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停迅速打量了下大厅。
许是应上元灯节的景,厅堂内错落有致的摆满灯盏,有大有小,有悬挂也有座式,应着红红正旺的炭火,看起来暖意融融。厅堂里人并不少,个人座位前摆着小几,几上干果皮零零散散,除了果子点心还有剩了半盅的甜汤,可见刚才气氛一直很热闹,可他一来,现场立刻变的安静。
下人们垂首侍立,鸦雀无声,主母冯氏端坐上首,几个小妾在她跟前低眉顺眼伺候,一票庶子女丝毫不敢心疼自己姨娘,只殷勤看向嫡母,时刻注意她的需求,茶饮过半立刻换新的,想要净手立刻递帕子,嫡母不表态不说话,没有人敢抬头说一个字。
可冯氏根本不必说话,只慢条斯理这般做态,立场已经很鲜明,当娘的,当然支持自己儿子!顾厚通把人带进来后,不知是理亏还是怎的,往桌边一坐自顾喝酒,一副完全不管了的样子。
有不闻不问淡漠无视,有冷暴力的下马威,还有怼到面前咄咄逼人的质问,这个地方充满对外来者的提防和恶意……真的能叫‘家’?
顾停对上顾庆昌,气势半点不弱,随意一扯嘴角,话音中满是嘲讽:“幼时没吃没穿,没人理我,战战兢兢长大,想吃口荤的都要自己凿冰煮鱼,没人问过我,随便扔下一块玉佩,让我自己去九原努力,为家族消灾解难解开订亲一结,没人承情,哪怕回京城的这一路,往日一同并肩作战的人都会寄封信问候,顾家仍然没只言片语,现在来接我,是不是晚了点?”
顾庆昌火气更大,手指头指的都快出虚影了:“听听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家大业大,哪里能处处周到,别人怎么就没这么多话,和着家里把你养这么大还错了是吧?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顾停冷笑:“我命大没死在外头,还真是抱歉呢。”
“你——”
顾庆昌跳着脚要过来,江暮云死死把人拦住:“好了,上元佳节,合家团圆,莫要因气伤身。”
顾停掀起袍角,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不是说带我回家吃团圆饭,席面都备好几回呢,菜呢?酒呢?”
厅堂持续安静,没有人动。
“没有啊……”顾停指尖在桌面一下下轻叩,心里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眼梢一挑,“也对,我从小在这个家就没吃没穿,怎么可能长大就突然有了?没有才是正常的,在朋友面前丢个脸没什么,左不过被笑话两声,我啊,早习惯了。”
他这话没有点名道姓任何人,可暗意颇深。
在朋友面前丢个脸,他身边的朋友是谁?镇北王和姑藏小王爷!两边势力一进京,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两位知道了,整个京城也就知道了。
冯氏向来独善其身,脑子却也不笨,这个家早晚是他儿子的,有点坏名声没什么,男人嘛,谁没点小毛病,可凡事过犹不及,家族名声坏到整个京城贵圈,远的不说,儿女亲事怎么办?谁愿意当她亲家?尤其是这种短人吃穿的小事,传出去丢的是她这个主母的脸。
冯氏眯眼看了顾停一下,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
主母发话了,下人们当然立刻动作,很快,席面就摆上了桌,凉菜热菜汤品点心,无一不足。
顾停一点都没客气,抄起碗筷就吃。
折腾一天,他本就饿了,想着镇北王待遇不可能差,他跟着能蹭点好吃的,结果身边没霍琰,便宜占不着,这点酒菜也将就了……他也早发过誓,重活一回,不管岁月有多长,不管别人怎么着,自己都要舒舒服服的过,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顾家还敢下毒怎的!
尤其夹菜时看到冯氏和顾庆昌脸色,他吃得更香了。
别人根本没料到这一出,觉得他一定吃不下去是不是?
很好,咱们走着瞧,看接下来是你们难受还是我难受!
顾停不但自己吃,还招呼大家一起:“你们怎么不吃?”招呼完还能自问自答,“哦也对,你们肯定早都吃饱了。”
厅内气氛更加紧绷。
只有江暮云微笑晏晏,拿起筷子:“我陪停弟。”
顾停看着对方这张清俊雅煦的脸,实在很不理解,江暮云是怎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
诚然,上辈子那些纠缠过往还未发生,可九原城那场对峙,几次相遇,他说话从没留过余地,江暮云在他面前丢了那么大的脸,一点都不觉得羞耻么?
还能冲着他笑的这么温柔自然,语气这般体贴?
反正顾停自己是有点恶心的,面对这样的笑脸,也一点都不想搭理。视线停驻间,正好看到窗角,他眼睛一亮,展颜灿笑。
江暮云还以为这是态度缓和的信号,笑容更盛,动作更优雅,结果下一刻,一只野猫突然蹿过来,踩着他的腿肩,跳到了顾停面前。
“喵嗷!!”
