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东淑下车进府,且走且想着跟萧宪车中所说,越想越认定萧宪的确是知道了。
但是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将要进二门的时候,里头有老太太房中的丫鬟迎了出来,道:“姑娘,怎么三爷没回来吗?”
东淑道:“部里有事忙着去了。”
丫鬟叹道:“太太还惦记有事儿跟三爷商议呢,偏这样忙,不过正是老太太说的‘能者多劳’,三爷能干才得先帝爷跟皇上都这样器重。”
另一个丫鬟笑道:“这当然了,不然的话怎么先帝爷临终前别的大臣都不见,只是我们三爷一个人在跟前伺候着写传位遗诏呢。”
这两个人只顾自交头接耳的,东淑无意中听见,整个人却惊呆了!
她猛然止步,心中有个声音响起:
——原来,萧宪是这么知道的!
且说萧宪转车往吏部而去,因为在镇远侯府耽搁了太久,此刻华灯初上,夜幕降临。
萧宪换了个坐姿,皱着眉头也在想自己方才跟东淑的对话。
苏夫人的情形多半是不太好了,但是她为什么竟把那可怕的真相告诉东淑?
萧宪有些烦恼,后悔自己陪着东淑走了这一趟,本以为这个秘密自己背着就行了,如今却把他最不想连累的人也拉了下水。
屏息静气间,马车停在吏部门口,萧宪才下地,门口侍卫上前,低低地说道:“大人,兵部李大人先前到了,已经在里头等半天了,像是有要紧事。”
萧宪负手入内,到了自己的公事房,果然见李衾端坐在那张高背官帽椅上,居然是双眸微闭,仿佛老僧入定的样子。
萧宪一看他这样先嗤地冷笑,目不斜视地从李衾跟前经过,在自己的桌子后面落座:“李大人,没事儿跑我这里参禅呢?”
李衾睁开双眼:“你去镇远侯府做什么?”
“你的消息够灵通的,”萧宪道:“既然知道我去了,难道不知道为什么?”
李衾摇头道:“就算是她想去,你也不能什么都由着她。”
萧宪却大不高兴起来:“我的妹妹,我爱怎么由着就怎么由着,用得着你管?别说她现在没有嫁,就算是嫁了,她想去哪就去哪,你管管试试!”
李衾知道一旦涉及东淑,就没有任何道理可以跟萧宪辩论,当下道:“好,不提这个,我有一件正经大事跟你说。”
萧宪才道:“什么事快说快走,别在这里赖着,看着难受。”
李衾面上的笑容稍纵即逝,淡淡道:“先帝身边的高公公,之前派去守皇陵的……”
萧宪略略色变:“怎么?”
李衾道:“他现在在谁的手里,你不如猜猜看。”
萧宪的眼神闪烁不定:“皇上?”
李衾道:“看样子萧大人果然是有自知之明,大概是早有预料吧。”
高公公是之前的内侍总管,文帝身边儿最心腹的人,先帝的种种隐秘,绝瞒不过高公公,也并不瞒着他。
先帝去后,高公公急流勇退,自愿去守皇陵,如今却给新帝秘而不宣的拿在手中。
萧宪心里透凉,面上冷冷地看着李衾道:“我可不敢当。我只问李大人,你这次来是怎么样?”
李衾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你手里的那个东西,能不能给我。”
萧宪眼中的冷怒一涌而出:“你说什么?”
李衾语重心长道:“不管你怎么想,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萧宪盯着李衾看了半晌,终于冷笑道:“李子宁,你今日是来当说客的,还是给皇上当刀子的?”
李衾依旧的泰然自若:“都不是,只是身为知己,你又是东淑的哥哥,才不避嫌疑来说这些的。”
萧宪道:“别提什么知己,我可不敢是你的知己,好!你既然来要那什么东西,你且告诉我,那是什么?”
李衾沉声道:“御库里的诏书,除了一些留存的诏书,多半都是皇上的近身秘书誊抄出来的,以便于印证诏书的真假,我先前跟你说过,皇上想查阅御库的存档,如今我既然来了,你就该知道,该看的皇上已经看了。”
萧宪对这个并不意外,他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果然不愧是皇上,雷厉风行,敢作敢为,先帝的遗命都不顾了。呵呵。”
这话里的嘲讽溢于言表,李衾却仍是面不改色:“所以高公公才会给秘密地押了回来,就是为佐证的。真正的遗诏在哪里,皇上很快就会知道……不,也许已经知道了。”
萧宪听到这里才有些意外地看向李衾:“你的意思是……等等,今日是不是皇上让你来的?”
