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莎:“……”
你这
个神怎么这样?
※
深夜。
伊提斯轻轻拧开了房间的门。
他朝里面丢下了一个昏睡的神术。
在确认穆莎不会惊醒之后,他拎着一只毛绒布偶熊走进了房间里。
银发神明看着窝在被子里,睡姿恬静的黑发少女。
他轻轻地,把布偶熊放在了床上。
上一秒睡姿还老实安静的少女,忽然开始挪窝了。
她慢悠悠的翻过身,把布偶熊抱进了怀里。她将那毛茸茸的布偶蹭了许多下,最后张开嘴,一口咬住了熊耳朵。
※
瑟斯顿带着那枚棱形的,银白色的结晶体,来到了圣城之下的南域。
今夜的天气很好,没有云层遮挡,即便不在那更靠近天空的圣城,也能清晰的看到,延展万里的银色星河。
瑟斯顿伸出手,解除了棱形结晶上的咒文。
那枚结晶体一点一点膨胀起来,变成了能关住一个人的大小。
随着神术解开,银白色的光芒也缓缓消失,露出里面那个面色苍白,眼角带着薄红的俊逸少年。
赫伯特绝望的抬起头。
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最尊敬的导师,圣城的光明之子。
可是如今,他还能够尊敬这个人吗?
最终,他也只是问出了绝望又苍白的一句话:“您要杀掉我吗?”
瑟斯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问了那少年,另外一个问题:“赫伯特,你不愿意忘记同伴之死吗?”
赫伯特问:“怎么可能会愿意忘记?”
“瑟斯顿先生,不只是我,神宫的任何一名神术师,都不会愿意忘记同伴的死亡的。”
“比起来敌人的死亡,同伴的死,那才是真正要铭记的东西。”
尽管悲伤,尽管痛苦,那也是不能忘怀的东西。
瑟斯顿闭上了眼睛,他说:“我知道了。”
“赫伯特,你可以走了。”
“不过,不要成为雷恩的爪牙——神宫是错的,但是,雷恩也未必是对的。”
赫伯特迷茫的望着他:“瑟斯顿先生,您……”
没等他的疑惑出口,瑟斯顿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了。
赫伯特只能吞下这份疑问。
他知道,他是追不上瑟斯顿的。
——这些神明眷顾之人,都是传送阵随便玩,总是来无影去无踪。
※
穆莎又一次做了梦。
这一次的梦,是关于圣子瑟斯顿的。
在几十年前的一个春天,圣城拥有了一位光明之子。
瑟斯顿被赐予圣城的时候,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他长相漂亮,是个软乎乎的小娃娃。
每一个人都很爱他——这是神明给予光明信徒的礼物,是神明的祝福。
他摔跤时,人们就为他拍打那将他绊倒的树根。
他看上一朵花的时候,人们会找来圣城所有的,和那朵花同一品种的花朵,送到他的面前。
梦中那个软软小小的,看起来只有五六岁那么大的小圣子被所有人爱着。
但是,他最想要的,还是父神的爱。
他一直都本能的亲近着,赐予他生命的父神。
但是,他听人们说,创世神冕下不爱任何人。
他不相信,他觉得自己是父神的孩子,是特殊的存在。
于是,他做了种种事情,来吸引父神的注意。
他故意在祈祷时打瞌睡。
创世神没有发现,因为创世神根本就没有听他的祈祷。
他故意摔倒,把父神给他的,祭典时穿的衣服摔破了一个洞。
父神看破了他的意图,没有责怪,也没有安慰,只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给过他衣服。
直到有一天,他在传达神谕的时候,故意少说了半句话。
那银发的神明坐在金椅上,漫不经心的问道:“瑟斯顿,需要吾为圣城换一个圣子吗?”
