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喝酒了。
可是,他不是早就从张府离开了吗?难道是到别的地方喝了酒,可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酒席不去吃,却到外头喝的这样醉。
心里竟有些不舒服,甚至很想说他几句。
但看他遍身湿透的样子,却又无法开口,她眨了眨眼,忙回身把甘棠手中擎着的雨伞拿了过来。
东淑微微倾身:“李大人。”
她把伞递向李衾,一边儿替他撑着,一边示意他接过去。
李衾仍是死死地看着她,那目光让东淑窒息。
伞遮住了头顶的雨,伞下的光线也更暗了,她倾身的样子像是要从马车上跳下来,或者会跳到他的怀里。
有那么一瞬间,或者说,有那么无数的瞬间,李衾觉着她就是心里记挂的那人,但是偏偏理智像是一把不合时宜的利刃,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不要白日做梦。
虽然没有雨点打在身上,额头上残存的雨滴还是顺着滑下,从他眼睛上,滚滚而落,如果去尝一尝,必然会尝出咸涩的味道。
终于,李衾探手过去,握住了那把伞。
确切地说,他不仅是握住了伞,而且把东淑的手也连带着一并握住了。
在他掌心的小手绵软娇嫩,微凉而暖,像极了之前那个人的触感。
李衾忍不住用了点力。
就在他几乎无法自控、想要把人顺势一把拉下来、哪怕是将错就错的时候,掌心一动。
是东淑及时把手抽了回去。
他手心里只剩下了竹伞的柄,依稀还有些许余温。
面前的人眼神闪烁,嘴角微抿,像是要说话。
可最终她只是向着李衾点了点头,回身进了车内。
他的眼前再度空空如也。
拉扯的马儿低低嘶鸣了声,已经要去了,李衾却仍站在原地不动。
而就在马车从跟前驶过的时候,李衾瞧见车窗的帘子被掀起了一角,一个声音低低道:“请保重。”
低的听不清楚,像是他的幻觉。
马车很快消失在长街之上,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了李衾一人。
雨点打在油纸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李衾缓缓抬头,惊讶地看到有一树紫藤花在眼前绽放。
这是东淑特意从昆明带回来的油纸伞,伞面是素白的,却用泼墨般的技法画出了一株紫藤花树。
盘虬似的枝干,苍绿色的叶片,有一串串浅紫浓紫的藤花玲珑可爱的垂落,引得两只肥嘟嘟的蜜蜂迫不及待地往画上冲了过来,栩栩如生,盎然之意令人心生欢悦。
李衾仰头看着眼前繁花烂漫,心中却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之前喝下去的酒好像成了世间最苦的东西在他心里酝酿,但是方才那一丝虚假的慰藉,跟此刻眼前的藤花,却好像是无边苦楚里的一丝微暖甜意。
李衾知道,那不是东淑。
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的确把李衾惊了一跳,几乎就以为是东淑“死而复生”,他的狂喜顿如潮涌。
但是仔细再看,心都凉了,潮涌成冰。
那的确不是他的东淑。
容貌上虽然有六七分的相似,但是年纪显然要比东淑小。
身量上也有差异,比东淑要瘦弱,也不如东淑高挑。
还有……她见到自己的时候,那种惊奇疑惑的眼神,显然是看着陌生人的。
李衾清楚,自己不过是在找那千万分之一的飘渺虚幻可能罢了。
就如同金鱼先前跟林泉说的,像是李衾这么理智的人本不该为了小厮一句话,就大肆的兴师动众,遍城搜寻,甚至还怀疑到镇远侯的身上。
就算东淑真的活着,那也不可能在镇远侯身边,连假设都无比的荒谬,难为他居然还真的动了心。
因为他绝望到就算是千万分的机会都不肯放过,就算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去试一试。
现在终于死心了,终于可以死心。
从在张府花园看到东淑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坠入了无底深渊一样,事隔经年,他又体会到那种听说了东淑噩耗的绝望感觉。
那滋味儿可真不好受。
他甚至连在张府继续应酬的能力都没了,勉强维持着一点体面,仓仓促促的离开了张府。
但那满腹的悲恸绝望却无法轻易散去,所以才到酒楼上,竟是喝了个酩酊大醉。
喝到了一半儿,天也下了雨。
他看着外头的大雨,觉着这是老天也在陪着他肆意一哭!
出了酒楼后,李衾不肯上轿,金鱼给他撑起伞,又给他推开了。
雨越下越大,街上没什么人,他压抑了太久的心情如今不想压抑了,从听说在岁寒庵看到过东淑后心中升起的那一丝希望又在今日彻底破灭,他很想放诞一回。
却料不到,那想见的人,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了。
这不想见的呢,偏又出现在眼前,像是在考验他的定力,或者故意在折磨他似的。
“主子,主子!”急促脚步声响起。
踏过满地的流水,是金鱼提着一把伞跑来。
先前给他赶走,金鱼等不敢造次,只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跟着,直到看见东淑的马车停下给了李衾一把伞,这才大胆地又追了过来。
李衾将目光从那油纸伞的两只肥嘟嘟的蜜蜂上挪开。
有点儿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她照面过了的缘故,心里那股仿佛毁天灭地的悲愤之气似乎消弭了,难道“假的”也会给人心理慰藉?
回头看着面色忐忑的金鱼,李衾转身走到轿子旁边。
轿夫们忙将轿子放低,李衾把那把伞缓缓收起来,那副紫藤花开蜜蜂追舞的场景却印在了心里。
他猫腰进了轿子,淡淡道:“回府。”
金鱼跟众侍从们总算松了口气。
回到府内,林泉迎着,先道:“之前景王殿下派人来,询问主子回府了没有。”
“有什么事?”
