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礼见他说了,便也道:“侯爷吩咐过,让我们回到府内静静等候便是,不许轻举妄动,只是我们如何放心……那些来带走侯爷的,看着像是内宫的人,我们有心打听,只是没什么门路。”
毕竟镇远侯是才回京的,京内的人脉关系又最为复杂,且事关内宫,就算有知情的人也不敢贸然插手的,一时半刻竟是无门可入。
东淑听他们把知道的都说了,才道:“原来如此,既然侯爷已经交代了,想必他自有打算,你们倒也不必太忙。只是我既然知道了,也没有个坐视的道理。”
宋起建松了口气,忙问道:“这么说,奶奶刚才叫人打听萧尚书,莫非就是想走萧尚书的路吗?”
东淑道:“你说的不错,虽然说此路未必能成,但为了侯爷,好歹要试一试。”
跟随李持酒的这些人,向来都以为内宅的这位奶奶是个弱不禁风的美人儿,但就像是那精贵的花瓶等等,摆着赏心悦目的,实则没什么大的用处。
没想到她竟能在这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且看她的言谈举止,竟别有一种令人信服、安抚人心之意,顿时心中震惊之余,大为敬服。
于是两人急忙撩起袍子跪地:“少奶奶肯用心自然最好!属下等愿意效犬马之劳,总不能让侯爷出事。”
“不敢当,快请起来吧,”东淑一抬手,笑道:“你们的膝盖是跪侯爷的,我却不敢受。虽然说侯爷未必有事,但大家心往一处使自然是有备无患。”
两人才站起来,就见外头小厮乘云踢踢嗒嗒的走了进来,满脸的如丧考妣。
突然见薛宋两人在,他呆了一呆,这才上前对东淑先行礼:“少奶奶怎么在这里?”
薛文礼见他眼睛红红的,便道:“少奶奶都知道了,你也不用瞒了。”
乘云正在强忍,听了这个一惊,回头看东淑。
东淑道:“你怎么跟个丧家之犬一样的?天儿又没塌下来,我刚刚才跟两位说,你侯爷未必有事。何况就算有碍,也还有我呢。”
乘云听了这句,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上前在东淑脚下跪地,拉着她裙子道:“少奶奶快想法子,那些人说……说内侍司是剥皮地狱呢!我真怕侯爷给他们折磨……”
薛文礼跟宋起建生恐他吓到东淑,只是要拦着已经晚了。
忙看东淑,却见这位少奶奶脸色未曾大变,依旧的一派镇定,这两人更加的愕然了。
东淑啐道:“别瞎说!听他们说风你就到雨了,那些小人嘴里有什么好听的,恨不得无事生非,添油加醋呢。你就信了这些鬼话了?”
乘云听了这几句,才呆呆地抬起头:“少奶奶……”
他脸上一道一道的,原来是在外头奔波了一天,满脸灰尘,被眼泪一冲,看着就跟鬼脸儿似的。
东淑见他还拉着自己裙摆,便忙扯了回来,道:“你这副模样还是别留在家里,给太太的人看见了反而不好,赶紧去洗把脸,我立刻要出门,你就跟着吧。”
乘云去洗脸的当儿,那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也回来了。
原来萧宪这会儿果然已经回了府内,东淑便吩咐乘云道:“你拿了咱们的拜帖先去萧府,求见萧尚书大人。”
乘云本来六神无主,只想大哭一场,可是见东淑这样镇定自若,他就好像得了主心骨,也不问东淑去做什么,忙答应了立刻要去,东淑又想起一件事,忙道:“回来。”
乘云又忙回来,东淑招招手叫他靠前,低低的这样吩咐了几句,乘云两只眼睛瞪得跟猫一样:“奶奶……”
“记住了?”
“记、记住了!”乘云忙答应。
“那还不快去?”
一声令下,乘云才反应过来,忙如风一样跑的无影无踪。
乘云能够在李持酒身边伺候这么久,自然也是有一套本事的。等到镇远侯府的车驾到了萧府门口的时候,乘云早已经垫着脚尖儿打量了,身边是两个萧府的下人陪他站着,其他门房上的人都远远地规矩垂首而立。
等看到马车出现的时候,乘云一阵喜欢,赶着迎上去。
先是甘棠下车,才抬手接着东淑,乘云也转到一旁小心护佑,一边低低道:“果然给少奶奶说中了,原先他们里头的人只说萧大人不在家,我按照奶奶交代的那样说了后,他们出来立刻就换了一张脸,说是之前弄错了,原来萧大人已经在家里歇息着了,可以见客。”
东淑唇角微动,似笑非笑。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头上戴着幂篱,垂落的细密珍珠串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抹红唇。
原先陪着乘云站着的那两个管事忙走过来恭迎,请东淑入内。
其他薛文礼宋起建跟镇远侯府的其他人便在门外等候。
进了大门后,又有两个清秀小厮来接了班,领着一行人往萧宪的书房去。
走的东淑的腿都要酸了,曲曲折折的才总算是到了地方。
还没进门,就又嗅到了一股名贵的香气,大热天里格外的郁郁馥馥的,竟像是人在盛开的花丛之中,却并不刺鼻,反而心神舒泰。
小厮并不进门,里间又有两个打扮格外不同的萧宪的贴身书童出来,代替了他们。
东淑便跟甘棠跟乘云道:“你们留在门边上等着,别进去。”
甘棠一愣,连乘云也呆了呆。
那书童正给东淑行了礼,听她这么说,便瞅着乘云跟甘棠笑道:“我们三爷的规矩,这书房是闲人免进的……经常来往的大人们都知道。”
说着便看东淑:“少奶奶也知道?是从哪里听说的?”
