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扯谎,”李持酒的脸上浮出一丝微冷的笑,他盯着东淑,缓缓地:“你说,这会儿我若是问你的丫头,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东淑咬了咬牙。
“侯爷这会儿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对上李持酒的眼神,东淑道:“再怎么样,那燕窝给下了毒,是不争的事实。”
“你果然一早就知道对不对?”李持酒道:“你知道的,你只是故意在我回府之后,叫我察觉。”
东淑当然可以否认。但是她心里清楚,李持酒既然已经问到这个地步,他自然是心里有数了。
而且纵然她否认,逼得他再去审问甘棠,所有蛛丝马迹也终究会浮出水面。
的确,她早就知道那燕窝里被动了手脚,但是她并没有声张。
在甘棠想要立刻熬了吃的时候她阻止了,因为要等李持酒回府之后叫他自个儿发现,只有这样,镇远侯才会跟苏夫人去吵,苏夫人因而自然更加迁怒于她,她也可以顺势“逼不得已”的答应。
这一切都有利于两人的和离。
既然已经说破了,东淑索性道:“我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侯爷,那么您总该也能查到吧,真正下手的不会是王姨娘。”
“事到如今,你是在为她说话?”
东淑道:“侯爷,她好歹也伺候过你几年,没什么大功劳,可也没有什么过错,何必这么翻脸无情呢?”
“翻脸无情?”李持酒忽然大笑,又把甘棠吓了一跳,“你跟我说翻脸无情?叫本侯看来,你却是最翻脸无情的一个!”
他说到这里,手上用了几分力气,捏的东淑的下颌隐隐作痛。
东淑蹙眉转头,试图摆脱他的手。
李持酒却并不放,且倾身上前,徐徐道:“其实我不在意这个,你要是想要离开侯府,想要和离,甚至要改嫁他人……都成的。”
东淑不由又看向他:这又是什么话?
“但是你知道什么是最奇怪的?”李持酒的眉峰也皱蹙起来:“以江雪的性子,是绝不会想要离开侯府的。她就算是病入膏肓死在了侯府,也只会想葬入镇远侯府的宗庙。”
东淑听了这句话,心中像是万丈波涛,她既觉着李持酒说的有理,又觉着他说的残忍之极:“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她的脾性,她跟了我,一辈子就只能是我的人。”
东淑无端想起那夜他所说的那些堪称深情的话,可是此刻他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儿称呼“她”。
多奇怪,就仿佛她不是江雪本尊。
沉默片刻后东淑道:“侯爷,我跟你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不可能。”镇远侯淡淡驳回,断然道:“我不相信一个人前后会变的……判若两人。”
东淑心头一窒:“那或许是侯爷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吧。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乐。”
李持酒这才变了眼神。
正在此刻,外头有人道:“姐姐!”
另一个声音冷峭道:“镇远侯。”
东淑听到那一声“姐姐”,心先踏实一半,又听见后面这个声音,总算松了口气。
来者竟是萧宪。
李持酒松开了东淑,转身要退出去,又回头看向她:“我相信我的直觉,别叫我发现……”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
发现什么?这个人简直疯魔了。
东淑无言以对。
镇远侯话未说完跳了下地,在外头似乎在跟萧宪说话,而马车略略一沉,却是明值从车门口进来了。
明值扑到东淑怀中,又给她紧紧地抱住:“怎么样?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忽然发现明值的脸上的确有两块伤,嘴角微肿,额头上似乎也有点淤青,看着有点狼狈。
东淑捧着小孩儿的脸,惊怒道:“是镇远侯吗?”
“不不,不是侯爷,”明值忙否认:“姐姐,你别生气,其实、其实不关侯爷的事,他是为了我好。”
“什么?”东淑愣怔,“他把你带到这种地方,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明值说道:“侯爷……是为了替我出气的。”
才说了这句,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响动从车外头传来。
东淑侧目,下意识地掀起帘子看出去,却正看到萧宪跟李持酒面对面站着,萧大人右手的衣袖飞扬,显然是刚刚在镇远侯的脸上来了一下。
第54章
东淑眼睁睁看到这一幕,先是震惊,继而紧张。
李持酒向来是个混不吝的人物,之前面对李衾的时候,虽然李大人对他是知遇之恩,他却还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不羁言行呢。
如今萧宪打了他,却不知他是什么反应。
却见李持酒的脸给打的稍微往旁边侧了侧,又慢慢转过来对着萧宪。
他竟没吱声。
萧宪却道:“你不要太放肆,别以为是李衾调你回来的,就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你,让你这样不顾体统,不管法纪,任意胡作非为。——你还敢笑?”
