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神父一点没有临出阵的紧张,他骑在一匹肩高一米二的木曾马上,像极了一个骑着毛驴在旷野中传教的苦修布道士。
手里握着一串玫瑰念珠,念念有词。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仆役,牵着三匹驮马。大包小包的驮着不少东西,甚至还有个小的木十字架。
“神父您带了这么多行李?把所有的祭器,整个圣坛都带着了?”
“主要是一些药物,医疗用具,还有一些捆扎伤口的棉布。”
医药物品?
合着我们去打仗,打仗就有人受伤。你给人治疗,边治边传播。
我利用你忽悠炮手,你顺杆上来跟着去收割一波信仰,发展一波切支丹。
这世上果然没有一个人是真傻的!
【注1】:阿门二字,其实并非什么完全的宗教特殊用词。甚至也并非完全读作amen,更类似于amian(面)。其含义大抵是在神前所说的话毫无虚假,充满虔诚,全心全意。
由于基督教义中上帝无处不在,无所不知。不论是成千上万人的大教堂,还是两三个人的小团聚,信徒凡祷告都可以阿门结尾。甚至与主内兄弟姊妹的祝福,交流,也可以用阿门结尾。
此处使用阿门结尾,更多的是为了哄骗威廉神父,让他认为小平太产生信仰。
第492章.37.千家万户送行来
一万滨松众逶迤而前,两侧是信浓连绵的群山以及天龙川蜿蜒的水道。
大军所过之处自然是鸟兽飞腾,扑跃窜逃。无边无沿的人马根本望不到尽头,伊那街道的整备这十年来也不过将将完成了一半,仍有很多道路状况不好。
看着两山的景色,小平太心里思绪万千,士兵们压抑无声,埋头前进,一个可以搭话的都没有。
“阿吉,你跟我多少年了?”
“嗯?八年了,马上就八年了。”阿吉仰着脑袋想了想。
“啊………,八年了,时间过的真快啊!一眨眼你都已经是一个英武是武士了。”
阿吉真是和一个萝卜头一样大的小男孩,跟着小平头,提草鞋,抱长枪。临阵扛背旗,作战填铁炮。没想到也成长为这么一个英勇善战、气度昂昂的武士。
“武田与北条联营五万五千骑,我们一万人前去援救,怕是杯水车薪。”
“那经之岳口时,弹正你只有五百众,面对的却是武田大膳三万骑,难道不是杯水车薪吗?”
“那时宰相公雄兵在后,武田大膳纵使三面来攻,我也可以给他一个迎头痛击。可如今,我麾下就是本家最后一支可用的兵团。输了,那就真的输了。”
“难道弹正你在害怕?””阿吉侧过身来,看着略带愁思的小平太。
“先宰相公宽宏博仁,先羽林殿恩义相结,临终予我辅政傅役之权,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主之明。”
小平太长叹一声,身膺重任,日夜忧思。人家把孤儿寡母,偌大家业嘱托给他,恩遇之重,唯有效死以报。若不能光大先主遗德,恢弘山内家业,如何对得起山内父子两代的恩情。
“弹正有弹正的难处啊!”阿吉跟随小平头最久,小平太的心思知道最清。他自然明白小平太说的是什么意思。
山内义治是去世了,他一生征战,留下了一个十三余万贯,雄兵三万的领国。可这个领国连年征战,士民疲于兵戈,良庶困于道路。府库亏空,军伍贫弱。纵使小平太一再开源,勉力截流,也难以托起如此虚弱又危急的大局。
“太难了!”
