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瑞的眼中掠过一道阴沉的光:“萧尚书,你莫非是在说朕不够英明贤德吗?”
“臣自然不敢。”萧宪不卑不亢的。
杨瑞微微眯起双眼:“萧宪,朕也不想跟你虚与委蛇了,不如你说一句实话,你是不是觉着朕不堪大任?所以想用那道遗诏扶那一个人。”
“臣说过了,这道遗诏是否有用,全看皇上,不在臣的私心。”
皇帝走到萧宪身旁,认真凝视着他的脸:“你以为仗着世家的势力,朕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吗?”
萧宪缓缓抬眸:“皇上若要处置微臣,不提世家如何,只怕那道遗诏很快就会给公布于众。”
“你……”皇帝脸色一变。
萧宪道:“皇上不会以为先帝临去,只交代我跟高公公吧?”
“除了你们,还有谁?”皇帝神情有些扭曲。
就在这时,外头有个小太监匆匆地走了进来,跪地道:“皇上……”
皇帝正在气怒之时:“滚出去!”
小太监吓得哆嗦起来:“宫、宫门上说镇……”
皇帝磨了萧宪这两天,总是奈何他不得,不管是软磨硬施,都没有效果,此刻心中的杀机无处宣泄,见小太监这么没眼色,便喝命人把他拉出去打死。
那小太监吓得不知所措,只能拼死颤声道:“皇上,是镇远侯,镇远侯求见……”
这一声“镇远侯”,把萧宪跟皇帝都惊呆了。
李持酒来到武德殿前,张望了会儿,迈步进内。
这时侯萧宪已经不见了,只有皇帝一个人,跟众内侍宫女等在殿中。
镇远侯上前跪地行礼:“参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杨瑞之前面对李持酒的时候,心思是喜忧参半的。一来他挺喜欢李持酒的性情,并且李持酒又是个武功超群能够打仗的,但另一方面对于李持酒,皇帝又有着莫名的嫌恶跟深深的忌惮,所谓嫌恶他不知从何而来,忌惮嘛倒是很清楚,主要就是岁寒庵的那件心病。
所以曾经一度想要把镇远侯除之后快罢了,谁知这小子偏偏命硬的很。
先帝临去把李持酒打发走了,这让杨瑞有一点点心安,横竖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那道遗诏呼之欲出,而他亲眼目睹之后,才蓦然惊心,并明白了自己对于镇远侯那从一开始就有的“嫌恶”是从何而来。
李持酒在北关打了胜仗,新帝表面儿欢喜嘉赏,心里却恨不得李持酒就真的死在那里,那就是一了百了,老天庇佑了。
万万想不到,镇远侯悄而不闻的,如同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京中!
此时看到李持酒在跟前跪倒,望着他衣袍上沾灰带尘的,新帝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
“镇远侯,”他平静了一下心绪:“你……不是在北关吗,怎么忽然回到京中?”
李持酒道:“皇上,微臣先前追踪敌寇不慎误入荒漠,好不容易爬了出来,不料听说家中母亲病重,所以才赶紧回来探望母亲的病呢。微臣是一片孝心,皇上也是个很讲究孝道的人,该不会降罪吧?”
他居然先下手为强,想堵住杨瑞的嘴。
新帝的确是打算着要不要扣他一顶“无旨擅回”的罪名,听他这般说,便笑了声道:“你还知道你的行为有所不妥?你明知故犯,可知罪加一等?”
李持酒展颜笑道:“皇上,我又不是临阵脱逃,我带兵深入北漠,还杀了一个他们的什么王呢,大不了我不要军功了,把我这擅自回来的罪名抵消了呗?”
“胡说,你以为这是在买菜,你还讨价还价的,”新帝呵斥了声,虽然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劲敌需要除掉,可是当面儿跟他相见,听他说话看着他的神情,那股杀心却不知不觉没那么浓烈了,“若每个将领都跟你一样,岂不是天下大乱?”
李持酒大言不惭道:“若每个将领都跟我一样能征善战,那皇上你的江山岂不是稳固若金汤吗?”
杨瑞听了这句,忍不住嗤地笑了,却又忙皱眉:“镇远侯,你这性子还是不改。”
李持酒道:“我这性子到死也不会改了。幸而我也不犯什么大错,我也不是大官儿,脾气坏一些无伤大雅,皇上您说呢?”
新帝盯着他看了半晌,望着他那嬉皮笑脸浑然不羁的神情,本该觉着他可笑的,但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一点点莫名的羡慕。
终于皇帝长叹了声:“好吧,既然你说你回来是探望老夫人的病,怎么又进宫了?”
“我娘对我而言自然是第一位的,孝道当先嘛,我尽了孝,接下来自然要亲自来向皇上请罪。”
“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你这么做,却是把孝放在前头了,你还敢耍嘴!”皇帝呵斥。
李持酒道:“我只是无名小辈,到底又不是什么大禹可以三过家门不入,何况要进宫自然是难的,不如先看了老娘再来见皇上……到不了讲究忠孝两全的地步啦。”
皇帝皱起了眉:“你这胡搅蛮缠的本事也跟着见长了。”
“多谢皇上夸奖,”李持酒却笑道:“对了皇上,听说萧尚书大人也在宫内,怎么不见他人?”