东淑一愣,只听里头是萧宪不耐烦道:“谁叫你在外头跟人唠家常吗?”
书童吐吐舌头,忙躬身退后。
东淑进了书房之中,慢慢地抬手自将幂篱解了下来。
那书童跟在身旁走进来,才要伸手接过来,猛然看见东淑的脸,顿时吓得惊叫了声,缩手后退。
东淑却很知道他的意思:“别怕,我只是长的跟你们姑娘有几分相似,却并不是她。”
书童兀自惊魂未定,转头看向萧宪。
恰萧宪从里头缓步走出来,见状喝道:“没用的东西!出去!”
书童的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虽然答应了,仍是不停地回头看东淑。
东淑便把幂篱搭在桌上:“要见萧大人一面真是不易啊。”
萧宪见她穿着褐金色的对襟夹衣,里头却是珍珠白的绸子中衣,底下是淡青绫子裙,沉郁淡雅。大概是天热又走了太多路,额头略有汗意,脸儿红扑扑的,一双眼睛都格外润泽。
萧宪心中暗叹了声,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明白李衾患得患失,迷惘不知所措的心情。
“少奶奶且坐了说话,”他转头看向扇架上一把绢丝双面绣花鸟的团扇,“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少奶奶突然亲临,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东淑道:“确是有事想烦劳萧大人。”
萧宪道:“可是为了镇远侯的事?”
“大人已经知道了?”
萧宪道:“我毕竟还在这个位子上,若是这种事还不知道……那就是个没用的聋子了。”
东淑问道:“那大人是何时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问我,若是知道的话,为何在顺义侯府没有透出半分来,对吗?”萧宪回头。
东淑道:“不敢。”
萧宪说道:“这件事内侍司做的很隐秘,我也是离开顺义侯府的时候才知道的。”他说了这句,一笑道:“不过李大人应该比咱们消息灵通许多吧。……你既然来找我,可是想让我帮忙救镇远侯出来?”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东淑道:“确有此意。”
萧宪说:“那你可是真看得起我了。不过,你放着现成可用的人不找,怎么要舍近求远呢?”
东淑问道:“敢问萧大人所说的‘现成可用的人’,是李尚书大人吗?”
萧宪点头:“他是知根知底的,皇上跟皇后面前又说的上话,自然比我更顶用。”
原本的确是这样的。
但东淑第一个找的就是李衾了,可惜那人是个冰山,任凭她费尽心机也无动于衷,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找萧宪。
东淑又知道萧大人心高气傲,只怕不乐意自己当“第二”,于是便巧言令色的:“李大人虽能耐,但我只觉着萧大人您不论是人品性格,还是行事之上都比李大人要可靠,所以才来找您的。”
“是吗?”萧宪诧异的扬眉。
东淑露出和蔼可信的笑容。
萧宪看着她这个眼熟的笑容,却又慢慢皱了眉。
萧东淑有时候求他做什么为难的事情之时,也是这般口灿莲花的说破天,这笑容竟也似如出一辙,不过是仗着她生得好又讨喜,故意哄人上钩的罢了,那给她这般求的人往往也从不忍拒绝。
萧宪听见自己心里发出很沉重的一声叹息。
要真的是妹子,那该多好啊。
他一摇头,把那些胡思乱想都抛开了去:“这件事吗,如你所言非常的为难。但是也不是不能商量,你先前叫那个小厮来,说什么你又找到了一样难得的古玩珍品,这可是真的?”
东淑笑道:“怎么敢欺骗萧大人呢,当然是真。”
“那、是什么?”萧宪这才有些急切的问。
原来先前东淑让乘云递拜帖的时候,突然想起萧宪跟自己在顺义侯府“不欢而散”,这会儿自己巴巴地要见——萧宪这个人又很聪明,只怕早也知道她的来意,试问这种情形下他怎么肯见自己呢?
