情心,来理解穆莎现在和之前说过的话语。
他低下头,说道:“有意义的。”
穆莎:“?”
伊提斯说:“存活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他摸了摸穆莎的头发,帮她扶正了那有些歪掉的花冠。
“我想看着你成长,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向我,看着你变成能赢过我的样子。”
“如果我死亡了,那么,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再有机会看见了。”
穆莎:“……”
对她来说,存活下去的意义有很多,品尝到美食,拥有漂亮衣服,能够四处玩耍……
但是对伊提斯来说,不,应该是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讲,他存活下去,就只是想看看她。
他把存活下去的全部意义,都加在了穆莎身上。
这毫无疑问,是将造物主的生命,这座无比沉重的巍峨山川,压在了穆莎身上。
穆莎是个讨厌责任,喜好轻松的人。
若是以前有人这么做,她一定会笑眯眯的,用语言耍弄对方,再拍一拍衣服走掉。
面对试图将黑暗的沉重包袱交给她的雷恩,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但现在,面对着伊提斯……
她沉默了片刻,说道:“那我们就约好了,冕下,您要看着我长大。”
“如果哪一天诞生了想死的想法也没关系,但在那一天之前,还请您珍惜爱护您自己的生命。”
这座山很沉重,但是,她愿意去扛下来。
伊提斯把她圈在了怀里,说道:“好。”
穆莎:“……”
等等,是怎么变成这个姿势的?
她现在坐在伊提斯的腿上,被他搂着腰,而伊提斯的下颌压在她头顶上,将她当成了支撑物。
穆莎不动声色的推开他,从他怀里跑出来了。
她拉着伊提斯的手,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
穆莎说:“既然这样,冕下,我们出发吧?”
她万万没想到,作为一条咸鱼,她也有愿意主动去面对委托的一天。
第66章
※
就在穆莎要飞上浮空殿之前,伊提斯拽住了她。
他提议道:“不用这么急,我先给你把传送阵的原理和使用方式讲完。”
穆莎欣然答应:“好。”
她是真的不乐意走浮空殿的传送阵。
自己学会的话,应该就再也不用受苦了。
伊提斯显然是和她抱着同样的目的——不走浮空殿的传送阵。
但是……
春日祭典即将结束的时候,被厚重云层遮掩在天上的圣城之下,南域的荒野上。
发色如霜的俊美青年抬起手掩住了嘴巴,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与他同时出现的黑发少女反应更甚。
她摇晃了两步,抖着手拧开水壶,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灌一口水,就哇一声吐了。
伊提斯捞起黑发少女,要给她拍一拍后背。
但他的手指才刚挨上穆莎,小姑娘就唰一下蹦开了——她不习惯突然被人摸背。
伊提斯收了手,说:“比起来浮空殿的传送阵,你的传送阵更应该修理。”
穆莎无比坚定的推卸责任:“您教的。”
“图阵是按照您教的画的,神力也是按您要求的方式注入的。”
“您还检查过了,哪里都没有问题。”
伊提斯说:“我用传送阵的时候,不会这样。”
“同样的方式用出来的神术,为什么到你手里就会出问题?”
在很多事情上,伊提斯都已经变得非常随和了。
但唯独在神术教学这方面,他的要求依然很严苛。
他允许穆莎上课睡觉下课打盹,但是,他不能容忍一个有瑕疵的神术。
穆莎坚持道:“是您教的,我怎么知道?”
他们俩就这么吵了起来,一边吵一边往西边走,吵架和赶路一点都没耽误。
这次吵架并不带着怒气,只是单纯的在拌嘴。
而伊提斯也真的像是个年轻人一样,“认真”地和她吵着架,用缜密的逻辑思维把她的话语一句一句反驳回去。
最后他们到了米尔多河的码头。
伊提斯两手捏住她的腋下,将她提溜上船。
而黑发少女仍然在试图把责任推给他,喋喋不休的讲着歪理。
伊提斯拿起一片吐司塞进了她的嘴巴。
这是随手从船上拿的吐司,应该是剩了有些时间了,又硬又干。
“唔!”穆莎终于怒了,她叼着面包一脚说:“这是喂鸽子和海鸥的面包!”
