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付出的是什么,大概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李衾看着手中的火钳子,一笑道:“人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啊……两国交战自然是免不了死人,将士殉国,马革裹尸,理所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你跟我都知道,她不该算在内。”
萧宪转头看向李衾,发现原本神情泰然自若的李子宁,眼睛隐隐地泛着微红之色,那是一份难以愈合的旧伤,跟更多的怨恨和无法释怀。
一时之间萧宪竟失语了,他不知该说什么。
萧宪很明白李衾的心情,因为作为东淑的哥哥,他失去至亲妹子的痛苦,跟李衾失去爱妻的伤痛虽不一样,但却都是一样的深重,难分高底。
“可……”萧宪生生地咽了口唾沫,不再跟李衾对视,他缓缓垂眸道:“这件事情虽也不想见到,但是作恶之人已经伏诛,何况老天见怜,东宝儿……”
“她是回来了,但是当时为了她的那些伤痛,谁能忘,你能吗?你能当完全没发生吗?你可以说你没有失去过萧东淑吗?”
“李子宁!”萧宪大喝一声。
他当然不能说,事实上就在此时此刻听着李衾提起此事的时候,萧宪的心还是在颤颤的疼着。
他们都不能否认这件事情的发生,就算东淑又回来了,但是没有人能忘却,何况,无法忘却的不止是他们这些至亲的伤心痛苦,还有东淑自己所经历的。
不知不觉中萧宪的牙关紧咬,他听见自己牙齿磨动的声音,眼睛几乎都湿润了。
正要收敛心神,再行说别的,李衾却又说出了一句让他丧魂落魄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什么……什么事。”萧宪深深呼吸,抬起头来。
李衾道:“你以为,当初害了东淑的是杨盤吗?”
“嗯?”萧宪的眼睛有些发直:“你……你什么意思?”
李衾看着他的反应,便扬首一笑:“原来你果然还不知道,我就料到……她不会告诉你的,她连我都不肯告诉。我当然明白她为何不能说。”
那是东淑最痛的一处伤,她当然不会揭开示人。但这不仅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李衾。
这本就不是能宣之于口的。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口来更是另一回事。
所以当初李衾虽然设计杀了太子,但此后跟东淑相见,却仍是只字不提。
萧宪也是一样。
不体就是最大的体恤了,正因为他们心疼东淑,所以宁肯缄口。
这会儿萧宪屏住呼吸,人却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李衾,你说明白,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真正害她的人,”李衾闭了闭双眼,也轻轻地吸了口气:“是杨瑞。”
萧宪的身体猛然一晃,他急忙伸手扶住了小几,盯着李衾道:“你、你说什么?!”
“是杨瑞。”李衾的脸色非常平静,这是如深海无波似的平静,因为那些惊涛骇浪他都已经过了,“原本我也不知道。还记得吗,当初东淑进宫,宫内传言说她持刀行刺杨瑞。”
萧宪本来还不信,听了这句,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透了过来。
“当时我赶着去见她,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她如何回答我的吗?”李子宁回想当日的情形,奇怪的是,这件事他的记忆也至为鲜明,甚至东淑当日细微的表情变化,“她说,‘你总不会以为皇上对我怎么样吧’。我听着这句话,心里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就在这时候,她又叫着我,问我……”
当时东淑叫住李衾,仿佛有话要问他,但是只说出了“假如”两个字就停了。
假如什么?
在“假如”的前一句,可正是东淑的“你总不会以为皇上对我怎么样”。那么她没有出口的假如,会不会就是——“假如皇上真的对我怎么样。”
当时李衾的心头阴云密布,他却仿佛从那沉重密布的阴云之中窥见了一点可怖的真相。
尤其是在这之后东淑的反应。
萧宪听李衾说起,他当然也记起来,那天他也听说了宫内有事,急匆匆进宫正见李衾跟东淑拉拉扯扯的,东淑见了他便委屈的扑了过来,泪流不止,当时萧宪还以为是李衾干了什么,或者给了她委屈受。
现在想想,一切都有迹可循。
李衾道:“杨瑞登基后,宫内换了不少人,你原先安排的那些人有的已经近不了他身边。我派人打听,却知道当天杨瑞没做什么破格的,既然如此,东淑何至于要持刀相向。”
东淑不是软弱的性子,也并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何况持刀行刺,她很知道后果,若是等闲绝不会轻举妄动。
李衾道:“太子当时的确到过广恩寺,只是以前在宫内的时候他轻薄东淑,给东淑打过耳光,他到底是怕惹事竟逃了,那个人……是景王杨瑞。”
刚刚李衾加了炭,火本来正旺,但萧宪觉着方才从门外进来的那阵冷风仿佛吹到了骨子里,把他从里到外都冻的透透的。
杨瑞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想栽赃给太子,又大概是别的恶念。已经不必去猜测了。
萧宪呆呆的,过了半天,才说道:“所以……”
他竭力凝神,道:“袁嘉在京城里上蹿下跳,自然在你意料之中,也跟你脱不了干系,毕竟兵部你的心腹陪着他演戏,故意封锁了九城,城外的百姓一定会慌乱,又有人故意散播些谣言,说是什么臣子谋朝篡位、乱了国体之类,连那些各州的反应你也早料到是不是?”