小平太随手拔下一根已经灰白的头发,任他随风而去。
“无论如何,我等一定会侍奉在弹正麾下,一同应对。”阿吉笑着和小平太说着坚定且严肃的话。
用了三天多的时间,小平太赶到山内府中。城下笼罩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慌乱气氛,整个城下,几乎所有家庭的男丁都被困于武州越畑城,四千余山内直属人马,一夕荡尽。
大军的到来给城下百姓带来了些许的希望。是啊!山内家还有滨松一万余众,还有“东国无双智将”、“花实兼备”、“游击弹正”,被先代公方足利义辉公赞誉为东国忠义第一的秭小路弹正少弼纲家这等的名将。
在满城二万余军民的期待之下,小平太策马进入府中城,取出代表着山内家督的源氏八白旗中的一面,又将山内义治之盔甲取出。
承山内太郎之命,担任山内全军之阵代,替他指挥大军往救武州越畑城。(山内主计本人要坐镇府中城,不能离开,一旦离开,人心一溃,不战自亡。)
小平太骑在马上,甫一出城。
“弹正,你看!”阿吉用手向前一指。
街道路边都是等待着消息的妇孺老幼。从城门处,一直延伸到城下的兵营,他们的父亲、儿子、丈夫,都被围困在越畑,如今能够信赖的只有小平太。
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太太,背上背着一个约莫周岁的孩子,手边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开春的天气并不太暖,小男孩却光着脚。老太太穿的也十分单薄,满脸的皱纹显现出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小一郎,快跪下行礼,弹正就要去救你的父亲回家了。”
说着,老太太牵着小男孩,跪倒在路边。身子微微颤抖,低声的垂下泪来。
小平太刚想下马去扶,却看到城门口,一片又一片的人,像被风吹过的衰草,成片的跪倒在地上。
入目处没有一个男丁,全都是年迈的老母亲,操劳的好妻子,以及一个个充满希望眼神,却长得瘦瘦小小的孩子。
“阿吉,不用挡道了。”说着,小平太就从百段上下来。
下了马,小平太慢慢的向前走着,无数道期冀的眼神汇聚。没有人拥上前来,都安静的站在路边,留出一条足够小平太通过的道路。
只要小平太遥遥出现,所有的人或低头弯腰,或跪伏在地。不发一言,不出一语。数万人中只有小平太一人一骑的脚步声。
每一步都走的那么沉重,每一步都走的那么艰难。每走一步,都多担负起一家人的希望。
越走越慢,小平太努力设法看清每一张脸庞,每一个都那么的陌生。可是每一个又都那么的熟悉,他们太相似了。
同样的干干瘦瘦,同样的因为日夜操劳而皮肤黝黑,同样的心忧家人满面哀容。
啊~~~~这都是山内的百姓,都是曾经受过小平太的恩惠,跟随着小平太作战过的足轻武士的家人。是爱戴他,尊敬他,喜欢他的足轻武士们的家人。
走着走着,人群里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阿绫。
似乎是由于来的太过匆忙,并没有梳头,头发披散在背后,她也一眼看见了小平太。
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所熟悉的,她所认识的人都深陷重围,如今他的丈夫也要赴往一场胜负难料的战事。
小平太刚想开口叫她,阿绫却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带着泪眼的笑。
然后随着人群跪下恭送小平太出城参战,张了张嘴,“阿绫”两个字终究没有叫出口,再往前是更多的人。他们无助、卑微,对于父兄的境况无能为力,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只在小平太身上。
一条石板路,区区五百米,行完,小平太已经满脸是泪。
第493章.38.得民心者得天下
军营门前,亦是拥挤着人群。城下的男人们大都已经出战,老弱妇孺自然是不可能来参战,但他们也在设法支援小平太。
你一捧米,我一捧豆,在这样一个饥荒的时节,每一粒粮食都是十分珍贵的。他们把这一捧粮食贡献出来,可能全家就都要饿上一天。
一个小女孩,抱着个小小的布包,轻手轻脚的把布包里面的米到进军营前的米袋中。抖了几下,又把布袋翻了个面,一粒一粒的把残余的米粒拣出来。
这每一粒米都是山内百姓的膏血!
“阿吉,传令全军,准备拔营出阵!”