“不不,萧大人别误会,我不是笑您,”李持酒解释说道:“只是萧大人的意思,是我仗着是李大人调我回来才‘狐假虎威’的,其实不是这样儿的,李大人自然满心想我规矩,只是他也管不了我罢了。”
萧宪冷笑道:“好啊,他都管不了你,那就是没有人能管得了你了?”
这会儿李持酒也看见了东淑在车内正望着此处。
他看看东淑,又看向萧宪,脸上的笑不知为什么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古怪,不像是讥诮,也不是不屑,反而带些许纯粹的喜欢似的。
李持酒竟说道:“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不过……萧大人的话,我自然是得听的。”
萧宪眉头一蹙。
萧大人却也不是很信这话,只当李持酒是随口应付罢了,便冷笑道:“你不用跟我油嘴滑舌的,横竖你不是我的人,我自然也不管你,只是你别得寸进尺,先前你拦她的马车,我尚且没得空找你,你竟变本加厉,更加惹出这些事!你自然知道她如今住在我的别院里,便是我照看着的人,不是你侯府的人了!以后你要再敢为难她或者怎么样,我可不像是李衾那样爱才!”
李持酒顿了顿,仍旧很好脾气般的回答:“萧大人说的我都知道了。”
他的态度居然异常的顺从,毫无顶嘴不恭之意。
不仅是车内的东淑觉着诧异,连萧宪都有些意外。
萧宪又多看了李持酒几眼,脸上愠色总算收了几分,又道:“学堂的那老先生,还有抚宁伯府的那孩子,李府的那个,不许再为难他们。”
“知道,其实事儿已经结了,立刻放他们走。”李持酒满口答应。
萧宪盯着李持酒看了片刻,也不知道这个人心里到底想什么,但该说的都说了,也懒得再跟他多言。
于是只道:“今儿你应的话最好别忘了。”
等萧宪上了马,陪着车驾远去后,原地又只剩下了李持酒一人。
镇远侯目送萧宪的身影跟那辆马车消失在街头,良久,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慢慢抬头。
头顶是一轮半圆的月,月色皎洁,漫天清辉。
他身处的是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但此时此刻,居然仍有一种孑然而立,无人可知的孤独之感。
马车往萧宪别院而去。
车中,明值便将今日的事发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东淑。
正如东淑之前猜测的,本来镇远侯就是才进京的,没什么根基靠山,那些小学生们却都是京城内贵宦世家的子弟,又看江明值生得瘦弱年纪又小,不免有些欺生。
其中又有抚宁伯府的孩子,因为先前抚宁伯夫人给东淑面斥,记恨在心,她自然没有好话,那小孩子听大人议论起来,便也把些偏见厌恶等存在心里,时不时地就找明值的晦气。
本来明值就难以融入这学堂里,只是忍着罢了,后来给其他孩子们针对欺负,明值担心东淑为难,就一直退让,且只字不提。
谁知到东淑跟镇远侯和离后,这些孩子们就变本加厉起来,起初因为镇远侯“名声在外”的缘故,他们还有些忌惮,不敢动手,只是偶尔骂几句,推挤刁难罢了,如今不必担心镇远侯如何,自然乐得放开了手脚。
这天,明值给几个人围着打了一顿,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又想到东淑不在府里,倒是可以回去躲一躲。
于是就带了小厮往回走,谁知路上偏遇到了镇远侯李持酒。
李持酒正带人巡城,远远地看着眼熟,走近了时候,才发现明值脸上青肿有伤。
当下便拦住了他,询问发生了何事。起初明值还不肯说,李持酒道:“你是怕丢丑吗?若真的怕,那你就不该灰溜溜的逃回来。逃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乃至无数次,你要一直当缩头乌龟?”
明值满心委屈,听了这几句更是眼中带泪,却不敢回嘴。
李持酒打发了副将带了士兵去巡逻,自己跳下马,抬起明值的脸看了会儿,又拉拉他的手脚,确信他身上没有伤,才又道:“怎么不说话?”
明值才说道:“他们是好几个人……我、我又不能跟他们动手。”
李持酒道:“原来是对方人多,那你一定是因为这个怕了他们所以逃了。”
明值摇头道:“老师也偏袒他们,我怕跟他们动手后,老师、会为难姐姐。”
李持酒这才扬眉:“可是你这个鼻青脸肿的德性,给你姐姐看见了岂不更担心?”
“姐姐不在家里。”明值脱口说了这句,又嗫嚅说道:“侯爷,我该走了。”
李持酒拦住他:“你跑什么,难道我也会打你?我当然知道你姐姐不在家,她忙着在萧府交际呢……真想不到,她竟有这本事。”
明值听他碎碎念,便抬头看向他。
李持酒对上小孩的目光,道:“你这么瞪着我干什么?不服?你连一些小孩子都打不过,还敢这么瞪我?”
