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总是愉快的,虽然这种愉快不过是《多收了三五斗》里那种短暂的空想,但是多收些米总能让农人家里好过些。
以前小平太也应过一次年贡,脱壳以后的大米被称为玄米,就是真的只是把那层壳用连枷给拍打掉以后的粗米而已。那些剩下的就是糠,这是很多农民经常吃的东西。然后这些玄米就能够拿去交年贡了,已经属于当下粮食的顶层存在了。
至于再把这些玄米拿去碾或者舂,将外表最坚硬的粗糙部分也给剥离下来之后,这个米就成为了白米,也称为精米,实际上是米的芯子,所以更软,更容易入口。
当然现在能顿顿吃白米的人很少很少,大名很多都是半精半粗,哪有人舍得把米碾掉那么多就吃个芯子。【注1】毕竟从稻谷到白米,米的大小几乎缩小了一半,太浪费了。
上回小平太不过是把辛苦种了一年的大米全部都送到了山内义治和纲良叔父的谷仓里,而且送完就赶上烂仗,没有亲眼见过交年贡时的人间百态。
但此次不同了,身为执掌远江半国江尻一地军民庶政的江尻城代,小平太几乎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中。收取年贡这个事太难做了,真的是太难了。
各村的地头既作为小块地产的拥有者,又作为全村地产的承包人。每交给小平太一分钱粮,就意味着他们自己少一分钱粮。为了这么一个年贡,他们一个钱一个钱的和小平太掰手指头,宋钱十当七,明钱十当十,恶钱十当二。对着太阳照那个钱,分辨着每个钱的含铜量和大小重量。
米俵底下没有一个不设法混些米糠和稗子,和大米混在一起企图蒙混过关,木升里的大米生怕多放了一粒,盛米的时候翘着兰花指,动作轻的不能再轻。
除此之外,这些地头和农人,或者大吐苦水,或者跪地哀嚎,或者直接装死。总之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顺顺畅畅的按着数目主动缴纳年贡的。
更有甚者,年初上田原合战,山内家全领动员,江尻众在一色宫内和细川采女的统帅下从侧面强袭武田军,细川采女正由于冲突的最前,当面的还是甲军中的饭富虎昌所部,所以损失颇大。
于是一个年纪颇大的白发地头,带着老老少少十几口子,跪在江尻的仓库门口,他们村死了三个足轻阵夫,不是说简单的三个壮劳力死了,而是这么多口子家里顶梁柱都没了。那一副哭天抢地的惨状闻者落泪,听者悲伤。
山内义治在战后确实大开府库,奖励三军,当然也给战死者发过一点抚恤,可是哪里够用,今年缴年贡,他们自然是不需要交的。可是秋后又不是只收土地税,财产税、人口税、房屋税全部都要压下来。然后壮劳力死了,劳役没人去还要交代役钱。
他们家里男人现在都死了,哪里还肯交钱。小平太佃农出身,倒是非常同情他们,可是他不敢开这个口子,粮仓外面挤了好几百人,老老少少,都是各村各庄按着日子来缴年贡的。免了他们三户的,其他人肯定立马全部跪地上,这么多年烂仗打下来,哪个村上没死过几个人?。救的了一个两个,救不了几百上千。
该收的税钱还是一个都不能少,几个直接核算今年江尻年贡的同心明显是看惯了这种情况,拿着簿册就和他们对峙。
谁家历年有积欠的上去就要拿人,连地头带农户全部捆了双手锁在门口。然后能识相交钱的也不难为,地里的大米五公五民,一口丁二十钱,一口妇十二钱,童老各七个钱,家资凡千钱交三十二钱。
山内义治在这五六年根本没有检地和赀算,拿的都是以前白川家灭亡前的旧簿册。再加上实行五公五民的平政,按小平太的估计,今年是正常的年景,缴纳年贡应该是完全没问题的。实在是想不通怎么会所有的村庄都在诉苦,都在哭穷。
等小平太从城内现身,不管是被锁起来的,还是已经交完年贡的,全部跪倒在地,哀恸嚎哭。祈求小平太略略减免,旁边一个同心却一脸嘲讽的呲笑起来。
“年年哭穷年年穷,年年不见透底穷。”小平太在嘈杂的人声中听的分外清晰。
再看其他的同心,都是一副安静看戏的表情。分明是当作在看一场热闹的喜剧,津津有味。
小平太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装的!
如果真的活不下去,他们早就发动土一揆了!看现在一个个还有力气在这嚎,分明是早晨出发的时候吃饱了饭的。
欺负小平太第一次经历年贡征收,想着诈一诈,也许小平太一松口,随便减免几个,他们就能轻松一大截。
“去年也是如此?前年也是如此?”小平太招呼那个呲笑的同心。
“别说去年如此,就是白川氏领国时也是如此,斯波氏领国时还是如此,年年如此。”那名同心到是说的直白。
行吧!
