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淑此刻正有些疲倦,又不肯歇息,便振作精神打开了那包袱。
无非是李持酒的衣裳,而除了外裳等东西,其中有一件却极其眼熟。
东淑拿起来瞧了眼,确信是她曾经给李衾所做的那件缂丝貂鼠皮的夹袄:果然那天晚上他去了,果然这失踪的袄子是给他“偷”走了的。
东淑想笑,但是那笑才盈盈一现又猛然僵住,因为她看到这夹袄的后背心上俨然不知给什么戳破了个口子,边沿上的血渍早已经干透了,仔细再看,还有好几处划伤。
东淑立刻想起彩胜的话,不由闭了闭双眼,心头惊痛非常。
触目惊心的,她不想再看下去,便把衣裳等都堆叠起来,准备重新系好包袱,谁知动作间,有一物从衣裳里跌落下来,落在她的脚边。
东淑微怔,以为自己错看了,俯身捡起来在手中仔细打量,顿时头晕目眩。
第100章
原来这时侯东淑所见的,竟正是以前她跟萧宪相认后,随手做的那个粗糙香囊,本是要给萧宪的,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东淑还以为是伺候的丫头不知情扔了,因是微末不足道的东西,所以丢且丢了,也没计较。
实在想不到,此时此刻竟然在这里发现。
这香囊上血迹斑斑,口子上紧紧地拴着一根红色细棉绳子,只是如今给拽断了似的,看长短,却像是挂在脖子上。
东淑的手有些发抖,她看着这香囊,又看看昏迷不醒的李持酒,竟觉着这香囊十分烫手,又且沉了起来,有些拿不住了。
这夜,宫门锁了后,皇宫之中寂静的诡异。
皇帝已经从诚肃殿内挪回了武德殿,仍是由丽太妃看护着,皇后娘娘几度前来,都给丽太妃打发了,说皇后太过伤心无法伺候皇帝,也对皇帝不好。
武德殿内灯火通明,内侍禁卫护卫森严,时不时有太医跟宫人们进出。
李持酒却仍是在永庆宫里,太后安排的人不离殿内外。
这夜,太医们看过了,脸上有些庆幸之色,对东淑道:“多亏了少奶奶在,侯爷的药吃的甚是顺利,只是他的外伤也不容忽视,只盼三天内伤口不要恶化或者发热,就是上天庇佑了。”
已经是快十月的天气了,夜间寒凉非常,尤其是在皇宫之中,虽然内殿放着好几个炭炉,东淑却仍觉着心里一阵阵的发冷。
她看了看李持酒仍旧昏迷不醒的脸,起身慢慢走到殿门口处,眺首望去,灯火点点,暗影中侍卫林立。
目光向上,暗蓝色的天,有星光点点。东淑看着那闪闪烁烁的星子,不知此刻李衾在南边如何了,他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吧……
面前的殿阁连绵广阔,东淑的心里却一阵的空虚,她突然怨念李衾为何走后一直都没有书信给自己。
她很想李衾快点回来,可是又怕他知道消息后着急,乱了分寸,虽然南边的战事大体上已经平靖,但毕竟军情如火,一点儿也不能疏忽分神的。
东淑想了半晌,忽然哑然失笑,原来她想起以前李衾去北关巡边,知道她的死讯后却仍是镇定自若地将一场大战指挥停当……唉,果然是自己关心则乱,竟担心起他来。
他李子宁,向来不是个会需要人去担心的啊。
东淑不禁长叹了声。
正在这时侯,一个宫女出来,悄声道:“少奶奶,外头冷,留神吹了风着凉,还是到里间去吧。”
东淑抬手抚了抚双臂,果然冷气森森,于是转身随着宫女进内去了。
这一夜,太医们分作几班,镇远侯身边时时刻刻不缺人,直到天明,镇远侯虽仍未醒,却也并不曾高热,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御厨熬了些参鸡虫草汤送了来,东淑不免又亲自喂了李持酒,虽然喝的少,到底能喝进去些许已经阿弥陀佛了。
正见太医们在给李持酒诊脉,就听外间小太监道:“萧尚书到了。”
东淑忙起身往外迎了出去,远远地看萧宪皱着眉,快步从殿门口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萧宪走到身旁,握着手道:“没事儿吗?”
东淑点了点头,道:“哥哥怎么这会儿才进宫来?”
昨日张夫人先行出宫后,东淑本以为萧宪会立刻入宫,只是竟不曾,这很不是萧宪的行事。
萧宪欲言又止,只道:“李持酒如何?”