“来人说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景王殿下想见主子了而已,又送了几样时下新鲜的果品,都是主子爱吃的。”林泉笑着说。
李衾便没做声。
里头洗澡的水和滚烫的姜汤都已经准备好了,金鱼还没回府就早派了人回来急告让准备,毕竟李衾淋了雨,若不洗个热水澡,喝点儿姜水驱寒,怕会着凉。
湿淋淋的衣裳扔在旁边,李衾靠在浴桶边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金鱼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替他把长发散开。
又问:“主子,您觉着怎么样?”
李衾闭着双眸,并不言语。
金鱼忍不住,终于道:“主子,不管怎么样,好歹要保重身子。”
听到他这句,李衾突然想起那辆马车离开前,那缥缈如烟的几个字:“请保重。”
他不由笑了。
倒也是个有趣的人。
然而,假的就是假的,不是就是不是。
天底下毕竟只有一个萧东淑。
其他的人纵然再有趣,也跟自己无关。
经过今日这场,他终于真的死心了。
“你出去吧。”李衾轻声道。
金鱼愣了愣,只得把他的头发放开,悄声道:“主子,我就在外头,有什么吩咐您叫我。”
房门重又关上之后,李衾突然俯身向前,埋首在水中。
温热的水淹没了他的口鼻,眼睛,耳朵。
起初还无妨,逐渐地便有窒息的感觉。
李衾却并没有想要浮出水面的意思。
在异常的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加速。
东淑其实不是“急病而亡”的。
当时他回京后,缓了两天,李绶才告诉他萧东淑的死因。
原来,东淑是在船上喝醉了,不慎落入了荷花池子。
偏偏当时身边儿没有人跟着,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李衾浸没在水中一动不动。
他的心嗵嗵急跳。
李衾想不到东淑临去时候是何感受……但若是照李绶的说法,她应该没有受什么苦。
连萧宪也说她面容安详,不像是永远的离开,反而像是在睡梦之中,长睡不醒了似的。
可李衾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很怀疑东淑怎么可能醉酒落水。
而东淑身边贴身侍女彩胜的离奇失踪,更是加重了这点怀疑。
当时事发之后,李府就将伺候东淑的心腹以及三房的人多半都看管起来,严加审讯。
彩胜是东淑身边儿头一号顶用的人,那天本也是她陪着东淑的。
据她所说,那天东淑吩咐她去要些下酒的东西,她离开的时候船还在岸边,但回来之后却发现已经离岸数丈,还以为东淑自己闹着玩儿。
本来要再细细拷问的,谁知两日后,彩胜突然间凭空消失了。
从那之后,李府的人以及萧宪,都不遗余力地在找寻彩胜,后来又多了李衾的人,但是就算这么多好手明察暗访,却始终没找到那丫头的下落,就好像那丫头无端地蒸发不见了。
因为憋气太久,神智开始恍惚。
忽然有人握住他的肩,大叫道:“主子,主子!”
李衾惊醒,他猛然抬头离开水中,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金鱼受惊不轻:“主子您干什么呢?!您还好吗?”
李衾扶着浴桶的边沿,哑声道:“怎么了?”
金鱼细看他似无大碍,才忙道:“是……是萧、萧大人来了!”
李衾皱眉:“哪个萧大人?”
“就是、是舅爷啊!”金鱼冲口而出。
李衾大为意外。
萧宪是个极讲究的人,就算如今在朝为官也没改那种矜贵的脾气,这样有风有雨的天气他是最厌外出的。
而且自打东淑出事之后,萧宪一次也没有来过李府。
这次他竟亲自前来,可见必然有极重要的大事!
当下李衾飞快地收拾妥当,将头发暂时绾好,匆匆出外跟萧宪相见。
萧宪坐在厅内,脸色淡淡的,眼底却藏着不耐烦,他从来不习惯等人,尤其对方是李衾。
从始至终,他对李衾都没什么好印象。
东淑出事,更像是验证了他的预感,由此雪上加霜的增添了对李衾的恶感。
这次若非兹事体大,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跟李府有任何交集。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是李衾从里间快步走出:“萧……”
不等他拱手行礼,萧宪抬手制止了:“不必。”
李衾戛然而止。
萧宪眉眼不抬的:“说正事。”
李衾一笑:“到底是何事这么着急?”
“那个人找到了。”萧宪淡淡的。
“那个人?”李衾一怔,下意识的心中居然浮现出今天见过的“镇远侯夫人”,不由迟疑:“你指的是……”
“还有谁,”萧宪的眉峰蹙了蹙,狭长的双眼微抬,不耐地看他一眼:“彩胜!”
李衾双眸微睁:“那丫头?!她在哪?”
萧宪冷笑:“你先别问。人我找到了,地方也知道,我告诉了你,你负责把人带出来。”
李衾一怔,继而断然道:“好。你说。”
得他允诺,萧宪才缓缓道:“她在东宫。”
李衾震惊:“你说什么?”
“我说,”萧宪似冷非冷地看着李衾:“她在东宫皇太子身边,你能吗?”
对上萧宪玩味的眼神,李衾才明白他的舅爷为何竟屈尊降贵地亲自走这一趟。
第12章
怪不得集三方之力都没找到彩胜,原来那丫头躲在东宫那种隐秘之极的地方。
但如今已经怀疑彩胜知道、甚至做过些什么,可她若在东宫的话,指不定事情是跟皇太子有什么牵连。
萧宪眉端微扬:“你能吗?”
他是故意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李衾,其实以兰陵萧家乃至萧宪的能力,若要把彩胜从东宫带出来,也不是什么登天般的事情,他却故意来找自己。
李衾波澜不惊道:“方才已经答应过了,此刻反悔,是不是已经迟了。”
萧宪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一拍:“妥当。”
眼见他站起身来往外欲行,李衾不免跟着送出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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