【注1】:江户时代很多人为什么吃白米精米生病呢,因为这层粗燥的米壳被剥离了。同时也将里面的维生素B1给剥离了,缺乏了维生素B1之后,上到幕府将军下到武士公卿,纷纷得了脚气病,最后去世。
这实际上是心脏病的一种,心力衰竭,最后人的脚都开始溃烂,在虚弱无力又痛苦万分中去世。
至于当下大家**米为什么不得脚气病,还不是因为现在副食品多,在其他地方可以获取足够的维生素B1。
第206章.36.尾张骏河起冲突
到这时候小平太哪里还能不懂,由于日本长期以来存在一个领主和地头农民坐下来谈的好习惯。毕竟真的动起手来,铁定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
不论哪一位大名,不论哪一只军队,他手下的主力队伍永远都是由自耕农武装起来的足轻。武士才几个?蚁多咬死象的道理谁不懂?
更何况,1441年“嘉吉之乱”发生,京都周围有将近十万村社农民有组织的发动起了大规模的在国土一揆,甚至击败官军攻入了洛京,逼迫将军发布豁免一切拖欠债务的德政令。【注1】
慢慢的,随着封建关系的进一步发展,高高在上由洛京的幕府派来的守护和代官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扎根于本乡本土的在地战国大名,他们与领民的联系更加紧密。双方形成一种互相利用,互相影响的封建依附关系。自此大名领主对领民的压迫变得有限度,有克制,和刮一遍地皮就走的旧式幕府官僚大大不同了。
所以在封建压迫和经济剥削日益严重的战国时代,农民的日子虽然过的确实不怎么好,西国部分地方甚至恐怖的实行八公二民的暴政。但感觉年贡沉重的领民为了生存下去,就充分的发挥自己的生存智慧。一到交税的时候,就来和你演一场穷苦至极的大戏。领主看这样了,荒年就要减税,丰年也不好意思加征。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小平太索性心下一横,不去看他们的“表演”,完全让同心们按照簿册进行征收。
在数百人的痛哭流涕当中,小平太做一个“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的残疾人。就这么快步走回了江尻的居馆,然后命令侍女们把所有的障门窗户都关紧。小平太只能眼不见耳不听为净,让他们去吧。
于是哭穷求饶的闹剧活活演了三四天才完全结束,最后钱归库,米归仓。似乎穷的身无分文的领民们还是按照以前的簿册缴纳了年贡,并没有因为今年大米丰收而多交一点。而税钱也七拼八凑弄了一个差不离,小平太历经坎坷终于完成了征收江尻当年年贡的任务,皆大欢喜。
当然这一幕也不止在江尻,在尾张的清须,在骏河的府中,在越后的春日山,在日本大大小小的每一个分国都在上演着。实在是日常的不能再日常的状况,就此略过。
因为小平太无心再管这一亩三分地的烂事了,他得到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尾张的织田信胜终于不出意外的暴病身亡了,这个自然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毕竟织田信胜曾经起兵,差点夺取了尾张一国,在尾张国内拥簇不在少数。他的突然死亡,带来的政治余波却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平缓消散的。
得知了这一消息,在三河的今川氏频频出招,甚至远在骏河的太原雪斋禅师也顾不上自己年迈的身躯,很快就坐船飞驰去西三河吉田城。
至于为什么是西三河吉田城,而不是更靠近尾张前线的东三河冈崎城呢,也许还有人记得,多年前的八面山合战,西三河旗头大将鹈殿长持鹈殿长照父子临阵倒戈,使得原本不胜不败的吉良联军羞耻惨败。因为鹈殿家裏切的不耻行为,三河奉公众武士团遭到毁灭性的腰斩,三河奉公众绝户灭亡十几家。鹈殿氏已经彻底自绝于东三河国人,必须抱紧今川氏的大腿,所以吉田城是整个三河最安全的地方。
三河国方面今川氏动作频频,尾张内部自然也不安稳。
据说一日之内,去往清须城向织田信长本人请安问好的国众豪强武士就多达二十余人。只要能被织田信长接见的无不长宽一口气,而被信长拒见的则是惶惶不可终日。
只要不是傻波,全尾张上上下下都看出来了,原本在末森城活奔乱跳的织田信胜突然暴病而死肯定是背后有鬼。而能够从先代主母土田夫人的手中把织田信胜弄出来,再人不知鬼不觉的弄死,等死透了才人尽皆知的只有织田信长了。