这艘船会从米尔多河一直行船到海上。
在南域喂过鸽子之后,还能再去海上喂一喂海鸥。
伊提斯说:“鸽子都不如你吵。”
他一挥手,银白色的神力丝线织构成了一片新的面包,把穆莎咬着的那片换走。
他掰碎了那片干吐司,码头附近散养的鸽子汇聚而来,将面包屑啄食干净。
穆莎拿着他创造的柔软的白面包,她撕下一角,用神力将它揉成碎屑。
穆莎把面包屑洒在飞上船只的鸽群之中,那些雪白的鸟儿们,十分有默契地无视了这些新的食物。
穆莎看向那清冷的银发青年,说:“喏,您看,鸽子都不吃。”
这话落下之后,穆莎和伊提斯分别望向两边,彻底终结了话题。
总而言之,今天这不以发泄怒火为目的,玩乐程度居多的吵架,谁也没能分出胜负来。
在他们双双趴在船舷边发呆的时候。
船长走上了穿,挥起长长的竹竿,将鸽子们赶走了。
这是南域的人散养的鸽子,他们要行船出海,可不能把人家的鸽子带走了。
穆莎看着振翅飞走后,又很快落回船上的鸽子们。
她吐槽道:“……真的放心散养啊?”
这样的笨鸽子,一拐就拐走了。
伊提斯在雪白的鸽子即将落在他肩膀之前,用一阵风将那只鸽子吹上了岸。
他说道:“在南域都是散养的,不会丢。”
在南域这片完全信仰光明神,少有混乱的土地上,很少会有偷抢这种事情发生。
每一个人都坚信善良和美好,南域人的嘴巴可能会恶毒一些,但心和行为一定是正直的。
南域的人非常放心的把鸽子散养在这里。
而那时常从这里出行的船只上,船长还特地准备了面包去款待这些鸽子,并且还会在出海前把鸽子赶走。
这样的氛围,若是在穆莎的世界里形容,那就是理想的乌托邦。
伊提斯转头看向她,随意找了个话题。
他问:“在想什么?”
穆莎一只手撑着脸,说:“没什么。”
她在想,如果收养她的不是雷恩,如果她在南域长大……
她就会看到这个世界更善良美好一些的人和风景。
她这个人,也许就不会这么孤僻的,将自己隔在小屋子里。
她很希望如此,痛苦的人,总会对过往痛苦的生活有些怨念,希望能有美好的过往来替代它。
——但不是这样也没关系。
虽然过程曲折了很多,但也还是有人,将她从小屋子里拉扯出来了。
她说没什么。
伊提斯就不再问她了。
穆莎看着他在对话时有些小心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
她说:“伊提斯先生,我在想,遇见您可真是糟糕透了。”
伊提斯:“……”
他一只手还扶着船舷,缓缓地转过身,正对着穆莎。
码头的风吹起他长长的银白色发丝,像是一片雪,飘入了和煦微暖的春风中。
漂亮又英气的眉毛轻轻拧了一下。
但那些微的表情,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他问:“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穆莎为什么突然开口找他麻烦。
但没办法,他做过的那些事情,能被拿出来翻旧账找麻烦的点太多了。所以不管穆莎什么时候对他发难,他都不能去反抗,只能老老实实的当个受气包。
穆莎捧着脸,柔软的脸颊在掌心里压着,带着种软嘟嘟的可爱。
她有些郁闷的说:“但是,我现在又觉得,遇见您其实也不错。”
她问:“怎么会有您这种人呢?”
伊提斯茫然的说道:“我不是人。”
穆莎:“……”
对,世界上的确没有他这种“人”。
伊提斯又说:“而且,穆莎,我们相遇是宿命。”
穆莎:“……”
你这个神怎么无时无刻随时随地撩呢?
怎么会有你这种神?
他说:“无论你如何诞生,是被我摘下,还是自然生长,我们都会相遇。”
穆莎说:“也对,都是神明嘛。”
“只不过,我要是自然生长,我们的关系就要变成新神与旧神的交锋了吧?”
“或者,我也会变成一个执着于寻找同类的家伙,和您在神国惺惺相惜。”
穆莎说到第二种可能性的时候,心里升起一阵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