“嗯,”李衾点头说道:“我今日来,只我自己的主意。方才跟你说的,也是我所得到的消息,并不是皇上授意的。毕竟皇上虽然跟我亲近些,可也知道我跟你的关系匪浅,有些机密的要紧事情,皇上是不会告诉我的。”
萧宪原本以为李衾是奉了皇帝密旨过来要挟催逼的,如今听闻跟皇帝无关,脸色才缓和下来。
他想了想,问道:“李子宁,你也算是神通广大了,你既然知道了这么多,你不如且告诉我,关于先帝的遗诏,你又知道多少?”
李衾道:“我有一个猜测,非常的荒谬绝伦,不说也罢。且我如今最关心的,是你的安危。”
萧宪听到“荒谬绝伦”,心嗵嗵地跳急了两下,又听到最后一句,他定了定神:“我的安危?莫非皇上也将对我不利?”
李衾道:“你说呢?你难道不知皇上的性子?”
萧宪冷笑道:“若说我先前不知道,直到现在,瞎子也该看出来了,谨州杀俘,放纵人为难镇远侯府,如今违抗先帝遗命私开御库诏书等等,原来先帝的担忧倒像是先见之明,可见知子莫若父!”
“先帝的担忧?”李衾不动声色的。
萧宪欲言又止,道:“李子宁,你既然跟我要那东西,你又知道皇上也为这个着急,你就该知道这个东西将对皇帝不利。说实话,我本来不想插手其中的,但是我没得选择。因为先帝临终托命于我。”
李衾沉吟不语。
萧宪道:“我不能有负先帝所托,何况一切都给先帝料中了,皇上……豺虺之性,只怕不会是个明君。”
虽然两人说话之前李衾已经做过安排,且萧宪这里最是安全,但李衾仍是即刻喝止:“萧宪!”
萧宪叹息道:“事到如今有什么不可说的,你刚刚提醒过我,下一步皇上只怕就要对我动手了,可真到了这时侯,我只能抬出那道遗诏。”
李衾深吸一口气:“萧宪,你向来审时度势知道进退,别一时冲动,你身后还有整个萧家。”
萧宪冷冷不语。
“其实,还有一个解决法子。”李衾想了一会儿,瞥了眼萧宪:“你愿不愿听?”
萧宪很想立刻把李衾赶出去,目光相对却仍是好奇,便道:“你说。”
李衾道:“你且答应我不要动怒。”
他说了这句,才慢慢道:“之前皇上跟我提过,说是你已经过了适婚年纪却还不曾娶妻,他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你,假如你娶了燕语公主为妻。皇上自然可以信任你,就不至于逼迫你了。”
萧宪满眼都是匪夷所思:“你、你说什么?”
李衾道:“我已经说完了。”
萧宪深深呼吸,怒极反笑:“原来你今日不止是说客,还成了那媒婆了。”
李衾道:“萧宪,我一心为你筹划,你何必挖苦于我,真是……咬吕洞宾……”毕竟面前的“哥哥”,他便把那个“狗”含糊去掉了。
萧宪冷笑道:“燕语公主本心仪于你的,如今却要塞给我,当我是什么?你不要的我就得欢天喜地的接着?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宁肯终生不娶,也不会随意给自己添堵。”
李衾见果然谈不拢,便道:“这两条路你真的不选一条?”
萧宪言简意赅:“滚。”
李衾一点也不生气,默默地想了会儿:“那个东西你放在哪里?”
萧宪瞪大眼睛:“你探听这个,是想软求不得就硬抢?”
李衾显得很体贴,道:“我从不敢这样想,只是随口一打听,这么要紧的东西你千万别放差了地方。万一给皇上的人找了去呢,毕竟皇室的密探无处不在。”
“就算他们无孔不入也绝无可能。”
萧宪自负的说了这句,又觉着自己仿佛多嘴了,便瞪李衾道:“你不要跟我旁敲侧击的,以为我不知道你?”
李衾微笑道:“既然话不投机,我先告退了。”
在李衾去后,萧宪重坐回椅子里,满面恼色。
侍从进来递了两次公文,萧宪一概不理,只是出神想事情。
他被迫接了一个烫手山芋,不,这个比喻太轻了,应该说他被迫接了一个生死赌局。
当时先帝临终下的那道遗诏,并不是众人面上所说的那种传位给景王的诏书。
先帝在诏书上写下了一个让萧宪做梦都想不到的名字,萧宪至今仍记得当时亲眼所见时候那种魂不附体的感觉。
但是同时细想,以前的种种异样都得到了解释,先帝为什么对那个人格外不同,苏夫人为何会进宫单独谒见先帝,以及当初先帝跟老镇远侯之间的关系!
所以今天东淑去见苏夫人,出来后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萧宪看的很眼熟,因为他曾经也这样过。
谁能想到,那个吊儿郎当,性情不羁从不按常理出牌的镇远侯李持酒,竟然会是正经的凤子龙孙,皇室血脉!