萧宪说着这些令人心惊胆战的话,却竟有些黯然:“你要的就是个效果,你想让天下大乱,或者有这么一个样子,毕竟天下兵马,谁又能比得过你堂堂兵部尚书李大人亲自带的兵呢,所以在回京的路上,你才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你是在立威,让大家看看这天下是唯谁马首是瞻吗。”
“是啊,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不想再忍着了。”李衾回答,脸色异乎寻常的平静,像是在说什么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情。
“可,”萧宪的脸色不停的变幻,听李衾说完后,便咬牙皱眉道:“如果是这样,那、那你为什么还要为了杨瑞鞍前马后的,就是说那遗诏的事情上,你就该跟我一心,让镇远侯登基啊!”
李衾有些怪异的笑了笑,道:“为什么要让镇远侯登基,这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迎狼吗?李持酒对于东淑的心思不比那两个畜生少……我受了他们一次两次的气,如今还要让我辅佐他们杨家的人?我是受气上瘾吗?”
萧宪愕然语塞:“你、怪不得你一定要得到那道遗诏,原来你早就打定主意了,我还以为你是糊涂的一心为了杨瑞,没想到……”
李衾道:“我不想给镇远侯任何机会,所以我借着杨瑞的手先把那道遗诏除了。”
这是借刀杀人的计策,毁了遗诏的是皇帝,杀除李持酒的还是皇帝,跟他李衾丝毫没有关系。
李衾所做的,只是在可能的绊脚石给铲除后,再挟持杨瑞这个傀儡皇帝,以后要怎么行事,只看他的心情就是了。
他将身上的袍子轻轻一撩,在椅子上四平八稳的坐了:“除掉了镇远侯继位的可能,剩下的就简单了。”
萧宪屏息看着身边的这个人,这是他最熟悉的人,此刻却又极为陌生。
“你、你难道……”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是想效仿高皇帝,逼迫杨瑞禅位吗?”
“那也未尝不可。”李衾淡淡的,丝毫不再隐瞒:“事实上那是最合适的法子了,一兵一卒也不用动,一滴血也不必流。”
萧宪哑然失笑,那笑却是苦笑:“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是吗?”
“是啊,”李衾也笑了,却是泰然的:“我想不到杨瑞那个蠢材居然没有直接将镇远侯杀了了事,还不知死的带回了京,而你们……竟然还是拥立了李持酒。”
萧宪本来对李衾满腹怨怒,可是听李衾刚刚说了这件过去的事,那股怨恼不知不觉散去了一些。
此刻萧宪的手在袍摆上微微用力,顿了顿,才道:“那、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李衾端起旁边的茶盏,杯中茶已经冷了,但他不在乎,慢慢地啜了口,才道:“本来你所说黄袍加身,的确有的,但是我之所以阻止了他们,不为别的,我知道你们不会喜欢我真的跟朝廷开战,但是我的意思已决,绝不回头。”
听到最后,萧宪心头那股冷意越发凛冽:“你还想要……”
李衾淡声道:“其实这件事不难,李持酒也好杨瑞也好,他们手里没有兵权,我这次特意亲自去南边,自然是为了平乱另外收权,最重要的是,本来打算让袁嘉一番大闹,能杀了杨瑞自然更好,横竖我会收拾烂摊子,杀不了就如同方才所说的一样……现在对镇远侯,也是一样。”
萧宪道:“你真的想效仿高皇帝逼他禅位?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镇远侯不是杨瑞!……相反,他曾几次三番救了我跟东宝儿,而且这段日子他登基后,虽然时常也犯些错儿弄些笑话,却也看得出是个可造之材。”
“那也得你们这些人肯帮着他,”李衾的笑里多了几分冷意:“登基后那几条新政很得民心啊,可见你没有少为了他操持。”
萧宪听出他语气里仿佛有些嘲讽之意:“李子宁!我也不知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这江山稳固,你以为帝王更迭这么频繁是好事吗?”