父神没有责怪,没有愤怒。
他情绪那样平静,却说出了那么可怕的话语。
——不听话没关系,故意捣乱也没关系,只要不越过界,他永远都不会管。
——但是,倘若越过了界,那就直接换掉。
这不是神明的宽容。
这是神的漠然和无情。
那天之后,瑟斯顿就学乖了。
——为了不让他的父神换掉他。
他祈祷时不再睡觉,比谁都要认真。
祭典时也不再捅篓子,父神不给他衣服,他就反手给父神送衣服。
传递神谕时,他更不再敢说错半个字。
莱伊问他:“变得这么乖,是为了讨好父神吗?”
小圣子很用力的点头。
他问:“父神会喜欢我吗?”
莱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精灵不忍心告诉这个小不点。
——你父神是真的不爱你,就算你死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用尽了一切办法来讨好他的父神。
他看见,父神被野猫抓了手后有些失落。
他就变成了最乖巧最温顺的小奶猫,从来不伸爪子,黏人又可爱。
他折辱了自己的尊严,但他想,没关系的,只要父神喜欢,那就没关系。
……
可是后来的某一天,他就醒过来了。
像是许多神子一样,会在某一件事中,突然发现,那位至高神无情无义,冷心冷情。
※
他是神明赐予圣城的礼物,圣城的所有人都爱他。
他被溺爱着长大。
在这份无休止的溺爱之中,他学会了爱。
圣城的人爱他,他也爱圣城的这些人。
圣城的人愿他永远不经受苦难,他也希望,这些人也
同样永远不经受苦难。
人们给予他善意。
他回报同等的善。
瑟斯顿拥有了一颗柔软又宽厚的心。
所有人都说:“圣子这样善良,真是圣城的幸运。”
只有那个从圣灵街跑出来,到处串门的树精灵摁着他的脑袋说:“你怎么心肠这样软?瑟斯顿,你可真不幸啊。”
年少的圣子:“?”
……
在他长大之后,某一天,他发现,圣城的人会遗忘死去的同伴。
神术师记得有人死去,却不记死去之人的名姓。
瑟斯顿将记载了死者生前功绩的书拿出来。
他们阅读之后,会去感慨:“啊,这个人好厉害,我一定要记住他!”
瑟斯顿找上了圣城的管理者,质问这件事情。
那名身穿白衣,戴着诡异的面具的大主教说:
“圣子殿下,您想,记得死者的话,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白衣的大主教说:“殿下,人的精神,是很脆弱的。”
“面对死亡时,会产生愤怒、悲伤、恐惧、仇恨……这些情绪很容易使一个人的人格崩坏。”
“但作为秩序维持者的我们,不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崩坏。”
瑟斯顿摇着头,说道:“你们这样,太无情无义了。”
大主教说道:
“殿下,我们的背后,是无数的光明信徒,无数的期盼和平与美好之人。”
“为了守住他们,我们必须成为最坚.挺的防线,不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崩坏。”
“这不是无情无义,这是我们对光明信徒,最大的情义。”
他不认可这样的答案。
他认为,忘记同伴是错误,而且是不该被继续延续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大主教说:“您不认可也没办法。”
“这是我们人类尝试了数十年之久,才得到的答案。”
“这就是光明的答案啊,圣子殿下。”
瑟斯顿又去询问他的父神。
那高高在上的银发神明说:“你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
后来,黑暗信徒雷恩攻上了圣城。
他肆意的杀人,他打破了圣城认知干涉的图阵,神术师们没能忘记死者。
神术师们绝望、悲伤、恐惧、仇恨、愤怒……
在这样的情绪中,很多人都陷入了崩溃之中。
瑟斯顿亲眼看着这样的炼狱。
他问雷恩:“你为什么故意这样做?”
雷恩问:“小圣子,你不觉得,让人忘记同伴的死,是很过分的事情吗?”
瑟斯顿点了点头,认真地回答道:“这的确很过分。”
黑暗信徒意外道:“竟然这么清醒吗?”
“你要不要来我的这一边,我们一起将正确带给这世界,怎么样?”
圣子执起
了剑,问道:“你觉得可能吗?”
雷恩说:“你很清楚,光明已经错误到了何种地步。”
“摒弃错误,追寻正确,这有什么不对吗?”