小猫似乎很生气,尖利指甲都伸出来了,而且一来就十分不客气,‘啪’一下拍翻了顾停的汤碗。
那一碗热汤,一点不落,全部泼在了江暮云身上。
整个房间顿时安静。
“喵嗷!!”
小猞猁才不管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十分愤怒,非常愤怒,出离愤怒!主人丢下它整整一下午不管,晚上也不见人,还偷偷跑出来吃好吃的!
不听话的铲屎必须要受到惩罚!必须要让他知道后果很严重,喵主子生气了,哄不好的跟你讲!
但小猞猁是只懂事的小猞猁,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将来要长成小豹子的,肯定不能跟外头那些野的一样,撒泼打滚生气可以,但不能伤到铲屎官,也不能伤到自己,所以它爪子拍碗时力度把握的非常好,没伤着顾停一丝半点,也没有湿到自己的一根毛毛。
“喵嗷!!”
小猞猁哼哼唧唧,傲娇的不行,啪啪啪拍爪子,质问铲屎的——说,为什么浪了一下午一晚上都不回来!你是不是在外头有别的喵了?是不是又想扔下无敌可爱柔弱可怜的猞猁宝宝了?
它这猫爪一下下拍下去不要紧,桌上大半碗碟遭了殃,那些带油的带汤的带辣的,一点都不浪费,全部泼到了江暮云身上。
顾庆昌气的声音都细了:“这哪儿来的野猫!给我赶出去!马上赶出去!江哥你怎么样了?”
他点过来扶江暮云,还不忘指使一边侍立的丫鬟们:“都瞎了么!还不过来伺候!”
丫鬟们赶紧过来,拿着盆的,拿着帕子的,提着壶准备随时倒热水的,乱成一团。
江暮云细细抽着气,尽量保持声音平静:“我没事,昌弟不要着急。”
其实是有点动不了的,小猫刚刚跳到他身上,以他为踏板冲向桌面时,位置踩得很巧妙,锋利爪子又露出来了,刚刚好按到男人的脆弱之处……
还好小猫很小,没多重,他略停一停,喘口气也就好了,若是太胖太重,爪子再锋利点……
江暮云根本站不起来:“衣服稍后再换,先容我擦把脸吧。”
“我们小豹子可不能赶出去……”
顾停看到小猞猁开心的不行,把它抱起来,揉了又揉,低声轻哄:“你乖呀,我不是故意扔下你的,我错了好不好?”
“喵——”
小猞猁哼哼唧唧,就算被揉得很开心也要别开头,浑身都写满‘我不高兴’,不要以为随便认个错,揉揉头,宝宝就会原谅你!
顾停捏捏它毛茸茸粉嫩嫩的小爪子:“虽然你不是我生的,但你走到我面前,我养了你,就得负责任,大半天没关心你,没盯着吃饭,还没哄你睡觉,我何止是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明天给你煎小鱼干好不好?”
“喵……”
小猞猁继续哼唧,但圆脑袋不往外拱了,让揉让抱,揣着小爪子,圆圆眼睛盯着顾停——别以为宝宝那么好收买,宝宝要求很高的跟你讲!
顾停没忍住,按住圆脑瓜亲了一口:“小鱼干给你煎一碗?再给你弄点小银鱼小南珠……做错事总要给补偿嘛,不然叫什么认错?”
相处日长,顾停早就总结出了撸猫大法,从下巴到后背到肚皮,一套流程过去,小猞猁被揉的喵喵叫,哪还记得什么傲娇,兴师问罪?
随主子造就完事了!
一主一宠是高兴了,可以顾停刚刚那一番话指桑骂槐,连消带打,是个人都听的出来。
一时间,大厅比之前更加安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敢看冯氏的脸。
冯氏手中茶盏都要捏碎了,一双柳眉绷的竖起,小贱人骂谁呢!
非要请这么个东西回来,是要敲打他,还是让自己受罪?
冯氏视线滑过没用的丈夫,不争气的儿子,受了委屈看遍家里笑话的客人,眼神沉下,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这么多年没聚,知道你对家里不熟,可抱着野猫吓唬客人,是不是有点过分?”
个小白眼狼天天在外头浪,跟家里一点都不亲,回来就闹事,到底谁不懂规矩?
顾停微笑:“夫人您不知道,这猫虽然是野猫,也是有爹娘生有主人养的,要说猫在外头跑久了就是野,人大约也一样,照夫人说法,这个家,我大概是没资格回的。”
所以你们为什么要接我回来?贱不贱?
冯氏帕子静静按了下唇边:“万般皆是命,人们过得不好,可以怨天尤人满腹怨忿,却没法剔除自己骨血革去头顶姓氏,野猫饿了可以啃爹娘尸体,人却死了都要埋自家祖坟,‘家’这个字,可不是能不认就不认的,停哥儿是聪明人,心里怎会不懂?”
不想回,还不是得捏着鼻子回?再怎么不甘,不愿,只要你顾停一天活着,就一天脱不开这桎梏,你永远都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庶子,到底谁贱?