“所谓物极必反,这也是他们杨家所造下的孽,难道之前文皇帝跟杨瑞在的时候,朝臣们就不曾尽心竭力了吗?但是他们两人一个固执多疑,一个更是个下作的疯子……叫谁去力挽狂澜?不如彻底打烂了更好!”到此他微微冷笑:“至于李持酒,现在看着还可以,久而久之呢?他毕竟也是杨家的血脉!且他对东淑也是心心念念,你想叫我忍吗?直到出现第二个太子,第二个景王吗?我受够了。”
萧宪怔怔地看着李衾,此刻忽然想起那天在宫内跟东淑放那“在朝暮”的时候,他曾跟东淑说“不破不立”,现在倒好,李衾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跟他当初所说相比,李衾这个“破”,却彻底的让萧宪也不能接受。
萧宪出神的时候,李衾轻瞥着他的脸色,道:“你若是不愿担这罪名,一切由我出面便是了,可我不拉你下水,你也别拦着我。”
“李衾……”
不等萧宪开口,李衾垂眸道:“我不怕给人说是什么谋朝篡位,我本来也是孤直之臣,只是他们逼得我无路可选!”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被子也是不容易的~
持狗:哼哼这是要比惨吗~~
第111章
——“是他们让我无路可选。”
李衾说完最后一句话,便站了起来。
他好像已经把要说的都说完了。
至于萧宪在想什么,如何打算,却不是他能左右的,所以他也不想去探听。
萧宪看着身边端肃如剑的男人,忽然道:“我……在皇宫里放的那个烟花,你知道了吗?”
李衾听了这句,脸色微微起了变化。
“在朝暮……我当然知道了,所以我才会加紧回京。”李衾的眼中透出几分温情之色,但是在萧宪看来,却并不敢相信这是温情呢,还是他李子宁的演技太高。
“原来你果然还记得,”萧宪叹息道:“我放在朝暮的时候,是跟东宝儿一起的,她很喜欢这个。”
李衾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些许:“是吗?”
萧宪道:“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你做出来传情达意的东西,却在这种非常时候点燃,我若早知道是你谋划的这一切,就不必浪费此物了。”
李衾一笑:“她既然看了,也喜欢,那自然不是浪费。”
萧宪颔首,却又轻声问道:“那么李子宁,如果东宝儿知道了今日你跟我说的这些话,你说她会不会喜欢呢?”
李衾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了。
萧宪道:“你的消息灵通,你自然也该知道的,当初杨瑞把镇远侯囚禁诚肃殿,还是东宝儿叫燕语公主去告知太后,这才保住了李持酒,又在老臣们面前将事情捅破了的。”
若没有东淑当机立断,李持酒性命危殆,他的身份之谜也不会那么顺利的顺势揭晓。
李衾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先前李持酒伤重不支,她日夜不离的看护。”
萧宪眼中流露出不悦:“你这句,莫非是在质疑东宝儿吗?”
李衾回答:“我倒不是质疑她,我知道她为何这么做。”
“哦?”
李衾道:“她不过是觉着亏欠了镇远侯而已,毕竟当初若是她一力拦阻的话,我也不会带走遗诏,镇远侯也未必给折磨的九死一生。”
萧宪才哼道:“算你还明白。”
李衾淡淡道:“我虽然明白,但这不代表我喜欢她这么做。”
萧宪重又紧锁眉头:“你……”
“若镇远侯对她无意也就罢了,偏对她极为痴迷,如此瓜田李下,且又叫他更生出希冀之心来,”李衾道:“所以我不会安心让镇远侯当这个皇帝的,这会儿他还兴许忌惮你们,还能自控,若有朝一日他不想受制于你们了呢?”
萧宪恼道:“李子宁!你这是强词夺理。”
李衾脸色淡定而坚决:“就算是东淑跟你都不同意,有些事我依旧会去做。”他说完这句又拱手道:“哥哥先好生休息吧。我今天就也在驿馆歇着,等明日大军汇合,再启程回京。”
萧宪看着他转身往门口走去,忽然道:“李衾,我想问你,你这样苦心孤诣谋划,是为了东宝儿多一些,还是……你觉着是该取而代之不再受制于人的时候了。”
李衾背对着他,巍峨沉静地站了片刻,却并没有回答,只探臂打开门,缓步走了出去。
房间之中只剩下了萧宪一个人,小厮留春从外头探头探脑地进来,见萧宪脸色不好,便不敢打听,只忙先换了热茶。
等萧宪喝了两口茶,留春才道:“三爷,怎么李大人走的时候神情是那样的……难道你没告诉他、江少奶奶的事情吗?”
萧宪一愣,手中的茶差点儿晃了出来,懊悔道:“哎呀,我忘了!”
留春道:“这样大事怎么忘了?”
萧宪敛着眉头嘀咕了两声,终于道:“算了,也不必急在一时,哼……看他那个顽固不化的样子,难道要我上赶着去告诉?”
留春揣着手,虽不能苟同,却不敢多嘴。
又是一年飘雪时,偌大的紫禁城显得格外静谧壮丽,洁白的雪色跟红墙映衬,把平日里肃穆庄严的宫阙楼阁装点的如同瑶台仙境。
武德殿内,传出一阵阵笑声,这在之前的宫中是难以想象的。
门口的小太监们,一个个都好奇地伸着脖颈向着里头,仿佛想偷听听殿内在笑什么。
就在此刻,高公公给两个内侍扶着从廊下而来,看见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便斥责道:“猴崽子们,不好好地伺候,一个个干什么跟爬墙虎似的?”
小太监们忙都请安,为首一个笑道:“公公来了,方才公主陪着太后过来,不知怎么就笑的这样,我们都好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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