小平太不能在府中拖延太久,从细川采女被围,到如今已经有九天。其营中的粮食已经消耗一半,再拖下去,他就扛不住了。
法螺声,太鼓声依次鸣响,城下松历寺以及弓矢八幡神社的大钟也撞响了起来。
山内太郎年纪虽小,但仍旧在山内主计和一色宫内的陪护下亲自出城送行。
“弹正叔父,一切拜托了!”说完,山内太郎弯下腰来对小平太平鞠了一躬。
“臣敢不效死。”小平太单膝跪地,和一众人等辞行。
一列列的军队,在无数人期望的眼神中向东北方行去。很快就轮到小平太的本队,再回头看了一眼人群。山内太郎很郑重的和小平太招手,小小的脸上都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坚定。
没有看到隐在人群中的阿绫,小平太只得上马,一踢马腹,向前飞奔而去。
…………
伊那地方的中心是一条平坦的河谷平原,街道两侧都是一洼洼的水田,春耕早就开始,如今大半都已经种上了稻苗。
这条河谷养育了超过四万人,武田晴信几度发兵来夺,始终被山内的武士足轻所阻挡。民心所向,尽在山内氏。
不过武藏生野山合战突如其来的大丧败,明显也已经传遍伊那各乡。
伊那各村各庄也有许多足轻奉公人被困在武州越畑城,山内氏在信浓统共也就能动员起一万二三千人(含国人),一万信浓众在外,二千信浓众守府中。
即便如此,伊那终究富庶。田地里还是能看到不少青壮在侍弄着,老老少少顾不得田下水冷,终日劳作。即使败报传来,生活总要继续下去,日子还长。
不知道这样一番平静而安定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也许十天?也许一个月?也许数百年?
一个月前,同样打着山内二引两旗帜的上万大军也是沿着这条道路北上支援上杉氏的关东战事。那时候多么的意气昂昂,多么的兵马雄壮。
如今又是一万人马,伊那的百姓看到大军逶迤向北,阵中本队小平太的千成金竹叶马标在天光下熠熠发光。
配合着本阵中其他飞扬着的旗帜、马标、长幡,谁不知道那是藤原弹正的队伍。
“看,是秭小路弹正!是秭小路弹正率兵出阵了。”
“只要有弹正出马,一定能取胜回来!”
“是啊是啊,弹正五百人就能击退甲斐三万人,一定没问题的。”
“弹正可是被管领大人称赞过的名武士。”
“上田平合战的时候,弹正可是亲手斩(屏蔽)杀板垣骏河守的。”
街道边,田埂上,都是围观着山内军前进的农人。一群群、一伍伍、一队队,都是来为小平太壮行的伊那百姓。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小平太过往的战绩,以及东国传扬的名声。秭小路弹正少弼纲家的名字那么的有力,即使只是说出来,都能给众人凭空加些勇气。
“弹正前次孤军北向,救伊那全郡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善种开花结果啦。”担任了小平太本度阵奉行的金井明五郎凑了上来。
“不过是份内之事而已。”当初坚守经之岳口虽有保护百姓的感情在内,但也是为了完成山内义治的嘱托,职责所在,全力而为。
人群越聚越多,乡间的百姓再是愚昧无知,也已经知道了小平太要以面前一万人的军势,迎战武田北条联军五万五千众。这是一场胜负难料的战斗,前途充满未知。
“弹正,我与你同去!”
不知是哪个人振臂一呼,小平太应声望去,一名年轻男子举着一根捆着镰刀的竹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光着脚,穿着短打,连一双裹足的草鞋都没有。
“好!跟上我的本队!”青竹杖一指,小平太大声激励着那个年轻人。
他一人出列,便有第二人,第三人。这些人就是那些因为贫穷而被小平太自嘲为送死还要站后排,吃屎轮不上热乎的贫民。
他们本没有参战的义务,更何况是这种胜负难料,敌众我寡的战事。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更何况前有山内氏六代恩泽,抚养士民。后有小平太孤军应敌,五百众勇抗三万众。
“弹正!我们与你同去!”
“弹正!我们与你同去!”
“弹正!我们与你同去!”
从河谷的那头到河谷这头,激荡着义(屏蔽)勇(屏蔽)兵的呼号。
“弹正,硕果累累啊!”
看惯了战国风云变幻,尔虞我诈,欺骗与利用,压榨与逼迫的金井明五郎,实在不敢相信,一名东国乡下的武士居然能有如此巨大的号召力。
数以万计的百姓同心共义,得民心如此,山内氏壮大至此不是没有道理的。小平太如此忠勇奉公,同样不是没有道理的。
“非我之功,实在是历代先主恩养士民,我不过恰逢其会而已。”
说罢小平太从七规手里取过山内御白旗,捆在背后,举着青竹杖,一跃出众。