顾停早知道这位嫡母不好对付,凉凉一笑:“所以我回来了啊,夫人说的对,纵有隔阂也是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时摔摔打打也没关系,总要磨合的么,日后还要请夫人多照顾了。”
冯氏一口气梗在喉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第一天回来就闹成这个样子,以后还要摔摔打打还要磨合?
行!你过得下去,我就过得下去,看咱们谁更受不了!
冯氏慈爱一笑:“知道听话就好,家里如今条件尚可,总不会少你一口饭吃,怎么样,今日菜品可合胃口,停哥儿可吃饱了?”
所有话语里的阴阳怪气,顾停全当没听见,宅斗阴险,主场就在这个宅子里,可惜他并没打算在这里住多久,他的天地在外面,争这些针头线脑长长短短有什么意思?
能狠狠气一气这些人,让自己心里爽快,顺便看清楚这是个什么局,也就尽够了。
他把碗往前一推,打了个饱嗝:“我的房间在哪?”
冯氏胸膛一闷。
你这嘴倒是快!什么时候吃完两碗饭的?再一看桌上菜碟,下去的都是肉菜,硬菜,你倒是会挑!
她缓缓挥了挥手,有个小丫鬟走到顾停身边,福身行了个礼:“少爷请随婢子来。”
顾停不可置否,伸手从桌上顺了俩果子,跟着他走了。
他这些招数全都是镇北军学的,尤其樊大川,樊将军肚大能容,喝酒海量,吃饭也是,每每风卷残云吃出气吞万里如虎,饭菜下肚不够,点心果子更是多多益善。
每每坐在他身边吃饭,顾停都备受洗礼,自己人看自己人,吃相当然是可爱,调侃两句也是带着善意,放在别处就不一样了,要是有人讨厌你,你当着她的面这么吃饭,这么拿果子,她一定更讨厌。
冯氏内宅修炼多年,算是稳得住,顾庆昌就不行了:“你给我站住!把果子放下,把那野猫扔过来,我一定要杀了它啊啊杀了它!”
“住口!你看看你现在,哪里有一家宗子的样子!”冯氏再也看不过去,开始训儿子了。
顾庆昌天不怕地不怕,连爹都不怕,就怕他娘,瞬间怂了:“那,那儿子带江兄去我那里换套衣裳……江兄,我们走?”
江暮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只是走路姿势不复平时优雅,速度也略慢。
顾庆昌:“穿我的衣服,可以吗?”
江暮云不愿意也得点头,还得装出高兴的样子:“能与昌弟同衫,愚兄倍感荣幸。”
他本以为今天被小猫狠狠欺负一顿,足够倒霉了,不会再出别的事,没想到这还不算,一出顾家大门,他就被一个黑影给拦住了。
第67章打的就是你
月华流照,烛火融暖,花灯亲亲密密的靠在一起,似在倾诉平日难以说出口的情愫。
江暮云知道,往事不可更改,可他还想再争取一下。
在他印象里,顾停是个很聪明很柔软的少年,多少倔强尖锐也隐藏不住心里那份温柔,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足够聪明伶俐,也足够有眼色,会理事,只要能拉过来,日后必会受益无穷。
想想九原城里顾停做到的一切,想想镇北王为此收获多少利益,江暮云就难以释怀。那些东西,包括那种似有似无的亲密,那种信任依赖的眼神,都应该是他拥有的!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大约从十月初雪,在柳意亭里没等到人,他心里就种上了一份不甘。这份不甘慢慢壮大,慢慢长成执念,他不能错过,也不可以错过,这么美好的少爷,合该是他的!顾停还年轻,一时乱花迷眼,迷了路也不要紧,他会抢回来!
顾停小时候受过太多苦,受不了别人的恩,别人为他做一点点小事,他都会记很久,不还回来心里就不安,一直还不回来一直不安,对方这份恩一直积累,他意识永远还不回来,心内的感情就会变化。
过往时光岁月里,藏着只他二人才知道的小秘密,别人看不到的顾停,他看的很清楚,别人不懂的顾停,他很明白。
他不知道短短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顾停为什么对他产生了那么多误会,但只要他一直对顾停付出,一直让顾停心怀愧疚,总有一天,所有会变的不一样。
因为顾停就是这样的人。
面对对方种种冷言,他并非全部过心,也会难受,偶尔也会想到极端,可今日的忍耐都是明日的成果……日子还长,他不着急。
借着顾庆昌房间,换了身干净衣服,随便敷衍了略害羞的顾庆昌几句,他还有空关心了下顾停住处,问了问房间准备的好不好,炭够不够,房间暖不暖,茶水可入口等等,才放心离开。
自认今天表现的很好,没什么遗漏,日后可期,江暮云离开时,嘴角是翘着的。
可刚到顾家大门,他就被一个黑影拎到墙角,狠狠一摔!
对方身材高大,猿臂蜂腰,大长腿肌肉覆盖,一看就充满力量感,逆光而站,眉锋如剑,目光冷酷又危险……最关键的是,这人他认识,是镇北王霍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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