“你问萧宪做什么?”皇帝才有些松弛的心又绷紧,警惕地看着李持酒。
李持酒回答:“听说我娘病着,萧大人跟我……前夫人曾去侯府探望,他既然在宫内,我也好当面儿谢一声。”
杨瑞听是这样答复,微微一笑:“说起来你回来的倒正是时候,今儿正是江雪嫁到李府的日子。”
李持酒撇了撇嘴,并不做声。
杨瑞道:“怎么,你好像不高兴?”
李持酒才说道:“皇上您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才和离了的人,我跟她说过了,就算我死了她还得守寡一年呢,如今倒好,我活的好好的,她连几个月都熬不了就又嫁人了,这女人真是那个什么薄情寡义……”
杨瑞不由笑道:“常听人用水性杨花形容女人,薄情寡义是说男人的,你如此倒像是个怨妇口吻。”
李持酒道:“我自然没皇上这样博古通今文绉绉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今日既然是她的日子,怎么萧尚书没在萧府?”
杨瑞道:“镇远侯,你对萧尚书很是在意啊。”
李持酒道:“这个大概就叫做爱屋及乌。”
“嗯?”
“皇上知道的,他是江雪的义兄,我自然也多敬重他几分。”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对江雪倒也算是情深义重了,既然是这样当初又怎么轻易和离了呢?”
“当时是一时冲动,所以后来才后悔的。”
杨瑞又笑道:“镇远侯,你的私事真是一塌糊涂,幸而你带兵不是这样。”
李持酒挺胸道:“多谢皇上夸奖,我这是小事糊涂大事明白。”
杨瑞白了他一眼,想了片刻道:“说来朕的确许久不见你了,你既然进宫了,索性就在宫内多留一会儿。等朕想好了该如何处置你再做打算。”
他这句“处置”自然是一语双关,说出来却像是调侃。
李持酒像是没听出来:“那好吧,多谢皇上隆恩。”
杨瑞道:“你这人行事鲁莽,不能靠近后宫,就去前头体仁阁那里暂时一留吧。”
李持酒认真道:“皇上,要如何处置我可要尽快想想明白,我娘的病不算太好,我还得回侯府伺候她老人家呢。”
杨瑞盯了他一会儿,却也无法,挥手道:“你去吧。”
他不提萧宪,李持酒也没再问,便磕头退了出来。
等李持酒去后,杨瑞才叫人把萧宪从偏殿带了出来,他打量着萧宪道:“萧尚书你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自个儿回来了。”
萧宪的脸色微变:“皇上为何要留镇远侯在宫中?”
杨瑞道:“朕正想着他在北关的话,未免鞭长莫及,如今他回来了倒是好。”
萧宪唇角微抿,皇帝留镇远侯在宫中自然是不安好心,毕竟偌大的皇宫,要悄无声息除掉一个人自然容易。
杨瑞见萧宪不语,便道:“你也再想一想,到底是要冥顽不灵,还是弃暗投明。”
内侍上来,领着萧宪出门。这两天皇帝把萧宪安置在南书房,对外说起来,也说是为了要紧的政事留着他在宫内。
镇远侯住的体仁阁,距离此处隔着三重大殿,这也是皇帝行事谨慎怕他们碰头的意思。
小太监领着萧宪往上书房而行,半刻钟不到,就进了南书房。
萧宪心事重重进门,忽然眼前人影一晃,跟随他的两个太监来不及反应,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萧宪吃了一惊,定睛看时,竟发现面前站着的人正是李持酒。
“镇远侯?”萧宪双眼微睁,“你怎么在这里?”
李持酒道:“我自然打听到皇上让萧大人住在这儿所以来找您的,要不然我干嘛要留在宫内?萧大人,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萧宪语塞,带看了他片刻:“你、你从哪里听说皇上为难我?”
李持酒道:“我……”正要说是听东淑担心,又怕说出来萧宪知道他接近东淑难免生气,便改口道:“有个当内尉的兄弟告诉我,说皇上不知为了什么事不许你出宫,我很担心所以进来看看。”
萧宪盯着镇远侯,眼圈不知不觉有些发红:“你是担心我?”
李持酒眨巴着眼睛:“当然,不过看萧大人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萧宪看着他的笑脸:“你……”想说他胡闹,竟为了自己这般“自投罗网”,但又从何说起呢。
但这是在宫中,他虽然神不知鬼不觉摸了来,难免惊动旁人,若是给皇帝知道他两个私下见面,以皇帝多疑的性子,恐又节外生枝。
当下飞快地收敛心神,便道:“镇远侯你听我说,你要尽快出宫,若有机会最好还是去北关,别在京城最好。”
“为什么?”李持酒疑惑。
萧宪道:“总之你听我的。”
李持酒问:“那你什么出宫?”