大家都知道清算织田信胜一众党羽的时候到了,首犯信胜现在已死,剩下的杂鱼们没了主心骨,自然会有一点人心惶惶,尤其是当初附尾其后的尾张国众。
隔岸观火,洞若明烛的太原雪斋禅师立刻开始行动。一阵撩拨之下,尾张三河间的重镇鸣海城城主山口左马介教继和山口九郎二郎父子最终掀起叛乱的大旗。他一个人投敌还好,结果顺带着大高、鹫津、丸根诸城全部反乱,投向今川氏。
太原禅师没想到效果居然这么好,立刻开始动员三河武士团,以及今川氏在三河的根本一千五百骏河众。然后葛山长嘉、浅井小四郎、饭尾丰前守、三浦义就等骏河武士纷纷提兵进入尾张袭扰。
织田信长哪里是弱鸡,上午听说山口教继携城投敌,下午就带着八百足轻众和旗本众到达了他父亲曾经的居城古渡城,并命令尾张众向他集合。
他自己则带兵一日之间将鸣海城外各支城全部攻陷,山口教继反叛第四天就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当中,只能期待着太原雪斋禅师快点提兵来救。
信长当下就在鸣海周围扎下丹下、善照寺、南中岛、小村等多座城砦和阵屋,并不断调派士兵和各地武士驻扎进入。
种种动作似乎都表明织田信长要将山口教继父子彻底围死在鸣海城内,然后将这股敢于反叛自己的势力彻底的抹杀。
鸣海城内凄风惨雨,一片死到临头的状态。
【注1】:《广辞苑》土一揆(どいっき)室町时代,畿内およびその周辺を中心に频発した农民の一揆。惣を基盘とし,诸郷村间の広范な连合によって武力蜂起し,幕府?守护?荘园领主に対して徳政や年贡?夫役の减免などを要求した。1428年(正长1)の正长の土一揆が有名。どいっき。
第207章.37.信长迂回小豆坂
陪同山口教继父子一并倒戈向今川方的佐治信方(信长妹夫)也在太原禅师的要求下开始佯动。知多半岛上的各路军势频频调动,暂时让鸣海城的山口教继坚定了守城的决心。
整个南尾张地方的局势一下子扑塑迷离起来,知多郡的领地几乎都暂时性的倒向了今川方。但是此刻在知多郡内保持攻势的却是织田方的织田信长,今川方似乎只是在见招拆招而已。
和信长咄咄逼人正面主动出击不同,太原雪斋禅师在短短两天内就集合了八千人的大军赶到冈崎城,随即信骑四处,判断信长的下一步动向。但是他也停住了进军的脚步,并没有摆出要立刻去救援鸣海城的样子。
双方高手过招,其他人不过是棋子而已。如今两人还处于兵出界车巡河的试探阶段,都握住手中的主力部队安然不动,等待对手先行出招。
信长看对面的太原雪斋禅师并没有带领大军快速推进,驰援摇摇欲坠的鸣海重镇。他一面继续打探战机,一面也没有空着,尾张众五千余人也陆陆续续的集合到了他的麾下听令。
这下子织田方和今川方冲突的爆发似乎就在眼前了,可是信长居然放弃了围点打援的想法,并不再纠结于鸣海孤城,虚晃一枪,留佐久间大学带上五百人在左近各付城围困鸣海之后,全军居然撤退了。
这大大出乎战场上各方的预料和判断,太原禅师于是暂时不再想尾张派遣袭扰的分散小队,而是停驻在冈崎。并派得力干将朝比奈泰能、朝比奈泰朝父子统帅东三河地方的酒井、石川、本多、大久保等三河众共计二千二百人作为先锋在矢引川边探查。
以不变应万变这个办法虽然保守,但是胜在保险,只要大军在手里,太原雪斋禅师就立于不败之地。而且可以随时策应各方,并集中调度。说句实在的,鸣海城很重要,太原雪斋禅师很想要,但是山口教继父子死不死他并不在乎,死了就死了,死了省心,方便他去接收地盘。
这一边信长来了这么一手神龙摆尾,居然一昼夜到达了东三河刈谷城。城主水野信元早在织田信秀时代就成为了织田氏在三河地方的旗头大将。如今他早就接获信长的通报,聚合起五百众,两军汇合。然后织田军在刈谷城休息了一夜,养精蓄锐。
第二天信长所部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了安详城下,城内只有小猫两三只,连今川义元任命的城代冈部真幸也早就带着士兵去往冈崎汇合太原雪斋禅师。
gu903();于是,面对六千织田军,以及城内水野信元之弟水野忠重的内应,东三河首屈一指的重镇安详城就这样一鼓而下。这样子织田信长的行动也彻底暴露,瞎子也看出来了,信长要迂回截断太原雪斋禅师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