东淑有些难过,含着泪说道:“哥哥自己看就知道了。”忽然想到萧宪是那样爱洁的人,若是看到李持酒那伤,却更不妙,于是又拦着道:“虽然伤的厉害,如今情形还不算最坏。”
萧宪到底入了内殿,亲自看了一回。他当然不会去打量李持酒身上的伤,可是看昔日那样鲜明跋扈的少年,如今脸色苍白,嘴唇都缺乏血色,且脸上还有伤痕的,早就知道了。
萧宪咬了咬牙:“真是畜生……”
这会儿两三个太医都在,东淑拉住他到了外间:“哥哥别忙生气,且快想想如今该如何行事。”她一直都在永庆宫不曾出外,可也打发小太监去探听,听说昨晚上皇上危恶,太医们迫于无奈,便给皇帝的颈喉动了刀,却还缓过了一口气来。
萧宪来之前已经听说了,闻言道:“我立刻要去武德殿,少不得会见太后跟太妃娘娘。自然会有计较。”
东淑点了点头:“我看太妃娘娘似乎已经有了打算,她如今未必还是跟皇上一体的了。”
萧宪“嗯”了声:“如此最好。”
东淑怕事情耽搁,便催萧宪快去。萧宪正要转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往里看了眼,脸上流露一丝不忍。
终于萧宪道:“妹妹,我告诉你一件事,只是目前你不能泄露出去。若是镇远侯醒了,更不能让他知道。”
东淑的心没来由地惊跳:“什么事?”
萧宪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迟了进宫吗?昨儿我在镇远侯府。”
“你在镇远侯府做什么?”东淑很吃惊。
萧宪眉头紧锁,说道:“镇远侯府的老夫人……过世了。”
东淑脸色大变,竟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萧宪左右一扫,低声道:“那个小阮跟我说了实情,她的确是皇上的心腹眼线,安插在镇远侯身边的。只是镇远侯一早就知道这个,也跟她说开了,所以小阮虽明面上听命于皇上,事实上却跟镇远侯通气,她替镇远侯看护着内院照料夫人,当初镇远侯在外头出事的消息,府内其他的人都给她封了口,严禁让老夫人知道,谁知皇上好像看出来了,便派了人去告诉了,苏夫人急痛攻心,再加上曾经有旧疾的,昨儿抢救了半天,仍是没救回来。”
东淑脑中发晕:“这、这……”竟站不住脚了!
萧宪急忙扶着她道:“我本不想告诉你,又怕你从别人那里听说,索性我先告诉你罢了。你也防着点儿,镇远侯没醒就罢了,若是醒了,可千万别在这时候给他知道。”
东淑只觉着心里一阵的悲苦无法形容,眼泪却忍不住涌了出来。
萧宪安抚道:“别哭了,你的身体本就不好,我看你的脸色也不佳……又听说你在这里照看他,罢了,也算是你尽到心了。”
东淑忍着泪,压着哽咽道:“哥哥,我本来也很不喜欢他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命也这么苦呢。竟像是老天在捉弄他似的,为什么,为什么!”
苏夫人虽然是个糊涂虫,但毕竟是李持酒的亲娘,也是李持酒在这天地之间唯一的至亲,如今苏夫人去了,李持酒又是这个生死未卜的样子,东淑实在无法形容心里的苦涩跟痛楚,像是一颗心给黄连泡着的荆棘丛扎破了,苦不堪言,痛不可挡,那样难受。
她当然对李持酒自带偏见,但宁可这少年就像是以前那个无心而嚣张的不羁之人,天不怕地不怕,潇潇洒洒的也就罢了,她也仍可以坦坦然然的讨厌他,远避开他。
但是现在,他落到这个境地却跟她,萧宪,以及李衾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这个,东淑恨不得就痛哭一场。
萧宪看着她肩头颤动,心里也不好过,他满心的愧疚,只是不便说而已。何况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当下便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可如今我们能为他做的,就是把原先该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妹妹,他一心都是你,你是能救他命的人,所以你一定得撑着好好的,知道吗?”
这番话提醒了东淑,她掏出帕子拭干了泪:“我知道了。哥哥,你快去吧。我会好好的看着他。”
萧宪见她双眼发红,暗暗叹息了声,道:“那个小阮我把她带了进宫来,她在外头,或许可以帮你一把。”
说着便走到殿门口,果然见小阮一身素衣立在外间,眼睛也是通红的,见了东淑,便屈膝行礼:“少奶奶。”
萧宪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先去了。”
于是出了永庆宫,直接先往武德殿而去。
东淑送了萧宪离开,才要同小阮回殿内,就见燕语公主带了人来了,远远地看见她便加快了步子。
“镇远侯怎么样了?”燕语问道,又说:“我从太后那里来,太后如今去了武德殿。”
东淑道:“情形还算稳定。”
燕语打量小阮,看她眼熟,迟疑道:“你、你不是镇远侯府的……”
小阮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正是妾身。”
燕语突然发现她脸色不太对:“你的眼睛怎么肿了,难道也是为了镇远侯?”
东淑知道她嘴快,绝不能让她知道苏夫人的事情,便道:“殿下,武德殿那里的情形怎样你可知道吗?”
燕语听问才说道:“这会儿武德殿里满是人,十几个朝中大臣跟勋贵都在,还有一些皇亲贵戚们。我隐隐听说皇上昨晚上仿佛传了诏之类,也不知真不真,唉!这会儿镇远侯醒来就好了。”
东淑回头向内看了眼,她盼着镇远侯安然无恙醒来,可又有些恐惧,觉着他若不醒就不至于面对这样破败的残局了。
此时此刻,武德殿外殿。
朝臣们聚在一起站在桌子边上,望着桌上的两张东西,脸色阴晴不定,窃窃私语。
面前中间所坐的正是一脸肃然的皇太后,太后说道:“各位可看明白了?”