萧宪的头一阵阵的疼。
但他手边儿还有积攒如山的公文,今夜显然又将难以安枕。
这一夜,同样不眠的还有东淑。
在枕上翻来覆去的,东淑几乎怀疑自己今日根本没有去过镇远侯府,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但是怎样才会生出那样离奇的幻觉呢?
事实上,天马行空的幻想中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现实里却是真真的发生了。
她的手腕略有些隐隐作疼,好像还留着给苏夫人紧紧握过的疼痛感。
东淑以为苏夫人是失心疯了,但那无意中的一撞,却反而“以毒攻毒”,让苏夫人难得的清醒过来。
当年老侯爷跟先帝曾极为要好,后来老侯爷主动请缨前去边陲,最终战死沙场,留下李持酒这遗腹子。
所有人都庆幸老侯爷到底还留有一线血脉,可只有苏夫人知道,根本不是那样的。
当初苏夫人年轻时候,有一日先帝到镇远侯府赴宴,大醉歇息在客房。
苏夫人因从老侯爷那里知道先帝的身份,又因老侯爷叮嘱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她战战兢兢,凡事亲力亲为照顾着。
因先帝酒醉呕吐,苏夫人不嫌腌臜亲自拿了帕子给他擦脸,不料先帝恍惚之中竟错以为身在后宫,兴致勃发,阴差阳错的春风一度。
事后,怯懦的苏夫人自然不敢做声,先帝起初因醉酒忘了,但终究慢慢回想起来,又喝问身边内侍,情知自己犯了大错,没什么脸面见老侯爷,于是从此逐渐疏远。
至于苏夫人生了遗腹子,先帝满心还以为那是老侯爷的血脉,只是毕竟亏欠了人家,倒不如不见。
转机出现在镇远侯李持酒在内侍司遭了刑罚,东淑求情的时候。
先帝看到李持酒的样貌神采,竟像极了他年轻时候。
那会儿先帝还没有认真多想,只是一时念动,就叫镇远侯脱衣看伤。
直到看见镇远侯腰间的那个胎记,皇帝才清楚,眼前的少年,正是自己的儿子!
说来也怪,启朝历来的君主,腰间都会有这样一块胎记,倒不是每个孩子都有,但是文帝有,文帝的父皇也有……直到如今,一个在皇室内部所传的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但凡有资格成为新君的,腰间都会有这样一块印记,俗称龙痕。
只是文帝所生的这几个儿子之中,没一个有的。因此无奈立了太子杨盤,直到杨盤横死,文帝虽惊怒,隐隐却也有种合该如此的感觉,同时觉着不安。
毕竟若不是有这种龙之痕的孩子,只怕帝位不牢,文帝生怕启朝从自己这代竟断了!
直到看见了李持酒,后来又有苏夫人亲口诉说的话,当然再无疑虑了。
本来李持酒是没什么争议的天选之君,可文帝非常忌惮,因为这种事情不光彩。
虽然当时是醉后荒唐,但毕竟老侯爷曾是自己的兄弟。
何况李持酒从小儿浪荡不羁,从没受过正经的皇室规矩教养,也未必是个合适的君王。
所以文帝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以“稳”为上,不必再捅破昔日隐秘。
本来文帝还可以长久的继续考量考量,谁知那一场行刺突如其来,断了所有念想。
仓促传位是不可能的,更怕引发朝野哗然。
所以才从大局出发,表面上仍是立了景王杨瑞。
但文帝也留了一手,那就是给萧宪的那份真正的遗诏。
遗诏上写明了,若是景王行事不正,不堪大任,那就持这遗诏,连同皇太后、几位辅政大臣一起,改立李持酒为新帝!
这点儿,东淑自然还不知情。
她只是困扰于苏夫人跟自己所说,直到天明才打了个盹儿,但仍是错综复杂地做了很多怪异的梦。
虽有这种意外,但因婚期已近,东淑只得收心。
顺义侯府萧夫人也带了赵呈旌回到娘家,相助张夫人处理安排东淑的成亲之事。
虽然是“干女儿”,但张夫人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给东淑操办婚事的时候,真是悲一阵儿,喜一阵,万般情绪,却都化成了十分用心。
成亲前两天,江成福跟明值自然也来到了萧府,江老先生私下里问起东淑有关李持酒在北关的事情,问是否有了消息之类。
先前萧宪会跟她说起,近来萧宪因忙碌,虽然偶尔碰面,却也不提李持酒,所以东淑也不知道。
江老先生有些忧心忡忡的,悄悄说道:“我听闻侯府的老太太不好,前天冒昧前去探望,他们府内竟没有可以主事的人了……直到我说了我是谁,才有一个管事的出来迎着我,可又说他们老太太的情形不妙,所以不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