萧宪沉默:“我也不知道。”
“那我就不走,除非你跟我一起。”李持酒把双臂抱在胸前。
萧宪呵斥:“别胡闹,你非但要走,更加不能让人知道你跟我见过面。”
“这更是奇了,怕什么,我们又不是聚在一起造反。”
萧宪给他这句无心的话惊的头皮发麻,忙喝道:“住口!”
就在李持酒偷偷潜入来看萧宪的时候,那边儿李衾也正进宫到了武德殿。
皇帝说道:“子宁你来迟了一步,刚刚镇远侯进了宫呢,朕把他安置在体仁阁,你可见过了?”
“臣并不知,故而没有照面。”李衾回答。
皇帝皱眉问道:“那遗诏的事情你可有眉目了吗?”
李衾摇头:“目前尚无。”
皇帝道:“萧宪到底把此物放在何处,哼,真的惹恼了朕,就派人把他萧府都抄个底朝天,不愁找不到。”
李衾听到这里才道:“皇上。”
新帝看他不高兴,便笑道:“朕不过是给他逼急了赌气的话罢了,很知道这是不能的,你放心罢了。”
李衾道:“这些话皇上还要慎言才好,若是给世家听见了,只怕会人心浮动。”
“好好好,听你的,”皇帝笑着答应,又道:“不过那东西还是得尽快找出来,唉,萧宪的心只怕早就挪走了,他为了李持酒竟敢公然抗旨不尊,而镇远侯今儿巴巴地跑进宫里来,虽然他不说朕也看得出来,他急欲想见萧宪,哼,就连他进宫只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据臣看来,镇远侯对遗诏的事情怕是一无所知,但是他没有传召凋零竟敢擅自提前回京了,这是兵部的失职。”李衾道。
皇帝道:“罢了,你不必自责,谁不知道镇远侯的性子?他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北关带兵打了胜仗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李衾摇头说道:“可是他没有调命就随随便便的就回了京,却是违背军纪,也跟律法不合,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皇帝道:“那要怎么做?莫非降罪于他吗?他毕竟有功,又是因为孝道而回的,现在处置他,恐怕会有人觉着不服,再加上南边儿的事情未定,倒是不好就大张旗鼓的处罚他。”
李衾思忖道:“还是皇上圣明宽仁,不过幸而他是悄悄回来的,如今除了宫内,宫外只怕也没多少人知道,或许可以悄然处置。皇上若是不便降旨,就还是交给兵部来料理吧。”
“你想怎么样?”皇帝听他并不肯轻易饶恕,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子宁,你向来是最爱才的,何况李持酒又是你坚持从云南调回来的人,怎么现在却像是并不很待见他呢?”
李衾道:“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皇帝笑问:“总不会是因为江雪吧?你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
李衾道:“这倒不是。主要是镇远侯的性子太不堪大任了。臣虽然不敢非议皇室,但臣还是觉着先帝临去之前,所做只怕有失考量,那道遗诏留存世间只是平添了些不利于社稷的变数罢了,比如如今南边谨州的事情,倘若叛军里知道有这么一道遗诏在,只怕更加要兴风作浪天下大乱了。所以臣的心思跟皇上一样,都想先除去心腹之患为上。”
皇帝听他这几句说的非常熨帖称心,便道:“很是!如今不能再添生乱的变数了。可惜萧宪那么一个聪明的人,竟想不通这个,偏在这个上头迂腐不化起来。”
李衾说道:“但是话虽如此,微臣愚见,倒也不好再把萧宪软禁宫中,他的脾气上来只怕越逼越适得其反。何况萧府里恐怕也起了疑心。”
皇帝沉吟,看了李衾一眼,并不言语。
忽然,一个内侍进来,跪地道:“皇上,体仁阁那里说,不见了镇远侯的踪迹。”
皇帝惊怒道:“什么?人去了哪里?”转念一想:“去南书房!”
皇帝带了李衾一路往南书房而行,还未入内,就听到书房里有女子的声音:“总呆在这里岂非无趣,不如去御花园里转转。”
接着是萧宪道:“多谢公主美意,只是微臣懒怠动弹,不能奉陪了。”
皇帝听到这里,脸色稍微好了些,当下跟李衾到了里间,果然见萧宪坐在桌边,燕语公主趴在他对面,两人正在说话,却并不见李持酒。
此刻公主跟萧宪双双起身行礼,萧宪道:“皇上为何突然来了?”
皇帝道:“燕语是何时来的?”
燕语公主道:“来了好一会儿了,我正想请萧尚书去逛御花园,他又不肯赏光。”
皇帝道:“你这是胡闹,萧尚书是外臣,岂能跑到御花园去。”
gu903();因见李持酒不像是来过的样子,皇帝松了口气,略说几句,身后内侍赶来,低低道:“皇上,原来镇远侯是去了体仁阁对面的弘文馆看热闹,找到他的时候,正在教那些学子们射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