魏中书先回头道:“回娘娘话,已经看明白了。”
皇太后缓步走到那金丝楠木的大桌旁边,垂眸看了眼,道:“这份从御库之中调出来的诏书,是先帝爷临去之时留下来的,写明了将来新帝若有不测,便传位给镇远侯李持酒,因他也是先帝印证过的皇嗣血脉。这件事本宫也查过了,先帝身边的高公公是最知情的。”
说到这里他回头,却见两个小内侍扶着高太监颤巍巍地走了出来,高公公原先为保守秘密远避皇陵,却给杨瑞捉了回来,百般折磨,可到底还留着一条命在。
高太监咳嗽了数声,道:“各位大人若是不信,等萧尚书到之后,只问他就是了。当初萧尚书是皇上托付之人,先帝遇刺之时,萧尚书奋不顾身以身护着先帝,加上尚书素日的品行,先帝是最为赏识信任的,所以临终委以重任,魏大人当时也在的。”
魏中书道:“是。”
此刻魏中书早就信了七八分了,毕竟当时先帝的举止很奇怪,他不见太子杨瑞,却一反常态的留下诏书,还让萧宪带走,必然是因为事出突然,先帝一时来不及多想,便留了诏书以防不测。
只是有朝臣道:“可是李持酒明明是镇远侯之子,这、这岂不荒唐……也不好说出去啊。”
高太监道:“老奴是从皇上年轻时候就跟着的,所以最知道此事,当时老奴明知,却因体统不敢张扬,但是皇上所得的几位皇子,身上都没有正统皇裔才有的龙痕印,先帝一度很觉失望,直到那日镇远侯内侍司受刑,才发现了端倪,后来就是镇远侯府老夫人亲自进宫,那时候负责陛下起居记的张秉笔也在侧,大概那时候皇上就觉着事情重大,该留下些什么,所以暗暗地留下张大人在屏风后记载,故而此事别人不知道,张大人却仍是如实记录在册,若是各位不信,可以查验,一言一行,绝无造假。”
杨瑞很知道高太监是先帝心腹,怕是留下什么别的凭证,所以才刻意逼问,谁知道果然先帝还留了一手。
大家目瞪口呆,这样自然铁证如山了。
正在此刻,萧宪到了。魏中书忙拉了他,就问昔日先帝临终之事。
萧宪定了定神,此事还关乎李衾,他实在不好出口,但他跟东淑一样,都觉着有负于先帝且亏欠了李持酒。
当下把心一横,便道:“这道诏书是真的。当时先帝就是怕此绝密给人知道后,会让镇远侯遭遇不测,所以命我秘密保留,谁知……皇上不知从哪里得知风声,所以那些日子把我软禁于宫中,无非就是想得到这道诏书。李衾一则担心于我,二来他也如众位大人一样,不想另生波折,所以竟替我将那道诏书献给了皇上,此事经手的,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
萧宪看向宋玉溪:“小公爷,当着皇太后以及众位大人的面儿,你可以说出实情,是我在凭空捏造,还是确有其事。”
此刻英国公,镇国公等几位都在,宋玉溪自然也在,只是他从开始就沉默不语,听萧宪点到自己,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错,确有此事。”被在场众人盯着看,宋玉溪低头,“我也是奉皇命而为。”
各位大人听他承认了,又且李衾也参与此事,都惊动起来,又开始交头接耳!
皇太后在上听着,一直到现在,知道大局渐渐稳了。
她便道:“各位爱卿可还有什么异议吗?”
忽然礼部尚书道:“虽然此事印证是真,但是如今皇上只是重伤,且镇远侯听说也是伤势严重,皇上跟镇远侯到底如何且还不知道,兴许上天庇佑,让皇上转危为安呢?”
话虽如此,杨瑞自打登基后的所作所为,其实也被许多大臣暗中腹诽的,何况魏中书等亲眼目睹皇帝的伤势,知道不容乐观,是以听了这话,只有寥寥几人应承。
就在这时,内殿有个声音痛哭道:“皇上……”
这一声极为悲怆凄厉,把众人的头发都惊的倒竖起来。
一时间魏中书等急忙冲到内殿,却见众太医都跪在地上,丽太妃却伏在杨瑞的身上,痛哭不已,厉声哭道:“皇上驾崩了!”
宋皇后也在旁快哭晕过去了。
大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继而反应过来,便都纷纷跪倒在地!
一时之间,武德殿内哀声四起!
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出事,这江山谁来坐就成了问题,魏中书等来不及尽情哀恸,便忙跟皇太后商议起此事。
太后这会儿得意之极,不费吹灰之力,杨瑞就把自个儿作死了!如今还能有谁稳坐江山,自然是在永庆宫里的镇远侯。
但是有些臣子毕竟还心有疑虑,不料就在此刻,有个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些许哽咽,说道:“各位不必多议了,皇上早就料到此事,故而临去已经有了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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