明值又低下了头,抬脚踢地上一块微微凸起的石头。
李持酒在他的头顶上轻轻一摩:“臭小子,离了侯府也变得别扭起来,不像是先前那么乖了。”说话间李持酒左右看了看,这里距离侯府虽不远,但带回去显然不妥,且也不想去萧宪的别院。
他想了想,便唤了薛文礼来:“你们两个立刻去学堂,把事儿打听清楚,谁经手的,给我带了来。”
明值一愣之下忙拦阻:“侯爷,不要去。”
“为什么?”
明值犹豫了会儿才说:“会、会得罪人的。”
李持酒嗤之以鼻,对薛文礼道:“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祸头,就一概带来。”
薛文礼问:“可要带去兵马司?”
“这是私事,去那里干什么,带去金谷园吧,距离这儿倒也不远。”
于是薛文礼跟宋起建便直奔学堂,一问,就知道是伍老先生经手的,小学生里是抚宁伯家里的孩子跟李家的孩子牵头,立刻都揪了来。
东淑面对李持酒的时候常常感慨是“秀才遇到兵”,如今对于这位老夫子来说,显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本来自恃身份年纪,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谁知这些蛮横武夫却也正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由分说扯着就走。
抚宁伯府跟李府本也有人跟着,只是家奴如何能够比得过士兵?只能败退四散,无法阻挡。
伍老夫子更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给带到了风尘之地,起初他极为愤慨,觉着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当即痛斥镇远侯荒唐,又冷笑道:“早听说镇远侯行事惊世骇俗,现在又要怎么对待老朽?难不成还要对我动手吗?”
他其实也仗着自己一把年纪了,别人自然未必敢动他,毕竟一根手指头只怕就将他戳倒不起了,哪里禁得住别的。
李持酒含笑道:“这说的是哪里话,本侯也向来敬重老先生,诲人不倦,真是辛苦,所以有意犒劳罢了。”
“犒劳?”伍老先生不解。
李持酒一拍手,几个浓妆艳抹的妖娆歌姬便飘了过来,镇远侯道:“这位老先生整天给一帮孩子围着实在辛劳极了,又很少来这种地方享福,今儿机会难得,你们好好的拿出点儿看家本领,给他老人家活络活络……筋骨血气。”
老夫子惊道:“干什么?”却给那些女子撮着到了屋里。
就算是他年事已高,已经“行将就木”了,到底是男人,本性天生,又哪里禁得住这些风尘女子的手段,不由得丑态百出。
最后给带出来的时候,双腿都软了,那先前斥责李持酒的“骨气”也早荡然无存,只红着老脸颤巍巍的。
两个小学生也不知道怎么样,只看到老师突然软了下来,不知受了什么酷刑,两个人各自惊异害怕,不敢吱声。
“之前大义凛然的,还以为你是多正经的君子呢,还不是原形毕露。”李持酒打量他一眼,非常鄙夷。
伍老先生满脸通红,无言可对。
李持酒哼道:“既然是师长,就该有个老师的样子,谁知竟丝毫不像样。你以为江明值背后没有人,就能给人随意拿捏欺负是吗?”
“不不不敢,”伍老先生红着老脸,含羞带辱道:“之前是老朽一时糊涂,不明真相,才错怪了小公子的,以后再不敢了。”
李持酒不屑一顾道:“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夫子老师的,只从你这品行上看来,学问必然也是一般的。”
说着淡淡冷笑了声,又去打量那两个小孩子,他对明值道:“他们两个起头欺负你,现在他们两个在这里,你上去打他们!”
那两个孩子闻言瑟瑟发抖,几乎要哭了。
明值道:“侯爷、我……我不想打他们。”
李持酒道:“为什么不想?这叫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现在不报仇,他们更小看你,你狠狠的揍他们一顿,以后他们才怕你。”
明值犹豫了片刻,道:“侯爷,我并不想他们怕我。”
李持酒皱眉:“什么话?”
明值说道:“我不想当坏人,而且现在侯爷把他们抓来了,他们自然害怕,我这时侯打他们,岂不是狐假虎威了吗?也不算我的本事。”
李持酒听了不由大笑:“你这小子,还挺有骨气的,只不过他们先前也没跟你讲义气,他们不是也叫了很多人来打你的吗?他们既然可以仗着人多势众,你为什么不能同样?”
明值看他一眼,鼓足勇气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不懂规矩,不等于我也要去同流合污。”
李持酒敛了笑,回头看向伍老先生道:“老夫子听见了?你一把年纪的人,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懂事!你有什么脸还当人家的老师!”
伍老先生满脸羞愧,无地自容。
抚宁伯府跟李府的小孩子看着明值,也都有些愧疚之色。
gu903();明值将事情经过说完了后,东淑良久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