瑟斯顿挥着剑砍了上去:
“黑暗信徒,我是光明之子,我为光明而生。”
“纵然光明错误,我也要守护它,要延续它。”
父神告诉他,他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但是,他不要自己的答案了,他要光明的答案。
……
后来,他为了光明,为了秩序,犯了许多的错误。
他手中握着所有神术师的把柄,这是为了光明的秩序不崩坏。
他控制着所有的神术师,是为了守护在秩序之下生活的更多人。
他亲手洗去许多人的记忆,那也是为了光明和秩序。
他守护了光明,也延续了光明的错误。
……
“我是纯粹的光明之体,我为光明而生,为光明而活。”
“这是我生命的意义。”
雷恩问:“如果有一天,你被黑暗侵染了,你是不是就不能活了?”
瑟斯顿说:“当然不能活。”
“要我灵魂中染上黑暗,还不如让我死。”
他容不得自己的灵魂中,染上半分的黑色。
己身的光明对他而言,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被黑暗侵染,这令他违背己身的意志,是他宁死也不愿遭遇的事。
……
梦境化为一片灰蒙蒙的雾。
在那雾中,穆莎看见了瑟斯顿的身影。
他愈行愈远,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她听见了瑟斯顿的声音。
“我这一生,知错而犯错,甚至,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纠正错误。”
“……被侵染也好,我终于能将我自己的错误和责任抛下,能将这个我深刻厌恶的自己抛下了。”
他离去的背影,既是痛苦,又是轻松。
这一生之中,他主动扛起,却再也放不下的责任,让他知错而犯错,做了许多自己不愿意做,又不得不为的事情。
这颗生而善良的心,每一日,每一年,都在经受焦灼,都在反复责问自己,都在告知他“你比黑暗更恶毒”。
这世上,最不幸之事,便是柔软之人被迫刚强,心善之人被迫心狠,知错之人被迫犯错……
他反复的告知自己:我是光明之子,为光明而生,纵然光明错误,也要延续它。
黑暗侵染他的时候,他很痛苦:我不再是光明之子了。
但是,他却也感到了轻松:我不再是光明之子了。
※
穆莎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到了不妙。
一个将光明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的光明之子,在不能维持纯粹的光明之体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情?
瑟斯顿所说的放下
光明,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放下?
他说他的父神,不答应为他驱除黑暗。
但是,父神一定会答应他卸任,创造新的圣子。
他要用什么方式,让伊提斯答应这件事?
——当然是先斩后奏。
她吐掉嘴里的熊耳朵,若有所感的打开了窗户。
她感觉到了,远处正在不断消散的神力。
穆莎翻出窗户,在跑到主街的时候,她的脚步停下了。
在圣城最高的白色钟楼上。
一面染血的旗帜飘扬着,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不是旗帜——
——圣子瑟斯顿,以一根长钉,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他将自己,钉在了这座钟楼上。
鲜血染红白衣,染红圣城洁白的楼。
他身体中的金色神力,正在不断地逸散出去,补充到圣城的结界之中。
主街之上,传送的图阵亮起。
天空祭坛的梦境之龙亚岱尔,圣灵街的金叶之树守树人莱伊,这两人同时出现了。
就连和瑟斯顿关系极差的人鱼洛蒙,也从西海之下赶来,然后就因为没有水而一头栽在了地上。
莱伊直接飞上了钟塔:“见鬼的!我跟你说的不是这种歇一歇!”
但是,不管他怎么骂,那悬挂在钟楼上的人,都已经听不见了。
发色浅金的青年的身体,包括那些流下的血,都在逐渐变得透明。
最后,他消失在了那座钟楼上。
……
穆莎回过神来的时候,神子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在街上待了很久,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她穿着睡衣,没穿鞋子,光着脚走了许久。
在到达拐角的时候,穆莎看到了伊提斯和神子们。
梦境之龙亚岱尔抬起头,对银发的神明说道:“冕下,瑟斯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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