所以东淑特意嘱咐了乘云一句话,只让他告诉萧宪,她又得了一样珍奇古董,按照萧宪那心性,就算未必全信,可也一定得要见一见的。
果然如她所料。
听萧宪询问,东淑便道:“那是西晋越窑的青釉褐斑瓷,甚是罕见。”
还未说完,萧宪道:“若是这个东西,倒也不算极珍贵。”
东淑道:“最难得的是一套,青黄色釉短颈双耳罐,三足盘,还有一个钵碗,底下有印记,不像是凡品。”
萧宪有了兴趣:“若是一整套那还有点意思,在哪里?”
东淑道:“如此珍贵之物,我自然不会随身带着。如今好端端地放在侯府呢。”
萧宪皱眉道:“你……你说了这半天,连个样子都不肯给我看?”
东淑笑道:“莫非萧大人不信我吗?我是惯会找这些好东西的,比如那个铜镜,我也是一眼就觉着好才买的,若萧大人不信我的眼光,那就罢了。”
萧宪虽看出她有些言辞夸大,恐怕是因为镇远侯的事情才故意来骗自己的。
但毕竟有四兽献瑞在前,所以也吃不准她是在说谎还是真有其事。
“好吧,”萧宪吁了口气,便戏谑道:“这次少奶奶又要开价多少?”
“这次不要钱,”东淑正色道:“只要萧大人帮我救出拙夫,我愿意拱手送上。”
萧宪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道:“我曾听人说,少奶奶在侯府的日子并不怎么舒心……却是想不到,竟跟镇远侯这般鹣鲽情深,为了他不惜抛头露面,屈身行事,也是难得之极了。”
东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对我而言,倒不是什么鹣鲽情深,或许称之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最为恰当。”
“哦,”萧宪耳聪目明的,自然也早打听到她的底细,道:“你是说当初镇远侯不顾阻拦保全了你跟你弟弟。”
东淑屈膝行礼:“我不惜逾矩而来,萧大人已经知道我的心意,若是大人能够相助一二,我亦同样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萧宪打量着她的眉眼,终于道:“我也要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东淑咳嗽了声:“萧大人出身高贵,一身才华,手眼通天,无所不能,自然很不用我这区区女子报什么,至少……许下的东西一定会双手奉上。”
因为她这张脸,以及时不时的举止言行,总是让萧宪不可避免地想到妹妹,心里便悲苦交加,可是见她“巧言令色”到这种地步,难得的是应酬的这么婉转顺其自然,便忍不住嗤地笑了。
萧宪沉吟片刻,道:“少奶奶给我戴了这么多高帽,我却受之有愧,但你心中明白,最适合插手这件事的人是李子宁,他都不肯答应你,我又怎么能越衙行事?”
朝廷上的事情不是说黑就白的,有些事情越少人牵扯越好,所以当初李衾都没有将岁寒庵的实情告诉萧宪。
所以事发之后,搅合在太子漩涡的一干人,是李衾,景王,以及镇远侯,大概还有宫内的李家的那位贵妃。
而萧宪的手仍是干净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插手进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东淑本以为可以说服萧宪,如今见他也拒绝了,不仅是失望,更是心冷,她愣愣地看着萧宪,一时竟失了心神似的,无法应答。
萧宪看着她的脸色,竟不忍心,便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照我看李子宁他不……”
“够了,”东淑不等他说完便道:“李大人跟萧大人都是一部的尚书大人,明哲保身,这我明白,只是觉着我们侯爷未免傻傻的,当然,我也是。”
她深深呼吸,道:“萧大人,不如打个比方,假如、我是说假如,这次在岁寒庵中死的人是我,那么……会不会就是天下太平了?”
萧宪的眸子蓦地睁大,眼前看见的,竟不仅是“江雪”,更像是……他竟受不了这话:“胡说什么。”
东淑道:“不是胡说,只是另一种假设,死一个女人,当然比死一个太子要容易的多。所以我说李持酒傻傻的,妻子如衣服,为了一件衣服又何必呢。”
“江少奶奶!”萧宪见她竟说出了实情,忙喝止。
东淑似是而非的笑了声:“好了,不说了。我也该走了,萧大人就当……今儿我没来过吧!”
她不等萧宪反应,转身要走,复回头看了一眼萧宪:“萧大人先前问我是谁,我现在回答你,我是江雪,就算出身寒门,并非天之骄女,但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江家女儿。至于萧家姑娘,纵然身世煊赫,绝色无双,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便是我,不是任何人,你,或者李大人,都别看错了人!”
说完后,东淑无视萧宪震惊又恼怒的眼神,回身便走!竟把撇在桌上的幂篱都忘了。
门外的乘云跟甘棠呆站了半天,见东淑快步而出,幂篱也没戴,不知怎么样,忙赶着跟上。
东淑气冲牛斗,虽然知道这些当大官的自己心中各有盘算,且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行事极少是随心所欲的,每一步棋都要看家族的动向。但是她就是受不了。
没有人管李持酒的生死,没有人!因为他只是一个才上京的、没有任何根基的镇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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